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方蓄著胡須, 樣貌也有些變化, 但趙肅仍舊很快認出, 此人正是回春堂的少東家沈樂行。


    當年自己家貧, 若不是到回春堂賣藥,估計家境一時半會還改善不了, 雖說貨銀兩訖, 互不相欠, 但其時回春堂家大業大, 如果對方不肯收藥, 也無可指責,所以論起來,還是趙肅占了便宜。


    後來回春堂漸漸做大,在閩浙一帶已是首屈一指的藥材商,與趙暖有些生意往來,沈樂行往返南北,也曾和趙肅見過幾麵,但後來趙肅入了內閣,忙於公務, 兩人算來已有許多年沒見了。


    彼時一個是寒門少年,家境清貧,身無長物, 一個是藥鋪的少東家, 富甲一方, 年輕有為, 如今再見,一個已成了當朝閣老,一個卻繼承了父輩的家業並將之發揚光大。


    兩目相對,皆不約而同微微一笑,無聲打了招呼。


    時機不對,沈樂行沒有冒冒失失跑過來見禮,趙肅也不可能單獨走過去和他說話。


    幾人隨著範銘的指引各自落座,趙肅自然是首座,左首蘇正,右首範銘。


    他這一坐,其他人也才敢跟著坐下。


    人到齊,菜肴流水般端上來,葷素交疊,色澤鮮豔,有些連趙肅都叫不上名。那頭珠簾邊上來了兩人,一坐一站,開始彈唱助興,聲音低低切切,溫吞如水,沒有蓋過眾人說話的聲音,恰到好處。


    趙肅看了旁邊的範銘一眼:“我這一番到來,倒讓範大人煞費苦心了。”


    範銘含笑:“大人初來乍到,下官盡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您代表的是皇上,咱們廣州的父老鄉親日盼夜盼,若不是下官再三叮囑,這會兒隻怕十桌都坐不下,人人搶著要來。”


    趙肅哈哈一笑:“你倒會說話!”


    他拿著酒杯,站了起來。


    周遭頓時靜了下來,都望住他。


    “自宋起,廣州就已開埠,至今曆數百年,中有興衰,然無損其繁華,此地雖離京城萬裏,但比起京城,卻有獨到的優勢。因由此出海,橫貫南洋,縱通世界,在我大明之外,尚有無數大小國家,所以此地是中外匯集之地,互通有無之所。而今朝廷決議開設港口,造船練兵,便是因其天時地利,這份優勢,縱是它地,也略有不及。”


    這是開場白,但顯然,很多人都被吸引住了,範銘也有些意外,原本以為這位趙大人賞臉赴宴,肯開口說句話已經不錯,如今看樣子竟是有備而來。


    “以往,我在別地赴宴,席中多是本地官宦人士,然後今日聽範大人說,在座諸位,竟有過半數是商賈,可見廣州與眾不同,商人也有資格出席此等場合。”


    他語意不明,聽不出是褒是貶,席間竊竊私語,略有不安。


    趙肅環視眾人一眼,笑了笑:“人言士農工商,商排最末,實際上,管子這句話後頭,還有一句:此四民者,國之石民也。也即是說,四者同樣重要,缺一不可,讀書可興邦,經商可富國,農耕可溫飽,而如果沒有工匠,又何來今日一桌一椅,亭台樓閣?”


    這話猶如一陣急雨落入平靜湖麵,霎時驚起千層漣漪。


    自古讀書人,哪個不是瞧不起經商的?尤其那些進士出身的官老爺們,即便家中也許是商賈出身,可對外也從沒見他們為商人正名。幾千年來,商人早就習慣了低人一等的生活,在許多朝代,統治者都視商賈為卑賤之徒,更規定了種種限製,甚至不允許商人穿著綾羅綢緞上街。何曾有過一個朝廷官員,在大庭廣眾之下,真真正正地說一聲,商人也有大用?


    所以趙肅這一席話,不由得不讓人震撼。


    更有聰明人從他的身份,聯想到今後朝廷的動向,自然喜上眉梢。


    朝廷終於透露出肯抬高商人地位的口風,怎能不讓人振奮?


    趙肅卻似乎沒有看到眾人的臉色,自顧說下去:“本官今奉帝命南下,不僅僅是為萬曆號首航,更是為了代陛下巡視廣州,一睹此地民生。來之前,本還有些忐忑,隻因朝廷重新開禁不久,擔心元氣還未恢複,但一路走來,所見所聞,卻令本官放心不少,今日見到你們,隻有一句話要說:有朝廷在的一日,這港口便不會再禁,往來貿易,以後也隻會越發開明,而非緊閉國門,固步自封,所以各位大可放心,隻要你們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做生意,不要做那些鋌而走險,違反大明律例,危害朝廷的事情,日子自然隻會越過越好,你們好,廣州府好,朝廷自然也好,這是皆大歡喜的事情,諸位說呢?”


    許多人搶破腦袋取得這次赴宴資格,除了見到朝廷大員,以示麵上有光之外,也是想知道:朝廷開海禁,到底開多久?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動輒就取消?朝廷在這裏造船,除了練兵之外,是不是也與商貿有關,商人可以從中得到什麽好處?


