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看著小媳婦受氣模樣的兒子, 心頭就來火。


    他即位的時候, 麵對強臣如楊廷和一幹人等毫無懼色, 以一敵百, 將反對自己意見的人統統趕出朝廷,最後終於沒人再敢管自己, 這份魄力, 別說大明朝, 即便放眼唐宋, 他也是頗為自傲的。


    誰知自己英明一世, 卻攤上兩個不成器的兒子。


    這就像是好好的一張白紙被潑上墨點,讓人怎麽都覺得不舒坦。


    “你進宮來,就是為了問朕用飯沒有?”他盯著兒子,語氣不善。


    “啊不是,兒臣,兒臣……”裕王緊張之下,大腦一片空白,忘記自己要說什麽了。


    “皇爺爺,鈞兒想您了!”兩父子大眼瞪小眼之際, 朱翊鈞奶聲奶氣地插進來,邁著小胖腿朝嘉靖走去,張開手, 意思是要抱抱。


    嘉靖的臉色略略緩和一些, 看著朱翊鈞軟乎乎向自己撲過來的身影, 下意識伸手, 抱了個滿懷。


    朱翊鈞咯咯直笑,他最喜歡和趙肅玩這個遊戲,猛地撲過去,讓趙肅接住他,然後在對方懷裏打滾耍賴,兩人鬧成一團,現在他也對嘉靖如法炮製,倒弄得嘉靖帝微微一愣。


    嘉靖帝共有八個兒子,照理說也不少了,可這些兒子像是養不大似的,都一個接一個地早夭,就連他最喜歡的太子朱載壑,也在嘉靖三十一年就薨了,仿佛應驗了術士的那句話:二龍相見則不祥。


    自那以後,他就很少再在兒子身上投注感情,更別提孫子了。


    朱翊鈞出生那會兒,他還挺高興的,畢竟這是唯一的孫子,不僅親自賜名,也送了一堆賞賜到裕王府,但祖孫倆見麵的機會還是微乎其微,自朱翊鈞記事起,也就是過年的時候進宮覲見了兩回。


    然而遠遠看著和懷裏抱著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的,或許是血緣天性,又或許是很久沒有抱過小娃娃,嘉靖隻覺得心頭柔軟,像是有什麽東西融化了一般,不由露出笑容,捏捏他的臉頰。


    “你今年也有五歲了吧?”他隨口問道。


    朱翊鈞卻很認真地扳出四個手指:“今年剛剛四歲。”


    嘉靖被他的動作逗笑了:“平日裏啟蒙了嗎?”


    裕王連忙代答:“已經開始念一些《三字經》、《千字文》,還沒正式請師傅來教。”


    嘉靖不悅:“朕又沒問你,讓他自己答。”


    裕王連忙諾諾應是,不敢再開口,索性杵在一邊裝啞巴。


    皇帝不待見兒子,連高拱和陳以勤也是前幾年才進了王府講學,所以老爹不能指望,裕王和李氏原本早就商量好了,打算等趙肅得了功名,就請高拱上疏讓他來裕王府當將講官,專門教授小世子。


    可誰能料想計劃趕不上變化,還沒等殿試,就出了這檔子事,連帶整個裕王府都被拖下水,裕王差點沒愁白了頭發。


    要說他寧可待在王府裏安居一隅,高高興興過自己的小日子,也不願意跑到這裏來看自己老爹的冷臉。


    裕王在底下默默發愁,嘉靖帝卻似乎對考校孫子起了興趣,一連問了幾個問題。


    尋常人家講究含飴弄孫為樂,到了嘉靖這裏,所有正常人的興趣全部被他換成修煉成仙,但這並不代表他內心沒有對親情的渴望,此刻看到聰明伶俐的朱翊鈞,這種情緒自然都調動起來了。


    “看你模樣,莫不是成日像隻猴子似的淨貪玩了?”


