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奇道:“翡翠, 你笑什麽?”


    “奴婢是笑, 殿下平日裏多穩重的一個人, 怎麽聽到趙大人的信, 就……”


    “就忘形了?”朱翊鈞接上她的話,也跟著笑了起來:“你這麽一說, 好像也是, 這宮中常年枯燥乏味, 唯有肅肅的信, 能讓我看到外頭廣闊的天地。”


    翡翠聽得他的稱呼, 心中驚奇更甚,她自跟隨朱翊鈞以來,所見他對待那些太子師傅們,無不是禮數周到,挑不出半點錯處,何以到了趙肅這裏,便連稱呼也變了樣?


    隻不過這問題,尋常還真不好問出口,今日趁著殿下高興, 便湊趣笑問:“殿下對趙大人,似乎是另眼相看的?”


    朱翊鈞眼裏浮起懷念的笑意:“那時候我還小,不懂事, 甚至連他名字都念不全, 隻覺得這兩個字讀起來順口, 誰知這一喊, 就喊了十年。”


    翡翠一怔:“十年,那豈不是殿下四歲時就認識趙大人了?”


    她沒見過趙肅,卻從不少當年從裕王府跟隨到宮中來的老人口中聽過這個名字,知道當今太子殿下幾位師傅中,他卻獨獨與那位趙師傅的感情最深,即便趙肅外放為官,隔著千山萬歲,兩人的通信也從來沒斷過,又聽過趙肅年紀甚輕,風儀過人,探花出身,當今首輔為其座師,連陛下和幾位閣老也對他印象頗佳,久而久之,不由起了幾分好奇,這樣一個人物,怎會放著好端端的京官不做,跑到萬裏之遙的蜀地,而且一去就是六年?


    趁著今天的機會,這個疑問便隨著問出口。


    朱翊鈞卻隻是淡淡一笑:“我這位師傅,想法自是與其他人不同的。別人都想著找輕鬆的肥差享福,他卻寧願跑到山高水遠的地方去吃苦,父皇和我說過,當年他許之太常寺卿的官職,師傅也拒絕了,若他留在京師,如今隻怕六部主官也有份了。”


    翡翠於是更加吃驚了,六部主官,那便是尚書侍郎一類的官職,位高權重,居然還有人不願意當?


    朱翊鈞瞧見她的表情,笑道:“看看,不光是你,任誰聽到這種事情,反應不外乎是這樣的,可這世上終歸還是有些人不會拘泥於眼前的榮華富貴,目光又不似他們那般短淺狹隘的。”


    言語之中掩飾不住自然流露的驕傲和自豪,翡翠從未聽過他用這樣一種語氣去談論一個人,可見趙肅在太子心中,已到了一個怎樣的地位。


    “奴婢聽殿下這般描述,對那位趙大人就更加好奇了,若是有一天能見著真人,那也算圓了心願了。”翡翠眨眨眼,帶著好奇與向往。


    朱翊鈞哈哈一笑:“你可是動了春心?我和你說罷,當年的探花郎,少年翩翩,名動天下,便連徐階和陳師傅也要為他做媒的,可是都被肅肅推拒了。”


    十幾歲的太子殿下,早已不是當初不解世事的小孩兒,這幾年雖然還沒大婚,可隆慶帝自己在男女之事上開放,對兒子的教育也不遺餘力,兩年間往東宮撥了不少美貌宮女,隻是朱翊鈞本身並不沉溺此道,是以不曾有什麽宮女懷孕的宮闈緋聞傳出去,這也讓內閣閣老們都鬆了口氣,男女天倫,他們不好多加幹涉,可絕不會希望自己一手教導出來的太子像他老爹那般好色。


    翡翠俏臉微紅:“殿下別打趣奴婢了,奴婢隻是好奇罷了,您方才說到徐閣老與陳閣老做媒,趙大人為何要推拒?”


    “當時我年紀還小,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後來卻是有幾分明了了,肅肅行事看得深遠,想必是不願卷入紛爭,左右為難,隻歎我當時年紀還小,幫不了他……”對著翡翠,朱翊鈞沒有深說,隨即轉了話題:“後來他便娶了妻,外調萊州了。”


    “趙大人的妻子,想必是傾城傾國之姿了?”


