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 每年正月初十到正月十六, 是京城最熱鬧的時候, 到那會兒, 幾乎大半個京城都會沉浸在一片璀璨燈火之中,如果是從未到過京城的人, 必定會為這樣的盛況而驚歎, 天子腳下這四個字, 意味著它的元宵燈會比大明朝其它地方的規模都要大, 甚至繁華如織的蘇杭揚州也不能比擬。


    現在才大年初二, 燈會還沒開始,但是城中大街小巷也已經掛起不少燈籠,大都以紅色為主,放眼望去,紅蓮似火,延綿到天際,大明門、東華門外熙熙攘攘,吆喝聲此起彼伏,又伴隨著爆竹聲, 談論聲,叫好聲,雜耍的, 練攤的, 撮弄的, 蹬長竿的, 幾乎每一處有熱鬧可看的地方都被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連轉個身都困難,在這樣熱鬧的日子裏,連深閨小姐也會在家人的陪伴下出來玩耍,道路兩邊的客棧酒樓早已被高朋滿座,尤其是窗邊的好位置,因為方便觀看表演,也在幾天前就被訂下了。


    眼下的雜耍水平已經相當高,隻見人群之中,高高立著一根細長的竹竿,約四、五米長,一人舉著,另外一人跳上他的肩頭,順著竹竿一溜往上攀爬,嘴裏還銜著根棍子,棍子上托盤飛轉,也沒停下來,那人一邊爬,一邊還不時做著鷂子翻身、金雞獨立之類的動作,下頭圍觀眾人喝彩聲不斷,聲勢幾乎要把旁邊的房子掀翻。


    朱翊鈞和趙肅二人吃過餃子,就結伴出來逛逛,以兩人的身形,在人群中行走,也差點被衝散,跟在皇帝後頭的便裝侍衛們使勁撥弄著人群往前走,也隻能不遠不近地綴著兩人,吃力不已。


    “看來這幾年沒白鍛煉,身子弱一點的人估計已經吃不消了!”好不容易擠出人最多的地段,朱翊鈞猶有餘悸。


    趙肅道:“是啊,臣前幾年在萊州和成都過年時,雖然也熱鬧,但比起京城來,總覺得少了幾分味道,現在想來,興許就是這種匯聚了五湖四海的京味了。”


    朱翊鈞覺得有趣:“朕……我倒忘了問你,在那些地方過年時什麽滋味?”


    “各有各的民俗,像四川,過年是要搭台子唱蜀戲的,萊州臨海,百姓會在海邊祭神明,辦廟會,但是真正要說海納百川,還得是京城,永樂年間的時候,還有海外各國前來朝貢,各種膚色,各種語言,濟濟一堂,想來不啻盛唐再現。”


    朱翊鈞大感神往,悠悠歎道:“惟願我有生之年,也能看到這麽一天!”


    趙肅想起彼得大帝微服到歐洲學習的事情,便笑道:“說不定陛下將來,還能到泰西去遊覽一番呢!”


    朱翊鈞聞言也覺心動:“朕也想去瞧瞧他們的海軍如何稱霸海上,還有那不列顛女帝治下的國家。”


    趙肅:“其實他們也便是在這一百年間才醍醐灌頂,奮起直追的,先前愚昧落後,長達上千年。”


    朱翊鈞:“即便如此,也總還是先行了一步,大明……”


    話沒說完,突然頓住,旋即失笑。


    “瞧我,這大好日子,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竟拉著你說這些!”


    走了一會兒,他忽然停下來,指著前麵一處:“你還記得這裏嗎?”


    趙肅凝目看去,發現皇帝所指卻是一棵樹,樹下擺了好幾個攤子,賣各種小玩意。


    他想了想,全無印象:“不記得了,這是……?”


    朱翊鈞含笑:“不知怎的,我卻還隱隱約約有些印象,那年出來玩耍,和馮大伴他們走散了,就是在這兒碰見你的。”


    時隔多年,趙肅被他這一說,也想了起來:“嗯,我記得了,那會兒你要買糖葫蘆,還跟那小販討價還價!”


    “我竟有這般無賴麽?”朱翊鈞有點詫異,看起來完全不記得了。


    趙肅調侃道:“當時我幫你出了買糖葫蘆的錢,你就抱著我的脖子不放了,那會兒就是把你賣了,隻怕你還高高興興的!”


    朱翊鈞笑嘻嘻:“聽說我小時候可愛得很,你定是舍不得的。”


    趙肅想起他幼時白白嫩嫩的包子模樣,目光柔和起來:“確實玉雪可愛。”


    朱翊鈞忍住去拉他走的舉動,“那現在呢?”


    趙肅失笑:“陛下如今自然是英武不凡。”


    朱翊鈞咳了一聲,故作不在意地轉了話題:“我聽說,福建那邊,男子結交,盛行以契兄契弟相稱,甚至還有契父契兒的?”


    這所謂的“契兄契弟”,其實就是同性戀,時人都有耳聞:閩人酷重男色,無論貴賤,各以其類相結,長者為“契兄”,少者為“契弟。但實際上,明朝由於不許官員嫖娼,卻不禁優伶小倌,江南一帶很多小倌堂子因而光明正大地開起來,而且生意興隆,很多眉清目秀的小倌甚至比當紅花魁還要受歡迎,在京城一帶,自然也有不少這樣的地方,朝廷官員中也不乏家中養優伶孌童的,當時的社會輿論對此的寬容度,反倒還要大於嫖妓宿娼,而且也成為一種風流名士的象征。


    但趙肅聽到這話,卻突然想起曆史上這位皇帝男女不忌,在後宮狎玩太監的傳聞,心道對方隻怕是從哪個嘴碎的宦官聽到這話。


    他略略沉吟,問:“陛下是從何處聽到這種傳言的?”


    朱翊鈞麵色不改:“我想了解各地情況,曾讓那些內宦宮女講述他們家鄉祖籍的一些民俗,怎麽?聽你語氣,好似不是什麽好事?”


    “這契兄契弟,說白了,就是男子相戀。”可憐趙肅還以為皇帝推遲大婚,極有可能因為迷上了這種旁門左道,正絞盡腦汁想用婉轉的說法來勸他回頭是岸。“無論是男女相戀還是斷袖之情,世間萬物,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臣本身倒沒有輕視之意,隻是男子也有家業香火要繼承,沉迷此道,終非長久之計。”


    “喔?依你的意思,那末若是不妨礙香火繼承,而且功名有成,便可以沉迷了?”朱翊鈞作恍然大悟狀。


    “啊?”趙肅一呆,口燦蓮花的他生平第一次有種詞窮的感覺。


    就在這當口,他注意力被分散,冷不防就撞到旁邊的人。


    啪的一聲,一盞花燈被撞落在地上,上頭的琉璃碎成幾片。


    “你不長眼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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