    “孫兒很乖很聽話的!”朱翊鈞在嘉靖身上扭股糖似地扭著,對上嘉靖含笑戲謔的眼神,有點心虛地低頭,“隻是偶爾玩一會兒……”


    照理說祖孫二人幾乎從沒這麽近說過話,以朱翊鈞的年紀來說應該怕生而且拘謹,但他挺自來熟,對待嘉靖的態度就像普通人家的孫子對爺爺撒嬌一般,偏偏嘉靖還挺吃他這一套,對兩個兒子都很淡漠的他忽然覺得有這樣一個孫子也很不錯。


    嘉靖大笑起來:“那你說說,平日裏都學了什麽了?”


    朱翊鈞開始一個個數:“肅肅給孫兒講故事,孟母三遷、精忠報國、聞雞起舞,還講秦朝二世而亡,漢朝休養生息,三國很多英雄,兩晉偏安一隅,南北朝很亂!”


    嘉靖撲哧笑出聲:“那麽多朝代,興亡多少年,怎麽就給你講成七零八落的一句話了,教你這些的人是誰?倒還有幾分見識,沒有一味讓你背那些書。”


    別看嘉靖帝現在成天修仙,他當年繼位的時候年方十四,就已經讀遍經史子集,嘉靖帝的父親興獻王博學多才,嘉靖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在學識方麵的基本功還是非常紮實的,所以在他對兩個兒子失望之後,又看到孫子小小年紀便有他當年的影子,不由越發驚喜。


    卻聽朱翊鈞興高采烈地回答:“都是肅肅教的啊!”


    裕王暗道不好。


    嘉靖帝奇道:“肅肅又是誰?”


    “就是現在被關起來的趙肅。”朱翊鈞眨巴著眼睛,“皇爺爺,你放了肅肅吧,他是個好人!”


    嘉靖的臉色沉了下來:“你說的趙肅,就是那個會試舞弊的趙肅?”


    裕王連忙跪下:“鈞兒年紀尚小不懂事,隨口胡言,請父皇息怒!”


    嘉靖冷哼:“隨口胡言,竟胡言到朕這裏來了,若不是有人教唆,他小小年紀懂得這些?”


    裕王有嘴難辯,隻能連連叩頭。


    朱翊鈞不驚不懼,聲音依舊清亮:“皇爺爺,父王說,做人要知恩圖報,肅肅對我有恩,所以我來替他求情。”


    嘉靖不怒反笑:“喔?他對你有何恩情?”


    “當日孫兒在外麵貪玩迷路,是他帶孫兒回來的,還教了孫兒很多道理。”


    嘉靖喜怒不辨,也沒接話。


    朱翊鈞不甘寂寞,搖著他的胳膊:“孫兒要先問皇爺爺一個問題!”


    “你說。”嘉靖被氣笑了,沒想到他還會反客為主,怒氣倒被好奇衝淡了一些。


    “父王的師傅曾經說過,愛錢的讀書人,都不是真正的讀書人,這麽說是對的嗎?”


    嘉靖心頭一動,麵色卻仍是淡淡的。“乍然一聽,像是有些道理的。”


    “但是肅肅說,隻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取得,就是君子。真正的讀書人,才更要想著怎麽為國家,為百姓,為皇爺爺賺更多的錢。”


    最後那個“為皇爺爺”純粹是朱翊鈞自己加上去的,更難得的是,他還能把趙肅的話記了個七八分,雖然說得顛三倒四,嘉靖也大致聽得懂。


    嘉靖不動聲色:“他還說了什麽?”


    朱翊鈞絞盡腦汁,努力地回想:“還說,還說……有錢了,才能吃好吃的餛飩,才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大家吃飽穿暖,不會凍死餓死,也不用為了搶一塊餅打架,天下就太平了。”


    “天下太平,”嘉靖微微冷笑:“說得好,連一個舉子都知道的道理,怎麽滿朝文武就沒人明白!”


