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今天的心情很好。


    因為昨日趙肅回來了, 兩人長談一下午, 還一起用了晚膳。


    這些年過去, 人事多變, 昔日的親人、老師,都已不是當初的麵目, 唯獨趙肅, 自他四歲認識他起, 似乎就沒怎麽變過, 正因為如此, 才更令人感到眷戀。


    如是想著,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手中毛筆跟著慢慢遊走,在奏折上寫下朱批。


    隻是寫到一半,卻忽然頓住,眉間擰起。


    很多條陳,後麵都附上了內閣的票擬,如何回複,如何解決, 都一應俱全,朱翊鈞所要做的,不過是以皇帝的身份在上麵勾一筆, 表示讚同。


    雖然說裏頭的處理並無問題, 但是張居正此舉, 卻讓他很不痛快。


    這樣, 與傀儡何異?


    他忽然就沒了心情,把奏折往旁邊一扔,起身便要出去。


    此事,外頭有人來報,說張閣老求見。


    朱翊鈞本欲說不見,轉念一想,卻改變了主意,略略整理了心情,沉聲道:“傳。”


    張居正一踏進來,就看見掛在書架旁邊的字幅。


    上善若水,四個字,雖談不上有多大的意境,但筆走龍蛇,魄力隱隱浮現。


    “陛下好興致,這字寫得大有長進!”張居正也不希望兩人一見麵就談事情,自從高拱走後,似乎就沒再與皇帝拉過家常了。


    朱翊鈞笑了笑:“這是趙師傅昨日進宮,朕讓他寫了送朕的。”


    隻聽過為君者給臣下賜字褒揚,幾時聽過臣下寫字送給君王的?


    張居正眉角一跳,轉而提起另外一個話題:“陛下,臣今日來,是有事相商。”


    “哦?”朱翊鈞有點意外。


    “眼看陛下明年就要十五了,臣與太後娘娘商議過,都覺得該給陛下舉辦大婚……”


    “朕不需要!”


    被他打斷,張居正皺眉:“成親娶妻,乃天道人倫,陛下一國之君,子嗣更是關係江山大統,請陛下莫鬧小孩子脾氣!”


    朱翊鈞抿著唇,眼角餘光瞥及牆上“上善若水”四個字,深吸了口氣,漸漸冷靜下來。


    趙肅說得沒錯,如今身份不一樣,自己再不能像當太子那般任性了,自己的上頭,也再沒有父皇庇護了,而全要由自己來麵對。


    “父皇新喪,朕想為他老人家守孝,大婚的事情,就先擱下吧。”


    張居正道:“陛下孝感天地,可嘉可泣,隻是照祖製,孝期二十七日乃止,如今算來,離先帝駕崩三月有餘,服喪已滿,並不妨礙,臣問過太後娘娘,她老人家亦是這個意思。”


    見他不為所動,甚至抬出李太後,朱翊鈞沒有再像之前那樣衝動,而是在腦海中快速組織一下詞匯。“先生所言不無道理,母後也是為朕著想,隻是天地之恩,莫過於父母,朕自幼時,便時時受先帝教誨,感情更甚於一般父子,如今先帝已崩,朕願為先帝守孝三年,以為天下表率。朕還年輕,婚事暫且不提,等三年孝期一過,再議不遲。”


    張居正張了張嘴,卻忽然發現自己說不出反駁的話。


    說不行吧,那表示對先帝不敬,更何況這件事情傳出去,天下人隻會說皇帝孝順,於名聲大有好處;可是說行吧,他又實在想不通皇帝為何對自己的婚事如此抗拒。殊不知朱翊鈞年少登基,如今滿心雄圖壯誌,正想做出一番大事來,冷不防被人安排這個,安排那個,如同提線木偶,縱是脾氣再好的人,也要生起逆反心理,更何況他年輕氣盛。


    “陛下既然主意已定,臣也不好勉強,隻是太後那邊……”


    “先生不必擔心,母後那邊,朕自會親自去說。”


    一事議畢,張居正提起另外一事,也是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陛下,如今內閣,隻餘臣與陳以勤,六部諸事繁雜,以二人之力,獨木難支,故呈請陛下,新增閣員。”他從袖中掏出一份折子。“照舊例,內閣大臣,需要兼管六部事務,如今百廢待新,這幾人裏,有原任的,也有空缺遞補的。”


    朱翊鈞接過翻開,上頭寫了幾個人名。


    王國光、呂調陽、張四維、譚綸。


    獨獨沒有趙肅。


    “怎麽沒有趙肅的名字?”


