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是最容易動輒生病的,朱翊鈞也不例外。


    前些日子趙肅過來的時候,他還是圓乎乎白胖胖的小包子,可現在看上去,竟似瘦了一圈,躺在床上,發著高燒。


    那麽苦的藥灌下去,全都被他吐出來,馮保急得無法,隻得讓侍女一口口喝了哺過去,這才喂下小半碗,可在半個時辰之後,就開始一陣陣反應,又都吐了出來。


    整個裕王府被整得雞飛狗跳,裕王與李氏就這麽一根獨苗,心疼得要命,偏又束手無策。


    請了不少大夫,連帶宮裏的禦醫也喊過來了,小孩子受了風寒,要說也不是什麽大病,隻要連喝幾天藥就能好上大半,可問題是藥壓根就灌不進去。


    “娘……糖葫蘆……肅肅……貓……”侍女不停地用濕毛巾給他擦拭小臉降溫,饒是如此,朱翊鈞依舊渾身滾燙,熱度一點也沒褪,嘴裏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在念叨什麽。


    這個時候的貢院,正是三天考試的最後一天。


    趙肅答完題,又仔細檢查了幾遍,看看天色還早,也不急著交卷,靠著石牆有些百無聊賴,目光落在牆上那些蠅楷小字上麵。


    許多考生都會在牆上留下自己的筆墨,有些是打油詩,有些是歌賦,權當作個紀念,萬一將來飛黃騰達了,這裏保不好就是個供後人瞻仰的地方。


    在這間號房的牆上也留下不少詩句,有些年代久遠了,已經看不大清晰。


    趙肅想了想,拿起毛筆,在牆上的角落隨手塗鴉。


    一條弧線。


    又一條弧線。


    組成一個像圓又不是圓,中間凹進去一塊的圈。


    嗯,然後是眉毛,眼睛,鼻子……


    趙肅不由笑出聲來。


    一個哭鼻子的朱翊鈞小朋友浮現在牆上。


    等他長大之後,帶他來這裏看看吧?


    看看他小時候哭鼻子的模樣,肯定有趣得緊。


    他悠悠然然,又在腦袋上添了幾根頭發,幾滴眼淚,心情甚好。


    三天高度緊張的考試下來,如果不放鬆一下,估計神經都要崩斷了。


    趙肅畫完頭像,交了卷子,收拾好筆墨行李,離開貢院。


    在他前麵,有不少人已經走了。


    在他後麵,還有很多人在奮筆疾書。


    他不是最優秀的一個,也不是最特別的一個。


    穿著素藍色直裰的趙肅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終於考完了。


    去他娘的三天,簡直不堪回首,希望三年之後不用再來了……


    他頂著一張斯文儒雅的臉,一點兒也不斯文儒雅地想道。


    剛走出貢院門口沒幾步,一眼就發現了書童趙榕的身影,隻不過在他身邊的,還有馮保。


    見他終於出來,馮保繃著張臉迎上去。“你可算出來了,趕緊隨我到王府一趟吧!”


    趙肅心頭一跳,下意識便覺得與朱翊鈞有關:“怎麽了?”


    “……小世子怕是不大好。”


    禮部衙門。


    高拱在貢院撐了三天,陳以勤就在宮裏待了三天,直到一個時辰前才剛剛回來,跟高拱一起批閱考卷。


    不是他不想回來,而是沒等到皇帝的諭旨回不來。


    這三天裏,陳以勤一直待在內閣,跟徐階一起等著皇帝的答複,可誰能料想,嘉靖皇帝竟然閉關修煉了,任是十萬火急的事情也不管,兩人足足等了三天,才等來皇帝一句話:汝等看著辦罷。


    陳以勤聽著太監傳達的口諭,臉上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欲哭無淚,風中淩亂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和高拱因為這件事情提心吊膽了三天,聯想自己被罷官流放全家充軍甚至菜市口斬首的種種悲慘後果。


    結果,陛下一句話就把他們打發了。


    徐階總算揣摩聖意多年,有些心得,還安慰了他幾句。


    “南邊瘟疫加上倭寇,北麵近來韃靼又頻頻叩關,到處都需要錢,可戶部已經撥不出錢來,陛下還想著要修繕永壽宮,這事……八成是想大事化小了。”


    陳以勤苦笑:“可我們身上還背著考題外泄和臨時改題的責任呢,萬一言官彈劾……”


    “臨時改題,那也是為了補救,你們將功折過,罪雖難免,可我估摸著,如果陛下不願鬧大,那對你們的處罰也就不會太嚴厲。你且回去,與高肅卿一起忙閱卷的事情罷,陛下那裏,我會幫你們說情的。”


    徐階拈著胡須,露出一絲笑容,皇帝想把事情壓下來,那自然是最好的,陷害者千算萬算,隻怕也沒算到這一遭。


    陳以勤這才稍稍放下心,於是回來向高拱轉達了這一切。


    高拱聽罷,總算舒了口氣,臉色好看一些:“我本以為,這次我們倆能擔任主考官,是陛下有意於裕王的一個信號,可沒想到,到頭來還折騰出這麽多事端,差點把自己也賠了進去。”


    陳以勤心有餘悸:“誰說不是呢,步步驚心。”


    “哎,既然如此,多想無益,這便去看看卷子吧,同考官批閱的結果也該出來了。”


    “原先以為隻是小風寒,結果小世子喝不下藥,吃了都吐出來,大夫們束手無策,說再這樣下去,怕就凶險了,王爺也沒辦法,聽娘娘說小世子囈語的時候念叨過你的名字,就特意囑咐我等在這裏,讓你考完試出來就跟我去一趟王府。”


