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見了趙肅, 早就想撲過來, 礙於張居正在側, 總算沒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平日的教導, 委委屈屈地勉強克製住身形,但渴望的眼神早就不住地往趙肅那裏瞟。


    在張居正強大的氣場麵前, 小朋友感受到莫大的壓力, 所以非常期盼趙肅來安撫自己受傷的幼小心靈。


    趙肅看得好笑, 事實上朱翊鈞麵對高拱或陳以勤時, 也沒有這麽老實過, 隻不過張居正來的時日不長,朱翊鈞還摸不清他的脾氣,也不敢太過放肆。要知道這個時代極為尊師重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連帝師也不例外,連當年荒誕出名的正德皇帝,對待老師同樣也是敬愛有加。


    張居正沒有注意到朱翊鈞的小動作,他正想著該如何措辭告訴趙肅:“少雍, 我剛從老師那裏得知一個消息。”


    趙肅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邊關急報,俺答攻遼陽,遼東總兵楊照親自率兵出擊, 中伏身亡, 你的老師出關接應楊大人, ”張居正沉默片刻, “……也一並殉難了。”


    趙肅略呆了呆。


    他忽然想起六七年前,第一次見到戴公望的情景。


    那個站在知縣和族長旁邊,貌不驚人的中年人。


    你想讀書,是為了什麽?


    你可願意當我的學生?


    在那時候,他本沒想過,這樣一個決定足以改變今後的命運。


    以趙肅的來曆,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可戴公望讓他看到的,卻是後世那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所沒有的一種精神——讀書人的風骨和氣節。


    這樣一個人,怎麽會說沒就沒了呢?


    趙肅回過神,第一反應是不信。


    張居正同情地看著他:“節哀順變。”


    “老師不是巡守禦史嗎,如何會領兵出戰?”趙肅的聲音有些沙啞。


    張居正歎道:“我大明文官亦可帶兵,你不是不知,當時楊照先一路出擊,令師與另一位將領分兩路接應,結果楊大人與你老師均中了埋伏,深陷重圍。”


    他心情混亂,但總算理智沒有全失,馬上聽出不對勁的地方:“那另一路接應的是誰,他也殉職了?”


    “沒有,他因不熟地形而迷路,等他趕到時,為時已晚,無力回天。”


    “此人現在被押送回京問罪了?”


    張居正頓了頓:“沒有,隻是罰俸一年,留待戴罪立功。”


    趙肅的目光淩厲起來:“為何?”


    張居正走近幾步,聲音低了一些:“他叫高其恭,是兵部尚書許熗的內弟。”


    而許熗,是嚴家的黨羽之一。


    趙肅的嘴角扯了扯,聲音卻沒有溫度:“少雍有一事不明,老師雖然對嚴家父子頗有微詞,可也已經被調到邊關,與他們毫無利益瓜葛,為何還會遭遇這種事情?”


    張居正歎了口氣:“朝廷裏有很多事,你初來乍到,還不甚清楚,我也是從老師那裏才略知一二的,據說這個高其恭與楊照有舊怨,雙方還起過爭執,隻是後來不了了之,但這次的事情,並沒有證據顯示與他有關。”


    趙肅攥緊了手心。


    沒法證明與他有關,但也擺脫不了幹係不是麽?


    作為一個長期駐守邊關的將領,居然會在緊要關頭迷失方向,而且事後還沒有被問罪,簡直令人不得不有所聯想。


    “少雍,人生在世,總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令師的事,我與老師都很難過,隻是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張居正一反平日裏幹脆利落的作風,苦口婆心地勸道,他生怕趙肅一個衝動做出什麽事情來,打草驚蛇,壞了老師多年來的布置。


    趙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雖然滿腔憤怒,可畢竟不是真正的十幾歲少年。


    雖然如今嚴世蕃不在京城,嚴嵩也遭到皇帝冷遇,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嚴家黨羽遍布朝野,一時半會也撼動不了,以他現在的實力,對方捏死自己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我知道的,多謝大人。”


    趙肅實在沒什麽興致再和他寒暄,張居正知道他心情不佳,也沒多說,很快便走了。


    這年頭不興火葬,老師戰死沙場,必然是就地掩埋,有生之年也回不了故鄉,自己更不可能迎回他的骸骨了,一個為國盡忠的人,憑什麽就要落得這樣的下場呢。


    憤怒過後,是濃濃的悲哀。


    趙肅看著依舊蔚藍的萬裏晴空,閉了閉眼。


    老師,請一路走好。


    衣角被扯了一下。


    他低下頭,對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才想起自己隻顧著默默出神,渾然忘了旁邊還有個朱翊鈞。


    “肅肅你在哭嗎?”


    趙肅愣了一下:“沒有。”


    “有的,”踮起腳尖,小手想摸向他的眼睛,趙肅不得不彎下腰讓他夠得著。“這裏,看起來很傷心的樣子。”


    趙肅摸著他的頭:“我的老師死了,所以我很難過。”


    朱翊鈞歪著腦袋:“就是剛才張師傅說的那個嗎?”


