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


    張居正捧著南京山東道禦史林潤的折子認真看著, 手微微有些發抖, 不小心泄露了他內心的激動。


    徐階看在眼裏, 隻是一笑:“怎麽, 高興?”


    張居正深吸了口氣,跟著笑了起來:“自然是該高興, 學生還未恭喜老師呢, 陛下的病一好, 倒嚴的時機也就到了, 再加上這封奏折, 端的是十拿九穩。”


    “哦,何以見得?”


    “陛下原先就對嚴世蕃不滿,隻是礙於嚴嵩的情分,才一次次放過他們,這回我們去江西查嚴家的人也回來了,證據可都在林若雨這封折子上寫著,乘軒衣蟒,有負險不臣之心,日夜與龍文誹謗朝政, 盅惑人心……此間字字句句,必然正中陛下心病,還愁扳不倒嚴黨麽?”他神色肅然, 朝徐階拱手道:“老師,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請不要再猶豫了。”


    徐階看著這個自己一手栽培起來的門生眼裏多了讚許之色:“能當機立斷, 才是成大事的根本,你有這份魄力,很好……隻不過,之前我們已經失敗了太多次,所以這次一定要一擊即中,決不能失手。”


    張居正一愣:“老師的意思是?”


    徐階慢慢道:“再過幾天,就是三月了。嚴嵩腿腳不好,每年三月,乍暖還寒之際就會犯病,屆時必然告假在家,沒有他在陛下麵前晃悠,彈劾的事情才能事半功倍,所以,折子等幾天再呈上去也無妨。”


    也隻像他們這樣鬥了數十年的老對手,才會清清楚楚了解對方的弱點。


    徐階很明白,嚴嵩年紀一大,很多言行舉止頻頻出現破綻,加上嚴世蕃又不在身邊,這才會讓己方有機可趁,若是嚴嵩再年輕個十歲,現在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對於自己老師的算無遺策,張居正則是徹底折服,再無二話。


    不出徐階所料,三月沒過幾天,嚴嵩就因為犯了舊疾告假在家休養,到了他這個年紀,天天到內閣辦公已經是難得,皇帝自然很爽快就恩準了。


    皇帝病情剛有起色,生怕大權旁落,開始迫不及待地處理起這些日子堆積的政務,徐階瞅準他的心理,把林潤的折子呈上去。


    嘉靖帝果然大怒,命林潤到江西捉拿嚴世蕃進京審問,心腹黨羽羅龍文也從廣西被緝拿進京,刑部尚書黃光升受命親自審理此案。經過三天三夜的訊問,羅列嚴世蕃私造兵器,勾結倭寇王直,違製建宅,結交藩王朱典楧,多聚亡命意圖不軌等十大罪呈交禦前。帝又命三法司聯合審問,具實奏報。


    這些都是定欽犯大罪的基本流程,但徐階反應很快,他知道如果不趁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把嚴世蕃徹底拉下來,一旦嚴黨回過神,馬上就會反撲,所以當即讓所有人連夜加班加點,不過兩天時間,結果就出來了:事已勘實,其交通倭寇,潛謀叛逆,具有顯證。請亟正典刑,以泄神人之忿。


    這一次,嚴嵩連宮門都進不去,再也救不了自己的兒子,在嚴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嘉靖帝已經大筆一揮,準了。


    嚴家父子執掌權柄二十餘年,整樁案子卻花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從三月到十一月,曆經彈劾、緝拿、審問、定罪等諸多環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全部塵埃落定。嚴黨並不隻有嚴家父子二人,他們的黨羽耳目遍布朝野,均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隻是皇帝的決心加上徐階的授意,整個過程竟沒有能讓人插足下手的餘地,所有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嚴嵩被削職為民,遣返原籍,而嚴世蕃則被定為謀逆罪,暫押天牢,待來年春天斬首棄市。


    嘉靖四十三年的所有大事,都沒能蓋過這樁案子的風頭,或者說,縱然還有其它許多事情,但大家關注的焦點,都隻在這上麵。


    嚴黨根深蒂固,舉朝上下沒有幾個不曾依附於他們的,就連胡宗憲這樣的地方督撫大員,也要時時向嚴家父子孝敬金銀,以表立場,其他人更不必說了,所以嚴家父子落馬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不光嚴黨內部分崩離析,還有許多跟嚴黨有舊怨的人,有仇報仇,有冤抱冤,其中不乏一些跟嚴黨無關的,也趁機被清算。


