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秦川養成一個習慣……


    下班時總會特地繞一圈,路過總裁室,有意無意,從全透明的落地門窗往內掃一眼。


    作為老板加工作狂,秦川結束工作的時間,時常晚於員工平均下班時間,饒是如此,他依舊有好幾次,看見薄禾的身影。


    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心底,就會悄然湧起一絲喜悅,春風般柔軟,雨夜細密,待要深究,卻來去無聲,不知所起。


    秦川沒有推門而入。


    因為進去了,他也不知道跟薄禾說什麽。


    相比之下,他們在遊戲中的關係,反倒還更親密些。


    雖然為防萬一,秦川很少再用語音開口說話,但起碼他不需要在遊戲裏絞盡腦汁模擬十幾歲小女孩的思維和口吻。


    兩人可以並肩作戰,可以聊遊戲攻略,操作手法,隻要秦川想,總有問不完的問題,不至於冷場尷尬。


    偏見一旦消失,他就看見世界的另一麵。


    薄禾脾氣很好,但不意味無限的妥協。


    在九霄,她可以滿世界追殺“看你不順眼”,直到對方不敢再四處殺萌新玩家為止。


    在刺激戰場,她可以鍥而不舍,跟在一個敵人後麵,足足埋伏了對方將近半局,才一舉將對方一整個隊伍殲滅。


    耐心,韌性,果決,一擊即中。


    秦川發現與那個在工作上逆來順受,隱忍截然不同的,另一個薄禾。


    職場裏的薄禾,像所有剛剛踏入工作崗位的新人一樣,必須小心翼翼,隱藏個性,用溫順聽話,少說多看,度過最初那段艱難的時期。


    如果沒有停車場那段插曲,薄禾在秦川心裏,大約就是個麵試表現還不錯的新員工,再過幾年,如無以意外,她會根據自己的工作表現,被逐漸提拔上去,也許接替唐蜜,也許外派別的部門,也許會被優勝劣汰,淪於平庸的茫茫人海之中,激不起半點水花,從此沉沒消亡。


    如果沒有遊戲裏的相遇,她即使工作表現再好,秦川也不會興起探究的興趣。


    這世上有趣的靈魂千千萬萬,薄禾並非最特別的那一個。


    她隻是在恰好的時間和地點,被秦川撞見。


    在那之後的許多想法,也由此被顛覆。


    往常看見員工加班,秦川內心是毫無波瀾的,頂多在路過的時候將此人姓名記下,在以後升職加薪的考核裏作為額外的主觀評判標準。


    現在,他發現自己竟然有推門進去,讓對方早點回家的想法。


    手指剛碰到門,秦川就觸電般縮回。


    工作狂秦老板頭一回對自己這種想法生出些微惶恐,這簡直像是被外星人附身了。


    “秦總?”


    還未等他轉身離去,門已經從裏麵被打開。


    空調的冷氣從裏頭撲麵而來,激得秦川微微蹙眉,往後退了半步。


    薄禾近在咫尺,麵帶疑惑。


    半秒之內,秦川就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


    “關慎不在嗎?”


    薄禾:“關秘已經下班了,您有什麽需要是我能完成的嗎?”


    秦川:“那就不用了,你下班吧。”


    “好的,那秦總明天見。”


    薄禾沒多想,以為秦川要進去,側身讓出位置,就往電梯口走去。


    走了兩步,發覺後麵有人跟著,一回頭,秦川和她前後腳進了電梯。


    麵對薄禾莫名的表情,秦川抿抿唇,多解釋了一句:“我也回去。”


    電梯裏還有別的樓層下來的人,薄禾沒多問,她跟老板也沒熟到能多嘴的地步。


    旁邊兩個小姑娘,年紀跟薄禾差不多,還在嘰嘰喳喳聊天,天南地北,隨口就來,說完最近網絡熱搜,又扯到加班夜話,電梯裏的鬼故事。


    一個說:“這電梯看似隻有我們幾個,實際上全滿了。”


    另一個哈哈笑道:“你這已經是陳年老梗了,現在流行的是,你一開始以為他們全是鬼,後麵發現隻有你自己不是人。”


    一般在公眾場合講鬼故事的人,心裏難免存著想要嚇唬人的心理,小姑娘說完,見薄禾跟秦川,一個淡定,一個麵無表情,未免覺得無趣,頓時就住嘴不說了。


    結果就在下一秒,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發生。


    電梯內的燈倏地全滅!


    眾人眼前陡然陷入黑暗。


    電梯震顫片刻,停住不動了。


    緊接著,外麵響起警報聲,隔著電梯門,在空曠的大廈空間來回震蕩,異常清晰。


    兩個小姑娘當先尖叫起來。


    這是人在遇到突如其來變故,恐慌著急之下的反應。


    秦川也嚇了一跳,但很快回過神。


    他注意到,薄禾並沒有叫。


    小姑娘的肺活量實在太好,十秒鍾之後,秦川忍無可忍。


    “安靜!”


