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敲門聲驚動了左鄰右舍,有人開門出來質問怎麽回事,發現走廊上站著個臉生的男人又問他是哪兒來的?當看到他手上破碎的玻璃瓶後那人一驚,開始大聲叫人,很快四樓的門紛紛打開。


    眼看人越來越多,男人衝出樓層落荒而逃。


    許意濃隻聽到外麵的吵鬧聲,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她緊握著手機保持著蜷縮成一團的姿勢,屏幕上淌了一灘水把保持通話的畫麵浸得歪七扭八。


    王驍歧一直沒掛,在那頭聽著她的呼吸,確定她還在。


    外麵有人敲敲許意濃的門,她如同一隻驚弓之鳥把自己縮得更緊,即便外麵的人一再表示自己是公司的員工,她也依舊死死防守在門後寸步不離。


    直到樓下響起警車的鳴笛,整個樓道裏有一陣騷動,腳步聲也變多了起來,忽而外麵的敲門聲與手機裏的聲音發生了同步,她豁然側身仰頭,望向那道緊閉的門。


    聲音仍在同步,外麵傳來他的急喘。


    “許意濃,是我!”


    霎時,一滴淚狠狠砸在了她的手機上。


    #


    這件事對許意濃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陰影,警方初步猜測是喝多酒的搶劫犯,應該看她一個外國小姑娘隻身一人在外,又四下無人才心生了歹念。


    從警局做完筆錄,她臉上的血色都沒恢複,整個人像靈魂出了竅,眼神虛無縹緲。


    一直在門口等候的王驍歧看到她出來,什麽也沒問,隻將自己掛在臂間的外套披蓋在她身上,寬大的前襟攏得嚴嚴實實,他已經叫了一輛taxi,欲帶她過去時,她隻當他要丟下她了,突然用雙手緊緊拽住了他的衣擺,不肯跨出一步。


    她這個近乎本能的舉動讓王驍歧的全身如被重物擊中,人頓佇在原地。


    許意濃緊攥著他衣服的指節餘悸地顫動,她的頭自始至終都是低著的,她怕跟他對視一眼,自己長久以來好不容易搭建的心牆就會全然崩塌。


    司機打著雙閃將車停靠在路邊,催促著他們上車。


    王驍歧的手隔著鴨舌帽落在許意濃的腦袋,他輕輕撫著,“別怕,沒事了。”然後再觸碰到她手,皮膚相接,她手涼得像已經要沒有了體溫。


    她一到秋冬季就是這樣,手涼腳涼,以前她走走路就會突然把手背伸貼進他頸間,即便皮膚被猝不及防的冷意所刺激,他從不會躲,而是放緩腳步由著她把自己當取暖工具。


    腳涼也是,她洗完澡會嘶著氣快速衝到床上,掀開被子就往他懷裏鑽,把雙腳往他那兒隨意一搭,“冷死了冷死了,快給我捂捂。”


    “怎麽這麽涼?”


    “氣虛啊,哪像你,精神小夥,血氣方剛。”


    幾秒後,她開始哼哼咿咿。


    “嗯……幹,幹嘛呀你。”


    “證明我,血氣方剛。”


    ……


    他猶豫著,緩慢且小心翼翼地從她的指尖滑到掌心,將之握在自己手中,一寸一寸收緊,他極柔地用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著,隨後牢牢握住。


    他牽過她,掌心裹住她的整隻手,“我們走。”


    沒有回她的宿舍,也沒有去他所在的別墅,他找了家酒店開了兩間房,把她送回房間,他把裏麵所有的燈都打開。


    許意濃失神地坐在床沿,雙手仍驚魂未定地揪著白色的床單。


    王驍歧用總控開關床頭的燈調暗了些,“我就在隔壁,有什麽事打我電話。”


    她沒說話他便不再打擾,轉身打算離開,手剛觸到門把手卻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


    他回眸,她已經追趕而來。


    她光著腳,拖鞋都沒穿,失魂落魄地直望著他,仿佛他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她終於開口說話,像個局促不安的孩子,好像不知所措地該說什麽,隻訥訥道,“我,我餓了。”


    他定在那裏,喉嗓沙啞,“想吃什麽?”