    他這句話,並不是在回應朱翊鈞,純粹隻是自己的發泄。


    在一旁的裕王與黃錦知道他的心病,越發不敢吭聲。


    追根究底,這位皇帝其實是在為錢發愁。


    去年,太湖大水,農民起義,倭寇進犯浙江。


    今年剛剛入春,又傳來福建瘟疫的消息,十戶死其九。


    嘉靖三十六年,三大殿毀於大火,去年萬壽宮失修,因為沒錢,這些宮殿至今都沒修繕。


    除此之外,供奉神仙香火,甚至養活那些為皇帝煉丹祈禱的道士們,哪一樣不需要錢?


    嘉靖素來是寧可委屈別人也不能委屈自己的主兒,最後兩項加起來,尤其令他難以忍受。


    朕不就想住得舒服一點麽,不就想對神仙虔誠一點麽,連這點願望你們都不能滿足嗎?


    國庫空虛,隻好伸手向戶部要錢,結果戶部苦著臉搪塞:陛下,今年連北邊的軍費都不夠了,南方那邊還嗷嗷待哺呢,臣等實在擠不出錢了。


    所以嘉靖覺得自己當這個皇帝,實在當得太憋屈了,省吃儉用,為國事操勞,居然連個住得好點的地方都沒有,每年收上來的稅,被六部尚書一瓜分,就像那流出的水,嘩啦啦一去不複返。


    沒錢這個問題,就成了嘉靖帝最大的心病。


    在嘉靖的印象裏,那些書生大多隻會口若懸河誇誇其談,嘴上說要報效國家,要為民請命,可真做起來,能臣幹吏卻沒幾個,要像嚴嵩、徐階這樣既會辦事,又會寫青詞,還能與他心有靈犀的貼心臣子實在是鳳毛麟角。


    所以當他冷靜下來,再思索朱翊鈞轉述的話,便有些意動了。


    “這個人,他真是這麽說的?”


    朱翊鈞點頭如搗蒜,瞪大眼睛表示自己的誠意。


    “那他有沒有說,該如何賺錢啊?”嘉靖漫不經心,抱著朱翊鈞的手臂有些酸了,黃錦察言觀色,忙從天子手裏接過人,小豬包子也乖乖地沒有掙紮。


    這個問題太有難度了,朱翊鈞想了半天,急得滿頭大汗,也說不出答案,還是裕王在下麵期期艾艾地回答:“回父皇,兒臣與趙肅相交,一開始是因為他於翊鈞有恩在先,後來才發現此人確實有些才學,也曾與他討論過國家財稅的問題。”


    “兒臣記得,記得他說過……”裕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其實當時高拱與趙肅等人在討論的時候,他正在神遊物外,現在要讓他從記憶裏努力挖掘出點東西來,實在是很痛苦的事情。


    “開海禁……對,要開海禁!”裕王靈光一閃,接下來的話就流暢多了。“與其節流,不如開源,一個國家處處要用錢,斷沒有省吃儉用的道理,隻有多多賺錢,才能滿足所需。海禁便是一例,當年太祖皇帝罷市舶司,皆因當時張士誠等餘黨未滅,輾轉勾結倭寇出沒海上為患,本是形勢所迫,但時移世易,如今東南倭寇,其中就有不少內陸豪強商賈與倭寇勾結在一起,隻為非法貿易攫取巨額利潤,究其根底,還在於海禁不開。所以海禁一日不開,倭寇縱然一時被打退,總有卷土重來的時候,而朝廷為此花費在上麵的錢財隻會更多,不會更少。”


    也不知是不是緊要關頭潛能爆發,裕王一反常態,侃侃而談,倒沒了平時那種懦弱的神態,很有幾分王爺的風範了。


    嘉靖不置可否,隻問道:“那照你的意思,隻要開了海禁,就不用打倭寇了,他們會自己跑掉?”


