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曾朝節還在那兒, 他一出麵就以立論鮮明的觀點鎮住場麵, 又把話題拉回原來的方向, 畢竟身有官職, 他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樣什麽話都說,便繼續旁觀其他人辯論, 誰知其中兩人一言不合, 竟打了起來, 旁邊的人去勸架, 非但沒有勸成, 反倒卷了進去,結果就變成打群架。


    雖然說書生打架,打得再厲害也不會造成重大傷亡,但是大明朝開國至今,幾曾見過讀書人公然在國子監打群架的?別說曾朝節,就連主事官員也看得目瞪口呆,最後還是官兵前來,才把人都拉開。鑒於情況特殊,不能投入牢獄, 就把打架的兩人都丟到國子監的一處院子裏,單獨看守起來,等待上官發落。


    從頭到尾, 趙肅都沒有露麵, 他隻是遠遠看著, 又讓人處理善後, 就徑自回府了。


    曾朝節站在他麵前,敘述完前因後果,羞愧道:“都怪學生經驗不足,否則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趙肅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仆人奉上熱茶。


    “你嚐嚐,這衝茶的水,是去年的雪水埋在土裏,剛挖出來的,用來泡明前龍井再好不過,除了茶香,還有股子清甜味道。”


    曾朝節此刻哪裏有心思關注這個,聽了趙肅的話,勉強捺下焦慮喝了一口,卻嚐不出什麽味道。


    趙肅見狀笑道:“直卿啊,你那屢考屢敗,看淡榮辱的定性到哪裏去了?”


    他年紀比曾朝節還小了不少,但老氣橫秋的話在他說來沒有絲毫不諧,曾朝節也覺得理所當然,都說聞道有先後,大明官場上,老師比學生年少的例子並不少。


    曾朝節被一言點醒,苦笑:“學生這也是擔心事態嚴重,我怕會有禦史彈劾老師。”


    趙肅不答反問:“你對聞道台一事,有何想法,不要瞞我,老實說來。”


    曾朝節一愣,發現自己在對方的注視下,壓根就藏不住心思,於是老老實實道:“學生以為,這聞道台,其實不過是一群士子在上麵各說各的,不僅於國沒有任何益處,還容易惹出事來,給老師添麻煩。”


    實際上,他這種想法,也代表了當時大多數人的想法,趙肅創辦聞道台,在民間響應熱烈,但在朝堂上卻反響寥寥,堪稱冰火兩重天,很多同僚甚至認為趙肅要麽沒事找事,要麽想沽名釣譽。連曾朝節也覺得,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實在沒什麽必要,隻不過他的出發點,要更偏向趙肅一些,總歸是為了趙肅好。


    對這個自己最為看好的學生,趙肅耐心引導:“聞道台的設立,不是為了讓這些人吵架,你想想,如果那上頭爭論的,不是那幾個尋常的讀書人,而是孔子與老子,又或者朱子與陽明先生,你會覺得無趣嗎?”


    曾朝節道:“自然是不會的,若能目睹幾位聖人先賢論道,是三生之幸,可恨不能早生個幾十幾百年。”


    趙肅反問:“那你焉知現在這些人,再過個幾百幾千年,不會成為後世敬仰的賢者呢?”


    曾朝節語塞,思及那些士子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幹笑:“老師言重了吧?”


    趙肅笑了笑:“要知道再早個幾千年,孔聖人也隻是一個周遊列國,意欲伸展誌向的儒者罷了,雖然號稱弟子三千,可當時又有多少人能接受他的學說?你看到的這些人,雖然經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不休,可這裏頭也難保有大學問者,像今日那個孫晴君,他老師李贄,就是難得一見的怪才。”


    曾朝節點頭:“那個李贄,學生也聽說過,他那些言論,確實聞所未聞,若碰上個古板的,指不定要被當成妖言惑眾。”


    趙肅徐徐道:“我已派人去關照一聲,料想地方官應該不會為難他了。話又說回來,這個李贄便是一例,他的學說離經叛道,很難為世人接受,那也僅僅是因為他與如今的主流不符合,我們不能因為他的不同,就把他扼殺了,要知道當年戰國爭雄,各國君王崇尚王道霸道,對孔子的儒道不屑一顧,但孔子周遊列國,照樣也受到了禮遇。泰西有位賢者說過這樣一句話,我不同意你所說的話,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為何春秋戰國的人們就懂得的道理,今人反而忘卻了呢?”