    “對。”


    “你和我說過,為國捐軀的都是忠臣,那你老師也是忠臣。”


    趙肅輕聲道:“是的,他是忠臣。”


    戴公望平日裏嬉笑怒罵,思想開放,不似一般為人師者那般嚴肅,可他骨子裏,還是一個傳統的文官。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這是當年他對楊繼盛的評價,而今,他自己也做到了。


    “他為國盡忠,死得其所,是好事,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要難過了。”朱翊鈞小朋友很嚴肅地道,他比起兩年前剛碰見趙肅的時候,有著突飛猛進的成長,很多原本似懂非懂的事情,現在也能理解個七八成了。隻不過因為趙肅教他的方法與別人不同,導致張居正看見他的字,便以為趙肅礙著朱翊鈞的身份不敢放肆,平日裏也諸多縱容。


    “你說得對,老師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能戰死沙場,總比在官場上被人陷害來得好,但他是我的老師,就像將來我死了,鈞兒也會有點難過的吧?”趙肅沒有因為對方是個小孩而敷衍他,反倒蹲下身,很認真地與他解釋。


    朱翊鈞大聲反駁:“我不許你死,你就不會死!”


    這時候的小孩兒,很有點霸氣橫生,說一不二的範兒了,任誰一瞧見也不會覺得他不是皇家的子孫。


    “你等等!”朱翊鈞像是想到了什麽,轉身就跑,但跑沒幾步,又回過頭不放心地交代:“就站在這裏,不準走開!”


    趙肅啼笑皆非:“好。”


    朱翊鈞噔噔噔就跑遠,不過一會兒又回來,懷裏抱著一個匣子。


    他跑得很快,兩名侍女在後麵追得麵色發白。


    “喏,給你的!”


    “這是什麽?”趙肅莫名其妙,打開匣子,差點沒被閃瞎。


    匣子裏金光燦燦,耀眼奪目,堆滿了金銀寶石做的小玩意兒,還有其他一些珊瑚瑪瑙雕成的飾品。


    裕王府雖然窮,但家底還是有一點的,何況裕王隻有朱翊鈞這麽一個獨子,平日宮裏也會偶爾賞點東西給小皇孫,久而久之,朱翊鈞就攢了不少“私房錢”,男孩子對珠寶飾品的興趣不大,所以這個匣子也隻是被李氏收起來,誰知道今天卻被朱翊鈞從庫房裏翻出來,當作安慰品要送給趙肅。


    趙肅一頭黑線:“……”


    朱翊鈞神秘兮兮地跟他咬耳朵:“我娘親每回看到這些都很開心,你拿回家去,經常看著,也就不會難過了。”


    對於現在的裕王府來說,匣子裏麵這些金銀珠寶,能頂得上裕王府一半身家了吧。


    趙肅覺得自己要是抱著這麽一盒東西回去,明天估計能讓裕王給生吃了。


    他苦笑:“謝謝世子殿下的好意,隻是這些東西我不能收。”


    朱翊鈞小朋友老大不高興:“為什麽?”


    趙肅覺得下次上課有必要跟他說一下錢財的概念,與國家財政稅收的問題了。


    “這是王爺與娘娘的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好。”


    “這樣啊……”朱翊鈞撓撓腦袋,想起自己娘親三不五時拿著個匣子出來看看的情景,有點苦惱:“那好吧,不過你也別傷心了,以後我會送你更好的!”


    趙肅看著他,這樣可愛的一個小孩兒,長大之後怎麽會是寵愛妃子沉迷後宮二十多年不上朝的那個昏君呢,如果有了自己這個變數,曆史還會朝著原來的軌道走嗎?


    這麽想著,心情便有點複雜,一邊張開手臂:“抱抱?”


    小小的身影毫不猶豫撲進他懷裏,摟住他的脖子,香香軟軟,眉眼彎彎的包子,像無數次撒嬌那樣,早已成了習慣。


    “我最喜歡肅肅了!”小屁孩如是說。


    嘉靖四十二年七月,內閣大學士徐階與吏部尚書嚴訥聯名上奏,言道各地官員隨意濫罰濫收,索要財物,欺上瞞下,致國庫空虛,百姓苦不堪言,請下嚴令懲治,以明祖宗法度。


    帝應允,下詔令京官、各地督撫官員依議施行,如有肆意搜刮者,則可按律彈劾參治。


    這種法令,看起來嚴厲,實際上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就像後世定期的反腐倡廉一樣,大家早就習慣,死豬不怕開水燙,該幹嘛還是幹嘛。


    隻不過落在有心人眼裏,這卻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


    在嚴黨當政時期,徐閣老的態度是曖昧模糊的,很多事情,他要麽不過問,任由嚴嵩父子作主,要麽隨波逐流,不作出頭鳥。但這回,他第一次旗幟鮮明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和主張,就算是老調重彈,也很有點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味兒。


    最重要的是,結合先前嚴嵩去職的事情,不難看出,這是針對嚴黨,以及那些依附嚴黨的人發出的。


    有人驚惶,自然就有人高興。


    那些被嚴黨壓製迫害多年的人,俱都拍手稱快,無不睜大眼睛,想看第一個落馬的人會是誰。


    誰也沒有想到,在旨意發出去之後的第二天,彈劾的折子便呈上來了。


    隻不過,彈劾的對象卻是徐階早年的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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