    張居正慢吞吞道:“他剛回京城,於六部事務都不熟悉,臣想讓他去都察院,右都禦使的位子,正好空著。”


    朱翊鈞道:“先帝臨終前,拉著朕的手,讓朕要找趙肅回來,這可是先皇諭旨,在場的每個人,包括張師傅您,可都聽得明明白白,既然如此,朕想著,這次入閣的名單,應該也有趙肅才對。”


    張居正臉色微變,都察院右都禦使是正二品,照理說已經不低了,隻不過沒法入閣而已,他正是想著以此蒙混過去,卻沒想到皇帝還是提了起來。


    自回京以來,他還沒見到趙肅,更不知道他對自己老師被趕回家是個怎麽樣的想法,張居正當然不想讓他入閣,要知道趙肅要是識趣那也就罷了,要是不識趣,每天朝夕相處,豈不是給自己添堵?


    此時,少年皇帝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張居正本欲張口反對,卻忽然發現,印象中對方稚嫩的臉,不知何時已慢慢嶄露出棱角,兒子肖母,他的容貌大多繼承了李太後的優點,顯得俊俏風流,卻又多了幾分剛毅。


    “那末陛下的意思是?”


    見他的口風有所軟化,朱翊鈞微微一笑:“那便加上趙肅的名字吧,朕也不能違背了先帝的意願。”


    張居正轉念一想,這名單上,自己的人已經足夠多了,到時候就算入閣,光憑趙肅一人,也掀不起什麽波瀾,就答應了。


    “幾日之後,把他們都召至內閣,朕平日不常見他們,還要好好熟悉一下。”


    張居正應下,又道:“陛下恕罪,容臣回去將名單整理一下,幾日後內閣議事,再一並上呈。”


    朱翊鈞知道這是因為多了個趙肅,他要回去重新調整人員部署,於是見好就收。


    “張師傅日理萬機,還要為這些小事煩心,都怪朕沒把先帝的話說清楚,讓師傅白跑一趟。”


    張居正自然也客氣了幾句:“皇上言重了,這都是臣的分內事。”


    北京的九月,秋高氣爽,趙肅正在自家院子裏讀老家的來信。


    宅子是當年與陳洙、趙暖同住的那個,陳洙外任,趙暖也成了親,另尋住處,卻把這宅子,連同隔壁的宅子一並買了下來,自己和妻子住在隔壁,這個則留給趙肅,且時時讓人來打掃,以便趙肅回京時可住,如今終於派上用場。


    趙肅外調那年,趙暖和俞家小姐剛剛成親,隔年就抱上兒子,再隔兩年,又有了女兒,眼下已是兒女雙全,唐宋居的分號也打出名堂,在順天一帶開了幾間分號,可謂春風得意。


    他的一雙兒女一個六歲,一個四歲,正是最調皮搗蛋的時候,趙肅不過才剛來幾天,那兩個孩子也不怕生,一個勁地纏著他玩,每天都是一大早就跑過來,要等到趙暖從鋪子裏回來,親自過來擰著他們的耳朵,才肯回去。


    這些日子,趙肅的任命雖然還沒正式下來,可也沒閑著。


    六月的時候,張居正借京察清理了一大批高拱的人,但畢竟不可能完全清理幹淨,總還有些人在朝中為官,譬如說現任刑部尚書葛守禮,就是一個偏向高拱,而張居正踢不走的老人。還有已故老師戴公望的同年,與自己同科進士的同年,申時行、王錫爵那些人,都是趙肅需要敘敘舊情的。


    這幾年趙肅雖然外放,可也沒斷了和他們的聯係,申時行等人就不必說了,即便是葛守禮,趙肅也沒忘了逢年過節寄點土儀給他。這些平日裏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成了聯絡感情最好的途徑,也正是趙肅為人的成功之處。


    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養的,這世上傾蓋如故的人畢竟少之又少,如果你不付出,別人自然也不會回報,趙肅這樣做,無疑讓很多人都感到熨帖,故而這一次張居正推薦入閣名單,雖然上麵沒有他的名字,可在此之前,卻已經有不少人上疏,推薦趙肅。


    趙肅手中的信,是母親陳氏口述,管家戴忠代筆的。


    信中說,陳蕙久病不起,而陳氏也年事漸高,兩個小孩子恐怕照顧不周,想勸趙肅再納一門妾室,以便照顧孩子。


    趙肅皺了皺眉,想起臨走的時候,孩子還太小,隻給他們起了小名,沒有起正式的名字,心下漸漸有了想法。


    人心難測,他不覺得新納什麽妾室,就能照顧好孩子,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親自接手,大不了多雇幾名乳母仆從,趙暖夫婦就住在隔壁,彼此也有個照應,總比安置在老家好。


    主意已定,他便回信,請賀子重帶上幾個仆人,幫忙護送兩個孩子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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