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在外頭急得團團轉, 眼看著一盆盆清水送進去, 又一盆盆血水送出來, 她哪裏見過這陣仗, 聽著裏頭傳來的一聲高一聲低的哀嚎,直唬得臉色刷白。


    “快馬去通知大人了沒有!”牡丹從屋裏出來, 滿頭大汗, 麵色慘白, 見了連翹就問。


    “去了去了, 昨日便出發的, 但大人是微服出巡,隻怕到了衙門裏也尋不著人!”連翹問,“夫人在裏頭怎麽樣了?”


    牡丹緩緩搖頭,小聲道:“夫人的力氣快用光了,孩子還出不來……”


    連翹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海棠還在裏頭幫忙,我也得進去了,你在外頭看著,現在夫人在生產,大人又不在, 府裏頭上上下下,總該有個人打點,你別慌了手腳!”牡丹殷殷叮囑, 又聽見裏頭傳來陳蕙的慘叫, 兩人相視一眼, 駭然變色。


    對於女子來說, 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門關,莫說平民百姓,即便是富貴人家,因難產而喪命的事情也不在少數,陳蕙本來身子就不算健壯,加上又是早產,必然比尋常女子還要艱難。


    連翹幾乎快哭了出來:“牡丹姐,夫人她,她沒事吧……”


    牡丹張了張口,正想安慰她,忽然聽見裏屋響起嬰兒啼哭聲,然後又是穩婆連聲阿彌陀佛:“好了,好了,出來了,出來了,是位小少爺呢!”


    二人大喜,連忙跑入屋內,隻見穩婆手裏正抱著血淋淋的嬰孩,喜上眉梢,旁邊婢女連忙拿著絲被將甫出生的嬰兒輕輕裹住。


    牡丹她們還沒醒過神來,便見一直在照料陳蕙的海棠轉過身,一臉驚慌:“夫人這是怎麽了,你快過來看看!”


    穩婆忙上前查看,過了片刻,也跟著大驚失色:“哎呀,不好,夫人肚子裏還有一個!”


    隻見陳蕙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麵色蠟黃,已經是氣息淺薄了。


    “不能讓她睡著,快喊醒,要是孩子在裏頭……那可就是一屍兩命了!”穩婆小聲道。


    眾人都聞言大驚,連忙喊起陳蕙:“夫人,快醒醒!”


    喊了半晌,陳蕙的眼皮微微一動,慢慢撐開一條縫。


    牡丹哽咽道:“夫人,您不能睡著了,還有一位小少爺呢!”


    “……”聽到這句話,陳蕙下意識地一震,調動起渾身力氣。


    穩婆大喜:“對對,再加把勁!……又是個小少爺!”


    伴隨著她的聲音,響起一聲嬰兒啼哭,卻明顯不如之前那個有精神,似小貓一般叫了幾聲便有些氣力不繼了,拳頭蜷成一團,皺巴巴的小臉看不出美醜。


    再看陳蕙,卻已經完全昏迷了過去。


    廣元縣。


    城東龍王廟前,偌大一片空地上搭了一個台子,周邊坐滿人,個個衣著光鮮,看上去都是縣城中頗有聲望地位的官紳富賈,隻不過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古怪,稍微好點的也就是板著張臉,更嚴重的還有如喪考批的。


    趙肅等人到來的時候,那裏已經坐了不少人,周圍也有官兵把守,還圍著不少看熱鬧的老百姓,臉上都帶著嬉笑,甚至還有幸災樂禍的,神情與坐著的那些人形成鮮明對比。


    少時,鑼鼓聲齊奏,一個穿著雨師道袍的人步了出來,一手拿著幡,一手抓著拂塵,在場中來回走動,隨著鼓樂的節奏跳來跳去,形容滑稽,惹人發笑。


    “這位大哥,這是要求雨呐?聽說縣太爺會親自來,哪位是縣太爺呢?”趙吉向旁邊的人打聽,他生性機靈,到這裏短短兩年,也能學了一口似模似樣的川話了。


    “喏,那不就是!”那人努努嘴。


    “啊?”趙吉一臉茫然。


    “就那個跳舞的,就是咱們鄒大人了!”那人看著趙肅等人呆滯模樣,笑嘻嘻道:“你們一看就是外地來的,難怪不知道,每年幹旱,咱們縣太爺都要親身上陣,在這兒求雨的,一開始咱們也都大叫怪事,可如今早就習慣了,每回縣太爺求雨作法,大家夥攜家帶口,都要跑來看熱鬧的!”