    在普通老百姓看來,這是老天開眼,終於把大貪官收了回去,但事實上,就算嚴世蕃被殺,他們的生活也沒有因此好過一點兒。而在官員們眼裏,嚴黨的敗落,意味著各方勢力的重新洗牌,從此以後,徐階將取代嚴嵩,成為真真正正的宰輔,帝國內閣的第一人。


    幾家歡喜幾家愁。


    像裕王現在站在嘉靖帝的寢宮內,心情並沒有因此舒暢半分。


    他又偷偷瞄了自己的弟弟景王一眼,卻見對方也是眉頭不展,繃著張臉的模樣。


    嚴黨敗落,對於裕王來說沒有太多實質性的好處,他依然是要夾起尾巴做人,生怕他父親嘉靖帝哪天心情不好,就把他給廢了。


    而對於景王來說,先前嚴黨隱隱是支持自己的,還不時都有財帛進獻,讓自己賺點外塊,生活水平明顯比哥哥裕王高,但現在,嚴家父子死的死,遣返的遣返,自己斷了經濟來源不說,還要擔心嘉靖帝遷怒於他。


    兩個王爺就這麽耷拉著腦袋站在禦前,不知道的還以為二人這是要上刑場。


    相比之下,嘉靖帝在軟榻上小憩一覺,又慢吞吞了服了丹藥之後,才拿奏折開始看,這個過程中沒有看過兩個兒子一眼,似乎有意晾著他們。


    兩人戰戰兢兢站了大半個時辰,裕王開始神遊物外,景王則強捺下不耐煩,眼睛盯著地磚,黃錦看了看他們,又見嘉靖帝不為所動的模樣,不由暗歎了口氣,湊過去低聲提醒:“萬歲爺,兩位王爺還站在那兒呢……”


    嘉靖唔了一聲,懶懶抬頭,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


    “看看這兩份折子,都說說想法。”


    他把折子遞給黃錦,黃錦雙手捧著,拿過去先給裕王。


    裕王看了半天,還是有點茫然,可又不敢表露,忐忑地又把折子傳給弟弟。


    隻聽得嘉靖帝淡淡道:“這兩份折子,都是言官上的,一份彈劾胡宗憲,一份彈劾福建總兵戚繼光,說他們阿附嚴黨,你們覺得,該怎麽處理。”


    見二人踟躕不語,他直接點名:“裕王,你說呢?”


    裕王暗自叫苦,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才訥訥道:“兒臣以為,既然他們證據確鑿,從嚴辦了就是。”


    嘉靖帝不置可否,又轉向景王:“你呢?”


    景王拱手:“兒臣以為,此二人抗倭多年,於國有功,當仔細查證才是,不能冤枉了功臣,也寒了天下人的心。”


    嘉靖帝略吃了一驚,對兩個兒子他早就失望,萬萬沒想到景王竟能說出這番頗有水平的話來,想及此,不由眯眼:“這番話,誰教你的?”


    景王忙道:“這些話都是出自兒臣肺腑,絕無任何人授意!”


    也是,折子也是自己一時興起抽出來的,他不可能事先準備好。嘉靖帝放下心,徐徐道:“你們說得都對,也都錯,若是朕來處理,那便是,胡宗憲要嚴辦,而戚繼光若查證屬實,罰俸也就可以了。”


    裕王還沒說話,景王已道:“願聞父皇詳解,兒臣洗耳恭聽。”


    他反應如此快速,皇帝對他的滿意又多了一點:“彈劾胡宗憲的,已經不是一趟兩趟了,從嘉靖四十一年開始,就陸續有人彈劾他,說他侵盜軍餉,苛斂財物,這些年來,他進獻給朕的東西也不少,這些罪名,十條中起碼也有幾條是確鑿的。朕念他有功於社稷,從輕發落,給了他好幾次的恩典,但他依舊不思悔改,恩典再多,也是會用盡的,也該是發落的時候了。”


    “而戚繼光呢,他是個老將了,打的仗不少,從來沒有輸過,東南一隅想要安寧,還是少不了這種人的,輕責幾句也就可以了。有些事情,朕心裏亮堂得很,可笑底下那些人,還想拿朕當殺豬刀麽?”嘉靖帝悶哼,就此定了兩個人的命運。