    趙肅說的最後這段話,既是安撫人心,解答了他們的疑惑,同時也隱隱含著警告的意味。


    前些年由於倭寇猖獗,國門緊閉,禁止海上貿易,許多內地商人為了巨額利潤,不惜與倭寇勾結,甚至為倭寇指路,引他們上岸劫掠,危害深重。雖然由於戚繼光等人的掃蕩,倭寇現在幾乎絕跡,朝廷也嚴懲了一批勾結倭寇的奸細,但並不代表這種行為以後不會發生,尤其廣州離澳門極近,朝廷如果在此組建水師,未來指不定還會與佛郎機人一戰,到時候就難保會出些勾結外地的敗類。


    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巨大的利潤誘惑麵前,許多遵紀守法的人,往往也會抵擋不住誘惑,鋌而走險,違法亂紀,官場如此,商場也是如此,這就是人性。


    他不指望這些話能讓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收斂,但有言在先,態度撂在那裏:你安安分分,當大明的商人,朝廷自然也不會薄待你,你想吃裏扒外,那也別怪朝廷翻臉無情。


    沈樂行坐在那裏,瞧著趙肅一番侃侃而談,氣度雍然沉穩,仿佛與當年那個在自己麵前夷然不懼的瘦小身影重合在一起,一時感慨萬千。


    他那個時候,縱然想到趙肅將來可能出人頭地,卻哪裏會料到成就如此之大。


    故人相逢,才恍然回首,原來已經那麽多年過去。


    同桌一個年紀四十上下的男人站起來,朝他拱手,鄭重道:“大人,小民周霖,忝為廣州商會的會首。自古重農抑商,您卻道商者亦不卑微,大人所言,直是令人驚喜交加,陛下洪恩,重開海禁,恩澤東南數萬商民,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等自當遵紀守法,尋思報效朝廷,小民先代他們,謝過皇上,謝過朝廷,謝過大人!”


    趙肅嗬嗬一笑:“這杯酒,本官端得手都酸了,不如諸位同飲?”


    眾人反應過來,紛紛起身,祝酒幹杯。


    這杯酒下肚,再次落座時,氣氛就活絡多了。


    一時之間,舉筷夾菜,交頭接耳,互相敬酒,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角落那頭的琵琶聲再度響起,唱曲兒的女子雖然美貌,卻有些怪異,趙肅看了一會兒,才認出那是個男人扮成的,並非真紅妝。


    隻是他的聲音婉轉低柔,若不是喉結和身形暴露了性別,還真瞧不大出來。


    這個時候南戲才剛剛興起,並不普及,好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拋頭露麵,官員們應酬赴宴,有時也會叫這種扮成女子的小倌兒陪唱助興,自正德皇帝起,男風盛行,這種彈唱也被視為風雅之舉。


    那人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如流水般隨著琵琶聲娓娓道來,趙肅聽了一會兒,才聽出他唱的是:都說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金風玉露,不如朝朝暮暮,君有情,妾有意,不若趁這太平盛世,共結一對好姻緣喲,好姻緣!


    這詞裏雖有男女之情,但也歌頌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謂應景,但趙肅不知怎的,腦海裏卻忽然閃過朱翊鈞的麵容,和他氣衝衝的那句話:朕早就有心儀之人了。


    等他回去,皇帝也該大婚了吧。


    時間何其之快,自己看著長大的奶娃兒,已經是一國之君,將為人夫,將為人父。


    範銘跟在趙肅左右,不敢有絲毫懈怠,此時察言觀色,自以為有所發現,可惜卻會錯了意,湊近他耳邊曖昧笑道:“大人,這人叫榮翠兒,唱腔可是廣州首屈一指的,也沒服侍過人,至今還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趙肅聽得一陣惡寒,一個大男人,怎麽就起了個娘娘腔的名字。


    “這與本官何關?”


    範銘見他麵露不愉,連忙幹笑含混過去。


    趙肅卻想起一事:“範大人,廣州府開海禁,當有不少泰西人來此,你可與洋人打過交道?”


    “大人放心,雖然朝廷恩準他們上岸貿易,但畢竟蠻夷外邦,我大明豈可說見就見,他們曾求見過幾次,下官一次都沒見得。”範銘忙不迭表態,又一次馬屁拍到馬腿上。


    趙肅哭笑不得,也懶得教訓他了。


    不得不說,範銘的態度,也代表了絕大多數官員的態度,此時的盲目排外,與後世的盲目崇洋,堪稱兩個極端。然而這時候的排外,隻是因為長期的封閉所致,一旦打開國門,開眼看世界,以中國人的智慧,斷不會再固步自封。


    士紳們輪番上來敬酒,趙肅喝了幾巡,便不再喝,那些人轉而圍攻蘇正和宗弘暹,可憐兩人酒量不大,都喝得雙頰通紅,幾近失態。


    臨近亥時,酒席才散,趙肅交代了侍衛薛夏幾句,就先行離席。


    不一會兒,薛夏帶著人過來了。


    沈樂行笑吟吟,大禮拜見:“草民沈樂行拜見大人,一別經年,大人風采更勝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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