    她的手不停地扒著他披在她身上寬大外套的拉鏈,瞥瞥視線又不敢看他了,她聲音低弱,幾不可聞。


    “番茄蛋炒飯。”


    王驍歧跟酒店協商後又出了一些錢,借用了他們的廚房做了一碗番茄蛋炒飯,他送到許意濃的房間裏,端到她麵前讓她趁熱吃。


    許意濃接過那碗飯,卻沒當他麵吃。


    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房間內靜寂無聲,他悄悄把筷子擦幹淨也遞送進她手中,間隔許久後開口,“那你吃,我去隔壁了。”


    她默然點頭,聽著他逐漸遠去的腳步和輕輕闔上門的聲音,呆呆望著手中熱氣騰騰的飯,隨後拿起筷子將碗捧到自己嘴邊。


    一口,兩口,三口……


    眼淚吧嗒吧嗒地往飯裏掉,它們就著飯入喉,澀嘴不已,她擦了落,落了再擦,就這麽反反複複地哽咽著把滿滿一碗飯全都吃掉了。


    房間門口,是王驍歧抵牆而站的身影,走廊的燈把他人照得半明半寐,他幾度拿起煙放在口中卻一次沒有點燃。


    他仰頭望著頭頂的燈光,它們並不強烈熾熱,卻在灼燒他的身體,侵蝕他的意念,記憶飄掠心影,用一雙無形之手掀開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在別人眼中他一直是家大業大的紡織業巨頭獨子,父親王盛天白手起家創建家紡帝國的事總被外界津津樂道,傳誦一時。


    但他早年隻是c市一個小縣城裏的窮小子,父親重病早逝,母親則是個隻知務田勞作的農民,孤兒寡母受盡白眼,即使他成績優異考上了省裏的重點大學都無力去上,隻能到煤球廠裏去幹苦力活,當時人人都笑說,“盛天盛天,名字太大,他的命撐不起這個名。”


    母親是他的高中同學,家裏是當地頭一批做床上用品批發零售的,在那個年代已家底豐厚,她學生時代就仰慕他,卻因為自身長相的不出眾暗自藏於心底,尤其是那口張嘴就被人嘲笑的齙牙,更令她自卑不已,隻能永遠默默無聞地看著他,得知他因為家境的緣故無法上學,替他不公也為他唏噓。


    後來的同學聚會,兩人因為遲到坐在了一起,席間聽著別人對他的調侃,她滿心不是滋味,散場後她問他,“你就這麽打算在煤球廠裏幹一輩子了?”


    父親當時自嘲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母親望著他早就沒了鬥誌的眼神,近前一步,鼓起勇氣問,“王盛天,我家店裏正好缺一個采購員,你要不要來試試?”


    就這樣,他成了她家的采購員,由於經常出去搞批發開始接觸到各種上遊,加上腦子靈光,他壓價很有一套,自從他來,店裏的成本也日益可見地在減少,很快就受到了外公的青睞。


    之後的事便順理成章,他娶了母親,開始接手外公的生意,店鋪越做越大,父親一心撲在上麵,幹得如火如荼,唯有美中不足的是兩人婚後多年遲遲沒孩子,對此母親憂心忡忡,他卻不以為意,總對她說自己忙,再說。


    但隨著事業的如日中天,閑言碎語也接踵而至,背地裏他被人說是吃軟飯的,大概是為了證明自己,他不再滿足於傳統的批發零售,開始籌劃自己建廠從源頭到銷售都要形成一條壟斷鏈。


    彼時保守的外公身體已每況愈下,年輕時操勞過度心髒一直不好,得知他要拿出全部家當搞廠強烈反對,兩人數次爭執後,在一個不歡而散的夜晚外公心肌梗塞突發,於睡夢中撒手離去。


    自此,外公的一切全盤由女兒和女婿繼承,沒有了任何阻力他也如願以償創立了“天盛紡織”,他越發忙碌,與母親聚少離多,他從不帶她出席應酬的場合,甚至漸漸開始夜不歸宿,直至有一天母親在他的車後座發現了一雙女士平跟鞋,她這才知道,原來每日陪他出去陪客招待的另有其人,他嫌她其貌不揚,嫌她上不了台麵,嫌她丟人。


    兩人為此大吵了一架,他毫不避諱地親口向她承認,“我在外麵就是有女人了又怎麽樣?你們家要沒了我早就敗在你那個腐朽的父親手上了,他畏畏縮縮不敢博弈,可事實證明他是錯的我才是對的!”他揚手指著外麵高聳的廠房,“看到沒有?現在這一切,全是我用腦子換來的,以後我還會建造全國最大的紡織城,讓所有那些曾經看不上我,在背地裏嘲笑我吃軟飯的人好好看看,我王盛天沒有了老丈人,隻會更好更強!而你,要麽就老老實實扮演好妻子的角色,要麽就轉讓股份給我滾蛋,但你得搞清楚,你離開了我,什麽都不是!”