    趙肅苦笑,他與朱翊鈞相處的時間不算長,小孩子健忘,怎麽也不可能有多深的感情吧,多半是還惦記著自己帶他去吃的那些東西了。


    馬車駛得飛快,馮保簡單說了一下小世子的病情,末了又低聲道:“兄弟,我知道這事難為你了,娘娘本也沒想著你能讓小世子喝下藥,隻不過病急亂投醫,抱了一絲希望,你盡力便是,小世子是王爺的獨苗,要是有個萬一……”


    要是有個萬一,高拱、陳以勤,乃至暗中幫助裕王的徐階等人,都要失望大半,畢竟兩王之中,現在隻有裕王有子嗣,如果連這點優勢也沒了,爭奪皇位的籌碼無疑又少了一個。


    “我明白的。”趙肅輕輕點頭,接下馮保未竟的話語。


    饒是他有了心理準備,看到平日裏活蹦亂跳跟裝了彈簧似的朱翊鈞小朋友躺在床上的模樣時,還是嚇了一跳。


    馮保在朱翊鈞耳邊輕輕道:“小世子,小世子,趙肅來了!”


    朱翊鈞自然是聽不見的,他的眼睛雖然看起來半睜不睜,實際上神智是迷糊著的。


    馮保回頭朝趙肅露出一個無奈地表情。


    這會兒旁邊隨侍的侍女剛幫他擦完臉,又換了一盆水端上來。


    趙肅伸出手,探了探額頭,還很燙。


    “這樣下去怕是不行。”


    馮保歎息:“誰不知道呢,可就是喂不進藥……”


    “府上可有烈酒?”


    馮保一愣:“倒是有的。”


    “勞煩永亭兄了,我要一壇酒,一條幹淨的布巾。”


    “這是要做什麽?”


    趙肅一笑:“我們南邊有個土方子,是用烈酒擦拭全身退熱的,現在也沒別的法子了不是,先試試吧。”


    “也罷。”馮保隨即反應過來,點點頭出去了。


    不過片刻,酒就弄來了,趙肅浸濕了毛巾,然後脫下朱翊鈞的衣服,將他半抱在懷裏,一遍遍地在腋下、背上擦拭,小屁孩異常安分,渾身軟軟地任他施為。


    “¥@#……&@糖……葫蘆#¥@……”朱翊鈞咂巴著嘴,呢喃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虧得趙肅從中捕捉到一兩個熟悉的單音。


    他簡直啼笑皆非,為朱翊鈞小朋友昏迷還不忘零嘴的精神感到由衷的欽佩。


    “你要是快點喝藥,病好起來,我天天帶你出去玩,吃好吃的……”


    “不止是京城的吃食,還有南邊的桂花糕,香酥雞,再南邊,還有海,有很大很大的船,坐著船出海,可以去到很遠的地方,那裏有長著鴨嘴巴的,跟海獺一樣的異獸……嗯,你問海獺是什麽東西?那是生在海裏的,小時候毛絨絨,和你一般可愛,長大了比較笨重……”


    “要是往北邊走呢,出了大明朝的邊境,那就是羅刹國,哦不對,這會兒應該還有韃靼橫在中間的,羅刹國的人,個個生得金發碧眼,膚白似雪,就是我和你說過的胡人,那裏冰天雪地,比北京城還要冷……”


    朱翊鈞昏昏沉沉,隻覺得有人不停地在他耳邊說話,聲音溫潤好聽,又熟悉得很。


    眼皮沉重無比,隻想一直睡下去,可那人偏又說得好玩有趣,他就忍不住想睜開眼睛,就連嘴裏什麽時候被喂進苦苦的湯藥也不再抗拒。


    “好了好了,世子額頭不燙了!”侍女幾乎喜極而泣,這幾天朱翊鈞的病讓身邊的人跟著不得安寧,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他還會認人,非得趙肅抱著一刻不撒手,若是換了旁人喂藥,指定是不喝的。


    “快去稟報王爺吧。”趙肅也覺得跟他說話有些用處,這兩日一有空就會在他耳邊講故事,以至於嗓子都沙啞了。


    “瞧奴婢這記性,都高興得忘了,馬上就去,勞煩趙公子了!”侍女歡天喜地地跑出去。


    趙肅也覺倦得不行,任誰抱著個大胖包子兩天也不會舒坦,看見他退燒,終是鬆了口氣。


    “小時候就這麽不安分,怪不得長大了那麽會折騰大臣,居然還連著二十七年不上朝!”趙肅擰了擰他的小鼻子,喃喃道。


    “唔……肅肅……”小屁孩歪了歪腦袋,往趙肅衣服上蹭了蹭,仿佛心有靈犀。


    禮部衙門裏,閱卷工作正在緊張進行。


    同考官們批閱過的初步結果會呈上來給主考官做最後判決,也就是說,如果主考官懶一點的,說不定就直接按照他們的結果來定名次了。


    饒是如此,陳以勤連看了幾天的卷子,都快有種嘔吐的感覺,隻恨不得多生幾雙眼睛,再一看高拱,竟還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樣,不由佩服地讚一聲:“肅卿,你可真是神人,瞧瞧我,骨頭都快坐散架了……”


    “好!”他話還沒說完,高拱一拍桌子,嚇了他一跳。“寫得好!”


    “寫什麽了?”陳以勤好奇地湊過去,跟著念道,“常懷憂患者,則生,耽於安樂者,則死,故外有邊患,內有佞……”


    沒念完,他便一臉古怪神色:“你看中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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