    他的聲音在狹小空間內格外有震懾力。


    驚叫戛然而止,像待宰的鴨子被人生生捏住脖頸。


    “停電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


    說罷他按下電梯裏的求救電話。


    暫時沒有人接。


    兩個小姑娘壓抑而粗重的喘息在耳邊回蕩,格外清晰。


    叫聲雖然被強行鎮壓,但她們內心的恐懼並沒有因此消失。


    她們出身一般家庭,卻也是家裏千嬌萬寵長大的女兒,一路讀書畢業踏入社會,雖未大富大貴,也算平安順遂,一帆風順,何時遭遇過這樣的小意外?


    薄禾本該也是這些小姑娘的其中之一,她的性格甚至應該為她贏來更多長輩的疼愛。


    但並沒有。


    台風時還能想到救人,地震時的處變不驚,還有現在。


    秦川唯獨沒有聽見離自己最近的薄禾傳來哪怕是一點慌亂的動靜。


    他甚至不知道,在過去那些自己看不見的歲月裏,薄禾有沒有遇到這樣一個人,為她心疼,為她柔軟,想要將她曾經錯失的,都一一彌補給她。


    醍醐灌頂,幡然頓悟的秦老板固然想要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可通過這麽些天的相處,他也知道,如果貿然將一切挑破,那麽得到的大概就是直接被拉入黑名單,如果想要像對待一般小姑娘那樣英雄救美將人摟在懷裏,告訴她不要害怕,那麽自己可能會直接被倒拎起來做托馬斯旋轉然後在電梯內做自由落體。


    所有可能適用於普通小姑娘的辦法,在薄禾身上完全是不適用的。


    諸多念頭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秦川默默朝薄禾的方向朝了一些,悄聲道:“其實我也有點害怕。”


    再怎麽小聲,在電梯裏依舊清晰可聞。


    兩個小姑娘慌亂的呼吸也不由錯亂了那麽一瞬。


    秦川甚至可以讀懂她們此刻內心的瘋狂吐槽:一個大男人,剛還好意思凶我們,自己不也是怕得要命?


    但看多了秦老板不苟言笑,冷峻嚴厲的一麵,薄禾竟是有些信了。


    在她看來,以秦川的身份和要麵子的性格,要不是果真發自內心的恐懼,又怎麽會說出來?


    薄禾心頭一動:“您是不是有幽閉恐懼症?”


    黑暗中,秦川的聲音沉默片刻後傳來:“對,心理醫生說我這個症狀挺嚴重的,得盡量避免在這種環境裏久留,之前有燈,時間也不久,就還好……”


    兩個小姑娘長出一口氣,心道原來是有病啊,難怪了。


    她們同情心頓起,也就不再計較秦川剛才的行為。


    薄禾安慰道:“沒事的,應該是外麵停電了。”


    秦川:“我剛才好像聽見火警報警了。”


    “按理說,電梯會在最近的樓層停下。”薄禾說道,一麵伸手去按求助按鈕。


    那邊倒是有了些動靜,隻不過像是信號被幹擾了,沙沙作響,聽不清楚是否有人說話。


    一個小姑娘怯生生道:“這裏頭已經沒了空調,我們會不會活活悶死啊。”


    她不說還好,這一說,四人都感覺四周開始燥熱起來。


    夏天有空調穿西裝倒也罷了,這會兒空調一關,秦川就如六月天裏裹著棉襖,渾身不得勁。


    薄禾聽見他微微的喘息,隻當他心中恐懼加深,不由心頭一軟,拍拍他的胳膊。


    “沒事的,我們很快就能出去。”


    秦川低低嗯了一聲,隨口問道:“你就不怕出不去?”


    薄禾忽然道:“你見過鄉鎮那種茅坑嗎?”


    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讓秦川頓了頓,才道:“沒有。”


    薄禾:“很多年前那種蹲坑,就是中間挖一條道,人蹲下去,腳在兩邊,不像現代的洗手間,那裏天一黑就不會有燈,蚊子多,陰森難聞,我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曾經在那待過一晚上,在那之後,遇到多黑的環境,就都不怕了。”


    秦川知道她不是在展示苦難,僅僅是想讓他分神排解恐懼情緒而已,雖然秦川的恐懼是裝出來的,卻很願意聽她繼續說下去。


    “那種環境待久了,不是會形成反射性的恐懼嗎,怎麽你反而不怕?”


    薄禾笑了一下:“害怕是因為潛意識裏知道或期盼有人去關懷過問吧,我從小就皮糙肉厚,所以反倒越挫越勇,說不定我還得感謝父母,給我生了一顆堅強的心。”


    如果對薄禾的身世毫不了解,這番話就像尋常的閑聊,說者無心,聽者無意。


    他分明見過薄禾的母親,更上網仔細搜索過對方的資料,那個功成名就的導演,有幸福的家庭,事業有成的丈夫,嬌俏可愛的女兒,她的奮鬥之路,是所有因為讀書改變命運的一代人的寫照,更可拍攝一部勵誌紀錄片,振奮人心,鼓舞進步。


    然而這份幸福裏,沒有薄禾的位置。


    秦川摸上胸口。


    那裏滾燙跳動,穩定有力。


    他記得自己前不久才剛拿到體檢報告,體格健壯,一切正常。


    但,此刻的心卻在微微發疼。


    因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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