    “那倒未必,不過我亦不知。” 朱翊鈞說道,一邊望向窗外。


    前幾年你不回來,我心裏還有些怨你,可這兩年漸大,倒也能明白,這朝廷成日裏明爭暗鬥,徐階走了,高師傅又來了,可並不見得平靜下來,恰恰相反,張師傅後起之秀,逐漸能與高師傅分庭抗禮,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怎麽甘心一直排在高師傅後頭,你躲開了也好,也免得總要麵對這些左右為難的局麵。


    朱翊鈞想著,嘴角彎起嘲諷的弧度,隨即又浮起悵然。


    即便如此,難道你便一直不回來嗎,你不在,我連個說知心話的人也沒有,縱然書信往來不斷,又怎能和麵對麵說話相比。


    他微歎了口氣,強迫自己拋開這些愁緒:“翡翠,把桌子上那些折子拾掇好,我要去麵見父皇。”


    四川。


    書房裏,公文堆滿桌麵,書籍遍地,看似淩亂,趙肅卻從來不讓人打掃,因為其中許多分門別類,重要與否,隻有他自己才曉得。外人都道四川布政使趙大人溫文爾雅,疏朗清舉,如風過青鬆,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誰又能想到謙謙君子的書房裏一片狼藉,堪比戰場。


    此刻的趙肅正坐在桌案前,看著手邊幾封來信。


    一封是陳洙寫來的,先前他從翰林院出來,入了戶部,兩年前又步了趙肅的舊路,外放襄陽知府,也成了一方父母官,人在外頭,眼界一開,經曆一多,說話做事自然也和以往不一樣,從他的信裏,趙肅能看出陳洙成熟穩重不少。


    信中說自己的兒子出世,取名為陳朗,希望他長大以後做人光明磊落,明朗如日月。陳洙成親之後,夫人接連生了兩個女兒,就是沒有男丁,而陳洙也如早年和趙肅說的那樣,堅決不納妾,如今盼了幾年,終於抱上兒子,字裏行間,自然是極為高興的。


    一封則是申時行寫來的。他與趙肅和陳洙都不同,他循規蹈矩地走了許多進士官員走的路子,如今已是翰林院掌院,品階雖不如趙肅,但也是前途無量。陳洙身在外地,和趙肅說的,大多是自己轄地的事情,申時行則不同,他身在京城,對政局大勢自然更加敏銳些,作為官員,他的立場又跟朱翊鈞有所不同,兩者互有補充,所言所想,正好讓趙肅了解朝廷內外發生的事情。


    趙肅的好人緣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京城有朱翊鈞、高拱、申時行、王錫爵等人,他即便身處四川,消息也沒落後多少,每個人描述的角度又不一樣。可以說,假以時日趙肅回到京城,絕不會兩眼摸黑,茫然無知。


    還有一封是元殊寫來的。如今他仍在雲南,卻已經遷為雲南按察使,成為雲南巡撫下麵的第一人,元殊能升遷如此之快,除了他自己政績卓著之外,還是投了徐階所好。


    隆慶元年,因元殊治理有方,年底清點納糧時,曲靖由一個納糧不足十萬石的下府,升為納糧十五萬石的中府,所轄境內盜匪匿跡,漢人與夷民相處融洽,當時他的上官與戴公望為同科進士,加上元殊收斂了年少時的傲氣之後,學了不少為官做人之道,對方自然樂意在他的考評上又加了幾筆讚許。


    那個時候,徐階剛把高拱趕回家,正需要樹立幾個政績出眾的典範,元殊的考評呈上去之後,徐階大筆一揮,他也跟著平步青雲。後來徐階下台,高拱複出,他為了安撫人心,沒有大肆報複徐階提拔過的人,加上元殊和趙肅的關係,自然得以幸免,又是逐漸升遷,到了如今的地位。


    師兄安好,趙肅自然為他高興,老師戴公望身隕,又無後人,留下來的也隻有他們師兄弟二人了,所以在趙肅心目中,元殊的地位,比起陳洙和申時行他們,還要更重要些。


    最後一封,自然是朱翊鈞的。朱翊鈞年方十三四,已經正是踏入了少年的行列,這種年紀,在後世被稱為花季雨季,又叫青春期,自然免不了有些少年的心事和煩惱。


    老爹是皇帝,母親是貴妃,不好向他們傾訴,師傅又個個是內閣大臣,方正嚴謹,更不好說,隻好與遠在千裏之外的趙肅講。


    趙肅看著他長大,心中對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師生之情,在他身上,趙肅傾注了太多的心血與厚望,又夾雜了疼愛和親情,正如朱翊鈞對他的孺慕,這種感情並沒有因為距離的隔閡而淡化,反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一點點增加,見不到人,更添懷思。


    叩門聲響起。


    “進來。”他頭也不抬,專注看信。


    娉婷身影隨著推門聲走進來,趙肅以為是妻子陳氏。


    “不是說今日去廟裏上香麽,怎的還沒出發?”