    他說完一把推開母親揚長而去。


    跌坐在地的母親突感小腹一股熱流,聽到夫妻倆爭執趕緊下樓查看的奶奶發現她見了紅,嚇得麵色慘白,趕緊叫人送去了醫院,母親這才得知自己已有身孕,可由於前期外公離世傷心過度再加上丈夫出軌的雙重打擊,她狀態不佳一直伴有出血,即使醫生不建議保,她仍是固執地要留下孩子,因為她還抱有最後一絲希望,想用這個孩子綁住他。


    那時她還天真以為隻要自己熬到孩子平安誕生就好了,可偏偏在她的孕後期,有風言風語傳到她耳中,說父親在外麵的那個女人也懷孕了。


    這致命一擊直接導致她早產,生下了一個瘦弱的孩子,雖是男孩卻是個病秧子,一出手術室就被送進了保溫箱,母親給他取名王驍,期望他日後像一匹良駒一樣勇猛矯健。


    生下孩子後,她也期望著丈夫的回來,可父親隻來醫院看了一眼就要匆匆離去,母親當時虛弱地坐躺在病床上聽著奶奶與父親在外麵的爭吵,神情呆滯。


    “你還有沒有良心?她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給你生下這個孩子,你隻看了一眼就等不及要去那個狐狸精那兒,你是不是人?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不要臉的東西?”


    可是即便是親娘的嗬責,也沒有換來他的回眸一顧。


    奶奶回來後母親什麽都沒說,隻問,“孩子的名字您告訴他了嗎?”


    奶奶閃爍其詞,她便問,“他是不是說什麽了,媽,您告訴我,是不是說什麽了?”


    奶奶歎氣,猶豫著還是告訴了她,“他說,他說孩子名字裏得加個字。”


    “什麽字?”


    “歧。”


    “什麽歧?”


    奶奶不忍再說,可經不住母親逼問,最終如實以告。


    “歧途的歧。”


    母親一怔。


    歧是歧途的歧。


    她瞬間淚如滂沱。


    好一個歧途的歧,他是在用這個字告訴她,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是他走錯了路,從頭到尾就是個錯誤。


    她怒極反笑,拿著那張紙自顧自說起了胡話,“兒子啊兒子,你說你,出生有什麽用?你爸都不稀罕多看你一眼,你怎麽就留不住他呢?啊?”


    因為接二連三地受刺激,母親得了非常嚴重的產後抑鬱,她開始接受了漫長的治療,恢複後像變了一個人,父親越躲著她她越要在他麵前出現,他到哪兒她都如影隨形,她頤指氣使地告訴他,“別忘了,公司裏我也有股份,你這輩子都別想甩掉我跟那個女人雙宿雙飛,隻要我一天不離婚,我就還是你名麵上的妻子、天盛真正的女主人,我兒子也永遠是天盛的繼承人!永遠!”


    所以自他記事起,就是在父母不斷爭吵的環境裏成長的,有時父親會把氣遷怒到他身上,突然一個巴掌甩他臉上。


    “連你也在看我笑話是不是?”他會像拎一隻小雞似的把他推倒在地,指著他鼻子高喝,“我知道你跟你媽在打什麽主意,聽好了,隻要我在一天,天盛就輪不到你們母子倆說話!以後天盛我想給誰就給誰!”


    母親見狀會發瘋般地跟他廝打起來,“畜生!畜生!就是因為你傷害我兒子!你傷害了我兒子!我要你欠我的都還我!還我!”


    再次陷入新一輪的天崩地裂,周而複始,可她也隻是嘴上嚷著兒子兒子,卻不會真的看看他傷了哪兒,問他疼不疼,而是跟父親一樣把他可有可無地晾在一邊。


    從小除了奶奶沒有人會關心他怎麽樣,過得好不好,他渴望父母能夠多看他一眼,也羨慕放學有父母來接的同學,可他的世界裏有的隻有這種無止境的壓抑與循環往複的孤獨。


    奶奶每回來都會心疼地抱著他哭,“我可憐的孩子,爹不疼娘不愛的以後可要怎麽辦啊?怎麽辦?”


