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府內室,李氏放下手中玉簪,左思右想,有點神思不定。


    被她召來的馮保恭順地站在跟前,靜靜地等她發話。


    李氏雖是側妃,卻無異於掌管著裕王府上下內務,她出身寒微,祖上沒有一丁點背景,卻能夠被裕王看中,進而成為最受寵的,除了她的美貌之外,自然還有聰明才智和玲瓏心思。


    這就是嘉靖和裕王這兩父子最大的不同。


    換了在嘉靖後宮,李氏這樣的女子,十有八九是像當年曹端妃那樣被賜死的下場。


    這位皇帝強大,多疑,寡情,他最愛的隻有他自己,連對兒子都冷冷淡淡,女人更是可以隨意舍棄的,在壬寅宮變之後,他對後宮的防範甚至比對宦官還強,所以嘉靖皇帝在位數十年來,從沒聽說過後宮嬪妃爭風吃醋的,因為大夥沒那個膽子。


    但裕王則不一樣。他好說話,好捉摸,雖然性情軟弱,可隻要能討得歡心,他就會對你言聽計從,李氏母憑子貴,地位相當穩固,她雖貌美,卻不恃寵而驕,所以連高拱陳以勤這些人對她也沒話說。


    “永亭,世子這幾天總吵著要見那個趙肅,自那日之後,你也見過他幾麵,你覺得此人如何?”李氏終於道出自己的疑問,馮保與府中主子的關係很好,裕王和李氏都稱呼他的字。


    馮保笑道:“行止有度,不驕不躁。奴婢鬥膽一猜,娘娘是想讓他來給小世子啟蒙?”


    李氏點點頭:“聽王爺說,此人是福建鄉試第一,想必有些才能,他幾次來訪,與王爺他們在前廳議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好湊上前去,所以才想問問你。”


    她隻有這麽一個兒子,無論從前程還是自己本身來說,都對朱翊鈞愛若珍寶,自然也想給他最好的教育環境,可現在裕王地位未穩,行事不好張揚,高拱幾人雖有大才,讓他們放下正事不幹,來給一個四歲小娃娃啟蒙,也太說不過去。


    這便想到了趙肅。


    “不瞞娘娘說,王爺先前也說過這事兒,不過高師傅說,明年就是會試了,等趙少雍能拿下功名,證明他確有真材實料,再談此事也不遲。”


    李氏一想也是,便不再提起。


    隻不過她與馮保都低估了小孩子的記性。


    與其說朱翊鈞是記得趙肅,倒不如說是惦記著他買給自己吃的那些零嘴。府裏做的東西再好,家花總沒野花香,可他左等右等,也沒等到趙肅承諾要帶給自己的豌豆黃,驢打滾,還有那十九根暫時“寄”在小販那裏的糖葫蘆,於是才嚷嚷著要見他。


    當然,小屁孩還是有幾分聰明勁兒的,他不敢跟父母說他嘴饞了,隻是翻來覆去說要見趙肅,裕王與李氏自然隻當他和趙肅分外投緣。


    如此過了幾天,李氏被他鬧得無法,隻得讓裕王將趙肅叫過來。


    陳洙推開小院子的木門,就瞧見趙肅靠在藤椅上,一手拿著本《論語》,一手抓著根串了肉片的竹枝在小火爐翻來翻去,頭頂的陽光穿過沙沙作響的葉子鋪下斑駁樹影,給秋日的北京城帶來幾分清爽暖意,微風輕輕帶起他的衣袖發梢,端的是慵懶閑適,浮生偷歡。


    “還沒進門,就聞到你這肉香味了!”陳洙湊上前,毫不客氣地拿起一旁烤好的肉片嚐了一口。


    “又多一個人來分肉吃,早知道我就把門落鎖了。”趙肅鬱悶道,卻懶得動上一動。


    陳洙感歎:“少雍,你可真會過日子,備考溫書也不忘開小灶,誰以後要嫁了你,就有福氣了。”


    趙肅哈哈大笑:“伯訓兄深有感觸,不如來當我媳婦兒算了!”


    陳洙瞪他一眼:“莫要亂開玩笑,話說回來,你這年紀,差不多也該成親了。”


    趙肅漫不經心:“不急。”


    陳洙搖頭:“你不急,隻怕你娘已經幫你訂好親事,隻等你金榜題名,就回去拜堂了。”


    趙肅把書往石桌上一放,煞有介事:“韃靼未滅,倭寇未平,何以家為?”


    陳洙剛喝進嘴的玉米羹差點噴了出來:“那你一輩子不成親算了!”


    話雖如此,心中忍不住有一絲竊喜,卻為何而喜,陳洙也說不上來,隻得尋思轉了話題,以免對方發現自己的窘迫。


    他眼角餘光一掃,拿起桌上的冊子,咦了一聲:“這是最新一期的例文薈萃?聽說昨日甫一麵市就被搶購一空,你怎麽買到的?”