    曾朝節是個悟性極好的人,他善於接受別人的意見,何況說這些話的人是自己的老師。


    將這一番話在心頭翻來覆去咀嚼了幾遍,卻是有些悟了,也有幾分明白趙肅的用意,不由長揖到底,真心誠意道:“多謝老師提點。”


    他知道趙肅這是借著聞道台的事情,教他如何為官行事,趙肅這番話,有些兼容並包的思想在裏頭,而這種胸懷,正是做大事者所需要的。俗話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如果你隻想當個小吏,當然無所謂,可若是想成大事,就得站得高,看得遠,聽取不同的意見,容納百家之言,這就是氣度。


    “今天的事情,你先別擔心,不是什麽大事,回去好好休息,明兒你還得去翰林院的。”


    曾朝節應了一聲,起身告辭。


    趙肅送到門口,又目送著他離去,這才轉身折返回屋,吳維良正好從屏風那頭出來,剛才師生對話,他不好露麵,卻也得趙肅默許,在旁邊聽了個遍。


    “啟善,坐。”


    吳維良正想說話,忽見外頭有人來報,說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派了人來。


    趙肅忙請人進來,對方匆匆入內,行了一禮,帶來一個消息:被羈留在國子監的兩名士子,其中一人自盡未遂,幸好被及時發現,攔了下來,現在連皇帝也被驚動了,派了太醫過去,又讓錦衣衛接手此事。


    趙肅謝過來人,趙吉知機地送上謝銀,把對方送走。


    “大人可要前去看看?”吳維良問。


    “不急,情況不明,此時若急吼吼前去,反倒落了痕跡,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說。”


    他很鎮定,吳維良稱許點頭,又道:“此事大有蹊蹺。兩個人一言不合爭論起來,打架倒也罷了,當眾鬧事,軟禁在國子監等候發落,而不是投入大牢,已經是給足了他們麵子,好端端的又鬧什麽自殺,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想到三個可能性。”


    趙肅:“啟善不妨直說。”


    吳維良:“剛鬧了事,就自盡,是想減輕罪責,逃避責任,此其一。此人或許想出個風頭,引起哪位大人的注意,以此為進身之階,此其二。又或者,他的一切行為都是別有意圖的,此其三。”


    趙肅不置可否:“你覺得哪個可能性最大?”


    “第一、二個,這人本身理虧,又丟了麵子,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他另有所圖,就不同了。恕我直言,大人善於經營人脈,在朝野聲望不錯,但終歸立場不同的地方,就會有分歧,所以暗地裏想給你下絆子的人,也不在少數,假使此時有禦史參王錫爵一個督導不力,致使士子打架自殺,就可以收隔山打牛之效,間接拖你下水。”


    趙肅笑道:“啟善這運籌帷幄的能力,是越來越強了。”


    吳維良歎氣:“都什麽時候了,大人還有空開玩笑,不如趕緊來分析一下,誰最有可能是這件事情的背後主使吧。”


    “那末你覺得是誰?”


    吳維良沉吟:“可能性最大的,莫過於張居正,他向來和大人不大對盤,很有可能借此下套。”


    趙肅道:“你的假設沒有錯,但不像張居正的手法。”


    吳維良一愣:“為何?”


    “老張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是要打得你永不能翻身的,當年我的老師高拱,便是這麽敗在他手下的,眼下這出,總體來說,對我影響不大,以他的行事,不會做這種隔靴搔癢,小打小鬧的事情。”


    “那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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