    趙肅看著場中那個跳大神的人,眼角一抽:“堂堂朝廷命官扮作牛鬼蛇神,這成何體統!”


    那人聞言,倒還白了他一眼:“這你就少見多怪了,要說我們鄒大人,還是個好官呢,他把城裏那些官老爺們都喊到這裏來看他表演,完了可是要他們出錢打賞的,鄒大人拿了這些錢就去買糧食,自從他老人家走馬上任以來,咱們廣元縣每逢天災,就沒餓死過人!”


    趙肅聽了,卻是挑了挑眉,大出意外。他生怕這人說得不靠譜,特意讓賀子重與趙吉四下去查問一番,回來一報,還真有其事,再看場中那人,雖然形跡可笑,倒也不是那麽礙眼了。


    不過盞茶功夫,那位彩衣娛眾的鄒大人已經表演完畢,也不卸妝換衣,直接穿著身道袍就到處晃,還跑到那些官紳麵前,一個個囑咐他們要給賞錢。


    那些人被說得麵皮抽筋,可縣太爺都親自上陣求雨了,還待怎的,礙於顏麵,不得不掏出銀票,那位鄒大人命隨從收下登記,一麵歡天喜地地與他們寒暄,直讓人似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看得趙肅頗為好笑。


    “等那位鄒大人換好衣裳了,讓他到縣衙門見我。”


    趙肅又看了會兒熱鬧,交代趙吉一聲,轉身便帶著賀子重先走人。


    可憐鄒大人鄒靖平手裏抓著一把沒拿熱的銀票,還沒高興完,就聽見布政使大人親臨廣元,正在衙門等自己的消息,他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屁顛屁顛趕回衙門,這才瞧見那位傳說中的布政使大人,正施施然在他衙門正堂內踱步。


    要說見麵,兩年多前趙肅剛上任的時候,曾經召見過省內大大小小各州府的官員,還請他們吃過飯,可惜那會兒人多,鄒靖平又坐得遠,壓根就沒看清這位新任布政使長得是圓是扁,現在一瞧,竟是比自己還要年輕幾歲,可對方身上穿著官服,帶著印信,那派頭威勢,卻分明做不得假。


    來不及多想,連忙行禮,自報家門,一見自己手裏還抓著把銀票,來不及藏好,不由滿頭大汗。


    趙肅見他這副毛毛躁躁,渾不做作的模樣,倒起了幾分好感,便也裝作沒看見他偷偷把銀票往袖子裏塞的動作,轉而問起廣元縣的情況,賦稅幾何,田地幾何,人丁幾何,旱情如何等等。


    鄒靖平起先還有些緊張,到後來卻是越說越流暢,許多情況張口便來,不假思索,顯然平日裏也下過不少功夫,不像其他官員那般成日隻知逢迎上級,魚肉百姓。


    換了旁的作風嚴謹的,興許要看不慣鄒靖平變相向官紳們索賄的行徑,但趙肅先前經過明察暗訪,卻知道這人官聲不錯,所得錢財也確實是用於民生治理上,不曾中飽私囊,又見他朗朗答出轄地的諸般情形,心中的賞識就更深了幾分。


    “你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


    “正是,下官僅為三甲出身,不如大人遠甚。”


    鄒靖平賠笑,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一點也不敢因為對方年紀輕就小看,要知道趙肅在四川官場上的雷厲風行早就出了名的,別看現在和風細雨,一旦動真格就能要人命,更何況當今內閣首輔是他老師,太子殿下又是他的學生,翅膀硬,靠山更硬。


    趙肅看了他一眼,正想說什麽,卻見趙吉從門外跑進來,神色張皇:“少爺,不好了,家裏頭來人了,說夫人,夫人……”


    他跟隨趙肅多年,少爺二字喊習慣了,即便趙肅成親也沒改變。


    趙肅心中咯噔一下:“夫人怎的?”


    “您快回府瞧瞧,來通報的人,說夫人要生了,情形怕有些凶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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