    “問陳大人借的,你若是要,便先拿去看好了。”


    不要小看古人的智慧,不要以為明代就沒考前參考書,在這本書麵前,趙肅再一次深深感受到這一點。


    所謂的例文薈萃,就是集合了嘉靖朝這幾十年來所有的會試題目,包括每一屆中了進士的那些人的文章,甚至還有閱卷官的點評,都被收錄在裏麵,每三年大考前就會出版,已經成為坊間最搶手的參考資料。陳以勤素來喜歡收集這些東西,派人早早守候在書局門口,一開張就買到手,結果卻便宜了趙肅。


    除此之外,市麵上還有其他形形色|色,花樣百出的考試資料,範文、例文隻是最基礎的,還有許多加上了批注、解釋,方便考生更容易理解。


    甚至有賭局早早開了盤口,賭明年的會試會從四書五經的哪一本裏出題,由於三年前的會試考題是在《中庸》裏取的,所以這次押《中庸》的人也達到了驚人的數目。


    總而言之,江湖很熱鬧。


    陳洙搖搖頭:“《大學》裏有幾句話我還沒琢磨透,回頭再找你要吧。”


    “也成。”


    自從與陳洙“同居”之後,趙肅發現這對自己的學問有了突飛猛進的幫助。


    別的不說,就拿四書五經裏的基礎知識來說,原先趙肅也背得滾熟了,但總覺得還少了點什麽,與陳洙切磋過之後,才發現自己還是沒能做到像陳洙那樣,隨便拿個題目出來,就能洋洋灑灑寫上一大篇八股文。


    自己的優勢在於立論新穎,有時能夠語出驚人,但陳洙的優勢卻在於踏踏實實,穩紮穩打,後者會更討閱卷官的歡心,因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劍走偏鋒的考生。


    認識到這些不足之後,趙肅老老實實跟著陳洙寅時起,酉時睡,背書,背經義,背八股文,增強語感,把基礎打好。


    運氣不可能永遠眷顧自己,像鄉試那樣的情形,可一不可再,趙肅從來都沒抱著僥幸的心理。


    二人正說著,門突然被狠狠撞開,書童趙榕撞撞跌跌跑了進來,滿頭大汗,神色倉皇。


    “少爺,不好了,暖少爺被抓走了!”


    趙榕本是趙肅的書童,這段時間趙暖忙著鋪子的事情,經常要東奔西走,趙肅便讓趙榕過去跟著趙暖,順便打打下手幫幫忙。


    趙肅聞言愕然:“怎麽回事?”


    “俞大人被罷官,全家流放充軍,今日就要啟程,那俞小姐也在其中,暖少爺心裏不忿,跑去大理寺門口鳴冤,結果被抓進大牢了!”


    “胡鬧!”趙肅擰眉。


    刑部員外郎俞徹這件案子,他也略有耳聞,據說是因為得罪了刑部右侍郎鄢懋卿。


    鄢懋卿是鐵杆的嚴黨,幫著嚴家父子斂財的急先鋒,於是結果可想而知了,當然是俞徹倒黴了,不過鄢懋卿下手也夠狠,連帶他全家都沒放過。


    隻是趙肅怎麽也沒想到,趙暖居然傻得跑去大理寺鬧。他無官無職,一個平頭百姓,又怎會被人放在眼裏?


    陳洙插嘴:“被抓去哪裏了?如果是順天府大牢,倒還有轉圜的餘地!”


    趙榕結結巴巴:“聽,聽說是錦衣衛詔獄!”


    趙陳二人臉色大變。


    趙肅狐疑:“不可能,錦衣衛是什麽來頭,怎麽有空管他一個閑人!”


    趙榕抓耳撓腮,也講不出個所以然,隻說趙暖一個人去了大理寺,他沒跟著去,結果等了半天都沒見趙暖回來,四下一打聽,才知道人已經被進了錦衣衛詔獄。


    趙肅覺得趙暖一定是昏了頭。


    他沒見過那女子,更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當然也無法理解趙暖居然會為了一個沒見過幾次麵的女人做出這種事來。


    陳洙轉頭看向趙肅:“……聽說錦衣衛詔獄,不是個好地方。”


    “……”趙肅臉色鐵青,一時無言。


    陳洙說的還是輕了,錦衣衛詔獄,何止不是好地方,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由於錦衣衛有直接拷掠刑訊的權力,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也無權過問,當年楊繼盛何等硬氣,也曾在那裏被往死裏折磨,何況趙暖一介草民,又有何人管他死活。


    “肅少爺,您別顧著走神,快想想如何救我們家少爺吧!”趙暖的書童急得快要哭出來。


    趙肅緩緩道:“我能有什麽辦法?錦衣衛詔獄,普通人是進不去的,他得罪的人,是刑部右侍郎,從二品大員,嚴黨的人,我何德何能?”


    “那,那可怎麽辦!要是這事情傳回去,老爺非得氣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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