    “自然不是,兒臣的意思是,要雙管齊下,一方麵倭寇還要照打,而且要狠狠地打,另一方麵,海禁也要開。”他想起出門前李氏交代的話,連忙補充了一句:“國庫充盈了,父皇也能過上好日子,兒臣方才來請安,見您瘦了許多……”


    說到後麵,聲音沙啞,裕王低下頭,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父皇為國事操勞,日漸消瘦,兒臣卻沒來探望,實在大不孝,心中,心中難受得緊……”


    這句話是李氏教他說的。


    實際上裕王沒能進宮見他老爹,自然是嘉靖不想見他,但他卻說自己不孝,沒有來探望老爹,同樣的意思,反過來,聽在嘉靖帝耳朵裏的差別可就大了。


    果不其然,嘉靖心頭一軟,看兒子的目光也跟著有了些溫度,這麽多年了,雖然自己沒把兒子當回事,可畢竟父子天性不可磨滅,兒子還是關心老爹的。


    “多大的人了,還作這副小兒女情態,成何體統!”他板著臉,語氣裏卻沒有多少訓斥。


    馬屁拍到點子上了,老爹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事情大有轉圜的餘地。


    這點眼色裕王還是有的,連忙擦幹眼淚笑道:“兒臣就是許久沒見父皇,一時語無倫次了!”


    “真沒用!”嘉靖笑罵一聲。


    黃錦連眨了好幾下眼睛,差點懷疑自己看錯了,對兒子如同後爹的陛下,居然還有對裕王露出笑容的時候,這可是天大的稀奇事了。


    朱翊鈞沒忘了自己的任務,抓住機會趕緊撒嬌:“皇爺爺,皇爺爺,放了肅肅好不好,他是個好人,肯定沒有作弊,肯定是有人冤枉他的!”


    “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就這麽篤定?”嘉靖斜睨他一眼。


    太深奧的話朱翊鈞直接跳過,後麵的倒是聽懂了,連忙點頭:“是啊,肅肅是戴公公的學生,高師傅說戴公公是個直臣,所以肅肅肯定也是好人!”


    嘉靖一頭霧水:“戴公公?”


    裕王幹笑:“回父皇,是戴公望,想來是這孩子記岔名字了。”


    “戴公望,”嘉靖帝沉吟片刻,“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的那個戴公望?”


    “正是,父皇記得此人?”裕王有點意外。


    嘉靖帝嗯了一聲:“楊繼盛下獄之後,他曾上疏幾次,朕有點印象。”


    他見兒子臉上惴惴不安,也不點破,隻淡淡道:“此人敢於任事,不避艱險,倒如高拱所說,是個直臣,趙肅能當他的弟子,想必也是有幾分本事的。”


    裕王聞聽此言,揣摩著這事解決有望,不由大喜。


    “罷了,等殿試之日,朕倒要親自來考究一番,看他是不是真值得朕的兒子和孫子一齊來為他求情。”


    嘉靖終於開了金口,臉上露出疲態。“朕乏了,你們先退下罷。”


    裕王又說了兩句請父皇多注意龍體,便帶著朱翊鈞告退。


    嘉靖帝揉揉眉心:“拿丹藥來。”


    黃錦連忙奉上一個青色碟子,嘉靖拈起一顆放入口中,和水咽下,舒了口氣。“你是不是挺奇怪的,朕明明下旨嚴嵩徹查,為何又因為裕王一席話,便輕易放人?”


    “陛下心中必有主張,哪裏輪得到奴婢來多嘴呢!”黃錦笑道,他確實是有些好奇的。


    “你看看這個。”嘉靖神色淡淡,遞過一封折子。


    黃錦莫名所以,依言接過翻開,看了幾行,便大為吃驚。


    “陛下,這……?!”


    那三十鞭和拗斷手指帶來的痛楚實在太過強烈,趙肅還沒等那人詳細解釋什麽叫梳洗,就已經兩眼發黑,人事不知。


    意識模糊中,身體仿佛被上上下下折騰搬動了很多次,耳邊傳來嘈雜的人聲,也不知道是誰在說話,趙肅隻覺得很吵,忍不住想拍死他們,卻一根手指也動彈不了。


    蒼蠅似的聒噪沒完沒了,他被煩得不行,隻好用盡全力撐開沉重的眼皮。


    “閉……”嘴。


    “肅肅!”一個黑影從天而降,朝他撲過來。


    趙肅一句話還沒完整吐出來,差點被壓得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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