    “夫人不在,奴婢來給爺送參湯。”嬌嬌弱弱的聲音響起,趙肅一愣,這才抬起頭。


    眼前的侍女十八九歲,恰是最好的年紀,一身粉色襖裙更襯得膚色粉嫩若雪,頭上兩邊挽發係了黃色絲絛,隨著步伐款款擺動,弱不勝衣,眉目含情。


    當時陪陳氏嫁過來的四名侍女,以花為名,分別叫牡丹、芍藥、海棠、連翹。


    趙肅記得她是四人中的芍藥。


    “放下罷。”趙肅淡道,“夫人出門,你為何不跟著?”


    “夫人讓奴婢留下伺候,說爺跟前得留個細心的,趙吉畢竟是個男人,難免粗手粗腳的。”


    他們本該稱呼趙肅為老爺,可趙肅如今甚至不到三十,就被人喚老爺,想想就令人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所以他讓府中下人一律省了那個老字,眼下被這侍女喊來,倒帶了七分曖昧,三分軟綿。


    趙肅嗯了一聲:“這裏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芍藥道:“夫人不在府中,命芍藥代為掌管府中瑣事,五月天氣尚涼,爺房裏,房裏可還需多加一床被褥?”


    話說著,一邊抬眼覷他,眉眼盈盈,暗香微動。


    趙肅若聽不出她話中的暗示才有鬼了,看了她一眼:“不必了。”


    芍藥卻不死心,反而上前走了幾步,近得幾乎可以讓趙肅聞到她身上的氣息:“爺,夫人不在府裏,您,可許奴婢服侍您?”


    趙肅不動聲色:“你可知道我為何與你說這麽多話?”


    芍藥一愣。


    趙肅冷冷道:“那是看在夫人的麵子上。你是夫人陪嫁過來的人,理當比其他人都要穩重,誰知竟然恃貌媚上,勾引主人,我看這府裏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收拾收拾,明兒就出府去吧,我會讓管家給你一筆安家銀子的。”


    趙肅平日在府裏都是一派溫聲細語,芍藥幾曾見過他這般冷麵無情的模樣,趙肅隻稍把在那些商賈士紳麵前的威儀端出個四五分,便能讓人不敢出聲。


    她這會兒是徹底懵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可任憑她哭泣求饒,趙肅也不為所動,反倒讓人把她拖出去。


    “我看你平時說話做事也漸漸穩重起來,怎麽今天倒做了件糊塗事,把這女人放進來?”趙肅語氣淡淡:“本月扣月銀一半,再有下次,我讓子重把你揍得走不了路。”


    趙吉垂頭喪氣地應是,又灰頭土臉地走出去,心中暗叫倒黴,隻因放芍藥進來乃是夫人陳氏默許,所以他便沒攔阻,加上十個男人九個色,芍藥這般姿色也稱得上美貌,怎知道自家大人居然一點都不動心。


    他們並不知道,另外一頭,有兩個人也正說到芍藥。


    “夫人,芍藥不安分,一心想著往上爬,這種人,您怎還能將她單獨留下,她定然會找機會接近爺的,這不是餓虎撲羊嗎?”連翹頓足道。


    牡丹瞪了她一眼,有這麽比喻的嗎,芍藥是虎,那大人是羊了?


    陳蕙默默苦笑了一下,沒說話。


    趙肅待她很好,太夫人陳氏年事已高,留在福建,沒有跟過來,趙肅便把府裏大小事務都交給她掌管,夫妻相敬如賓,幾乎從來沒有紅過臉,在過往十多年的生命裏,她早已習慣了戰戰兢兢跟在嫡姐妹們的後麵,是趙肅讓她慢慢開朗起來,笑容也漸漸多了許多。


    可是在她心中,還有一個最深的遺憾,那就是兩人成親三年多,她卻無所出,別說兒子,便連女兒也沒有,這讓陳蕙心中愧疚很深,民間偏方,甚至求神拜佛都用過,就是沒什麽效果,於是她想到幫趙肅納妾。


    陳蕙是庶女出身,從小看的是《女誡》和《女則》,對男人有三妻四妾早就習以為常,她嫁過來的時候,也從沒想過獨占趙肅,可當她對趙肅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不願意的人卻是趙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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