    直到初三,眼看他要中考,奶奶怕他跟著那對父母再待在那個家會被毀了,以他戶籍還在c市為由把他接了過去,他這才得以回歸一個正常人的生活,那幾年也是他最為快樂和溫暖的時光,因為在那座城市裏有最愛他的奶奶,也有真心相待的朋友,還有日後心心念念的她。


    他一度以為隻要自己永遠不去幹涉那個家,做好自己,就能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了。


    他跟許意濃在一起的前期也一直是按照他所規劃的方向在走,他們在大學臨近畢業時各自向父母攤牌,雙方家長也見了麵,那是父母為數不多的合體,他當時還慶幸,在他的終身大事上,父母還是給了他一絲體麵,就算這是他用前二十幾年的酸楚所換來的,他也心甘情願。


    可事與願違,起初氣氛還好好的,父親在中途接到那個女人的電話後就開始不耐煩了起來,最後絲毫不顧及他臉麵借口說自己有事就甩手而去,隻留母親一人,一旦涉及到那個女人,母親自然也被擾亂了心緒,接下來的臉色很不好。


    弄得場麵很尷尬,許意濃的父母很不開心。


    一向對這段瞞著他們偷偷進行的戀情頗有微詞的許母見狀更加不同意他們倆的事,一直讓她分手,這期間全靠許意濃死扛。


    直到有次寒假裏許母急性闌尾炎發作,又逢許父出差,他接到許意濃電話趕緊到達她家,及時將許母送去醫院動了手術,跑前跑後的樣子大概是觸動了她,最終才在他們的事上鬆了口,但她提了三個要求,“1.以後他得跟著許意濃的發展方向走,而不是讓她遷就他;2.兩人可以先訂婚,但是結婚得等到兩人的工作都落實穩定後。3.如果期間許意濃在他家受了一點委屈,他們的婚事就免談。”


    這些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問題,一並答應後他也開始在學校申請去日本當交換生的名額。


    可就在一切都將得償所願時,事與願違,一場變故從天而降,山雨欲來風滿樓地破滅了他所有的希望。


    早在家紡行業的鼎盛時期,各家銀行紛紛擠破頭湧入家紡城爭搶一席之地,當時盛行同業互相擔保向銀行融資,天盛作為家紡行業的龍頭與c市當地的民營大企,日積月累的口碑與不容小覷的實力自然成了銀行眼中最為可靠的保障,那些人冠冕堂皇地說著“先富帶動後富”並高談闊論實現雙贏,父親在生意上是個義氣且抹不開麵子的人,正中下懷,最終為朋友兄弟簽下擔保合同,母親身為擔保人配偶被追加為連帶責任保證,共同簽字承擔保證義務。


    但一個區域一旦形成一條成熟的產業鏈終究會有趨於飽和的那天,當其中一個借款企業經營出現困難,前期笑臉相迎的銀行立即敏感地組團進行抽貸壓貸,企業措手不及,在資金不足的情況下難以維持正常經營周轉,導致資金鏈斷裂,而這隻是一個開始,至此家紡城擔保圈問題如多米諾骨牌效應迅速爆發,從“鐵鎖連舟”到“火燒連營”僅僅一夕之間,父親簽下的那些擔保使他身陷囹圄無法抽身上岸,被銀行連鎖追償,一條條的賬戶凍結短信,一封封的法院起訴傳票成了在那段時間家常便飯,父母也成為了人人口誅筆伐的老賴。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夫妻資產被排查的過程中,父親大量轉移財產給情人與私生子的事全然敗露,這成了壓垮母親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可以忍受他常年對她的冷暴力,也可以忍受他在外麵有女人有私生子,那些所謂的委屈她都能咬碎牙吞進肚子裏,但她無法忍受的是自己在陪他一步一個腳印奮鬥至今,甚至一起承擔巨額的擔保債務,可辛苦打拚來的一切竟被他默默轉移到那個女人和賤種的名下,讓他們去坐享其成,發妻隻能共苦不能同甘的慘痛下場令她不甘心,實在不甘心。


    她發瘋般地跟父親無休無止地爭吵,長久以來的抑鬱症也因此被激化,她的行為變得愈發古怪與偏激,直到有一天她帶著自己所剩無幾的積蓄徹底失蹤,卻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也沒有人關心她身在何處,更沒有人想過去找她,等王驍歧察覺到這件事時她已經失聯了半月有餘,他質問父親為什麽不去找她,得到的回答盡顯薄涼,毫無一絲顧念,同時提出了離婚訴訟。


    “這些年她鬧的還不夠麽?瘋子,最好永遠別回來。”


    王驍歧隻身去報警,停課去尋找母親,奔走在她可能會出現的所有地方與每個角落,卻一無所獲,那是他人生中最為黑暗的一段日子,整夜整夜地無法合眼,生怕母親在病情惡化下想不開出意外。


    後來母親再出現是在警局,她並不是作為被找到的失蹤者身份,而是涉嫌故意傷人被刑事拘留,她選擇了最為極端的一個解決方式,開車衝向了那一家三口,想要同歸於盡,三人均為重傷,那個隻比王驍歧小幾個月的弟弟傷勢尤重,被當場撞飛的他即使經過搶救,還是全身癱瘓成了一個植物人,父母輩的恩怨毀掉了他的下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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