    饒是遲鈍的裕王,此時也已經反應過來,他們的父皇這是借著案子,在給他們上課呢。


    嘉靖帝說的這些,歸根結底,其實也就一句話:胡宗憲這個目標太明顯了,得罪的人太多了,隻殺一個嚴世蕃,還不足以讓其他人安心,局勢已經開始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就算身為皇帝,有時也需要安撫人心,做一些妥協。


    景王卻有些竊喜。


    父皇把他們兩個都召到麵前說這些事情,無非是教兒子將來如何為人君,如果他已經選定了裕王為儲君,也就沒有必要再喊上自己,這說明他這大半年來隨侍左右,還是有效果的,在父皇心裏,還沒有真正選定繼承人。


    本來嚴黨倒台,景王還沮喪了好一陣,現在卻發現,自己原來還有機會。


    自從上次生病之後,嘉靖以為自己可能捱不過去,也就沒有再死守著“二龍不相見”的信條,把兩個兒子召到病榻前日夜侍奉,以此來觀察他們的心性,結果發現,要挑一個來當儲君,還真難。


    裕王年長,占了名分,如果要說優點,仁慈勉強也能算上一個,可對帝王,尤其是嘉靖帝來說,仁慈簡直就是沒用的東西,這個兒子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主見,優柔寡斷,如果把國家交給他,嘉靖還真不放心。


    再看景王,他很聰明,這從剛才的應答就能看出來,頗有嘉靖帝年輕時的風範,可這兒子也有個缺陷,就是暴躁。嘉靖帝雖然對治理國家漫不經心,可他畢竟還是朱家子孫,要是日後養出個隋煬帝來,他九泉之下也沒臉麵對列祖列宗。


    於是,嘉靖帝再次糾結了。


    由於應對不當,還被訓斥了一頓,裕王愁眉苦臉地回到府裏,又愁眉苦臉地把這個事情向親近的人吐槽,這其中就包括趙肅。


    在趙肅看來,嘉靖這種教育方式是很不妥當的。


    往小了說,他在兩個兒子之間搖擺不定,遲遲沒有選定繼承人,這就讓另外一個抱著希望,如果像曆史上那樣最後選定的是裕王,以景王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往大了說,朝廷內外現在都在觀望,等著選定儲君,自己也好站隊,結果內閣已經好幾次上書了,皇帝就是不定下來,好像故意玩他們似的,讓眾人的心跟著一起懸著。


    於是他把這件事情當成典型案例來教育朱翊鈞。


    “為人君者,就要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像前朝的隋煬帝,雖然聰明過人,城府也很深,但如果總靠陰謀詭計,試探人心,是不可能治理好國家的。”


    妄自議論帝王是大罪,趙肅也隻能借古喻今,旁敲側擊。


    朱翊鈞不解:“可是肅肅,你之前不是說過,對付壞人,要比他們更壞才行嗎,如果臣子裏有些心思奸狡的,又要如何是好?”


    趙肅一笑:“我隻說不要用陰謀,沒有說不能用陽謀。”


    “陽謀?”


    “不錯,陽謀者,光明磊落,你明明知道那是對方的計謀,卻還不得不跳下坑,這就是陽謀的最高境界。戰場上打仗,兩軍對壘,陰謀往往是行不通的,因為對方如果也是有經驗的老將,就很容易識破,就像諸葛亮的空城計一樣,大大方方擺出來,司馬懿明明知道有可能是空城,可還是不敢進去,這就是陽謀。”趙肅摸著他的頭,和聲道。


    朱翊鈞恍然大悟。


    趙肅再接再厲:“如果你將來有兩個兒子,一旦定了繼承人,就要把兩個人區別對待,不能讓另外一個人抱著希望,否則像你皇爺爺這樣做,你父王就很傷心,你叔叔也不會高興的。”


    朱翊鈞認真道:“我懂的,像母妃有了弟弟,我也很傷心,肅肅,我以後隻要一個孩子就夠了,這樣就沒有人和他搶了。”


    “……”


    趙肅默然,天知道他的本意不是這樣的。


    可是碰上朱翊鈞小朋友,教育的目的常常會有所偏差。


    朱元璋同誌,我可從來沒有想讓你們老朱家斷了香火的意思。


    嘉靖朝之後對官員休假作了修改,京官任職滿三年的,可以告假省親,除去來回路程,還能有兩個月的假期,所以在十二月的時候,趙肅便告了假,準備回家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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