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出頭的元殊風華正茂, 多年外放曆練, 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烙下滄桑的印記, 反倒提煉得越發成熟, 唇上與頜下蓄了短須,看起來更顯神采奕奕, 隻是當他瞧見趙肅時, 臉上不免露出驚訝的神色。“你這是返老還童不成, 怎麽看起來倒比前些年還要年輕?”


    他這師弟麵色白皙, 又沒蓄須, 發色漆黑,容貌俊雅,說他與自己同庚都沒有人信,隻怕還要再年輕幾歲。


    趙肅道:“這不是負了你十多年,在外頭逍遙自在,心情爽快,所以青春常駐麽。”


    元殊咳嗽幾聲,心道這人這麽不可愛,怎麽生得出那麽可愛的兒子來, 趕緊轉移話題:“我巴巴趕回京,一路風塵仆仆,連吏部都沒來得及去, 就先來了你這裏, 你就這麽迎接我啊!”


    趙肅麵色變柔, 笑意加深, 上前攬住他的肩膀,一把抱住:“歡迎歸來!”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莢味,混雜了衣服上一種不知名的熏香,清淡悠遠,似竹非竹,就像趙肅給人的感覺,元殊被他緊緊摟住,那股子香味也跟著撲入鼻間,讓他陡然就憶起兩人年少時的情景,眼眶一熱。


    “這些年可好?”語調有些低沉,聽得出他的情緒也和自己差不多。


    “我很好,你呢?”


    “走,進屋再說!”趙肅鬆開手,拉著他往裏走。


    書房裏。


    幾碟小菜,一壺溫酒,窗外陽光明媚,屋裏暖和如春。


    二人兩兩對坐,看著對方的麵容,一時竟有種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慨。


    “小師嫂呢,沒跟你一塊兒回來?”


    元殊白了他一眼,“我結了冥婚。”


    “什麽!”趙肅略略呆滯。


    看他難得吃癟,元殊哈哈一笑,又有些唏噓:“父母去世前就給我訂了一門親事,是當地一戶書香門第,後來我離家多年,托人回去送信,讓對方另嫁,不必等我,可直到兩年前對方因病去世,我才知道她一直沒嫁人,我敬她節烈,便與她結了冥婚,娶個牌位回去,後來又在當地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子為妾,生了個兒子,也算香火有續了。”


    趙肅與他書信往來,一直沒聽他提及私事,偶爾打趣兩句,也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是以不知道這個看起來風流倜儻的小師兄,竟是與人結了冥婚。


    趙肅歎息:“你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元殊挑眉:“也不算委屈,我本就不想在男女之事上多費心思,娶誰不是一樣?在雲南這些年,一直沒閑著,東奔西走,雲南全境幾乎被走了個遍,連帶那些苗、白、傣民聚居的地方,我也去了不少,有一回還差點把命交代在那裏,要是娶了個大活人回來,隻怕跟著我也享不到幾天好日子,還要鎮日提心吊膽。”


    元殊雖然有妾,但妻妾地位天壤之別,妾室更不可能與夫君有平等的地位,所以他隻是輕描淡寫略提了一句,看得出感情也稀疏平淡。


    趙肅眉頭緊鎖,重點卻已經不在男女私事上頭,而是他後麵那句話:“險些喪命又是怎麽回事?”


    元殊笑了笑,“也沒什麽,有一回苗民叛亂,規模很小,但若是驚動朝廷,便要派兵鎮壓,屆時苗人對朝廷的仇恨又要更深一層,我便親自去遊說他們,所幸最後也成功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趙肅卻聽得出其中的驚心動魄:“你把自己的命不當回事不成,怎可如此輕率!”


    “我怎會不當回事?”元殊笑著,伸手撫平他眉間的皺褶。“老師走了,這世間就剩你一個兄弟,就是因為太當回事,所以才要多努力一下,好趕上你的步伐,幫你做些事情,以免你孤掌難鳴。”


    趙肅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住。


    元殊嘴角含笑,任他抓著,兩人許久沒有說話。


    “這幾年,趙肅二字可是名震天下,都快蓋過張居正了。”元殊有心暖和氣氛,笑著轉了話題。


    趙肅搖頭:“我算甚名聲,都快四麵楚歌了。”


    元殊道:“我瞧也是,你做的事情,與張老頭兒格格不入,先有聞道台,又有小抄,他不把你恨入骨子裏才怪,幸而陛下是站在你這邊,最後總能轉圜一二。”


    趙肅道:“張居正倒是其次,隻怕還有人在我背後放冷箭,這才是防不勝防的。”


    元殊一愣:“誰?”


    趙肅:“張四維。”


    元殊沉吟:“除了你與張太嶽之外,內閣裏頭,可有人能與他抗衡?”


    趙肅道:“上個月,元馭也入了閣,隻是他性子太硬,汝墨的性子又太軟,有時難免優柔寡斷,真論起來,他們倆都不是張鳳磬的對手,更何況現在張鳳磬心心念念想要取代我的位置,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與張居正的目標是一致的,兩人聯合,會更加棘手。不過你回來,我就不擔心了。”


    他口中的元馭與汝墨,便是王錫爵和申時行。


    元殊戲謔:“你便如此高看我?”


    趙肅舒展了眉頭:“我都想好了,至壞不過是我辭官下野,屆時朝中有你和汝墨他們,也足以支撐大局了,何況我手裏還有勝算。”


    元殊問:“什麽勝算?”


    趙肅眨眼一笑:“時機未到,說了也無用。”


    “你怎麽光長歲數,不長長性子,都為人父了,還喜歡故作神秘、賣弄!”元殊惡狠狠捏他的臉頰,一如少年時光。


    書房外。


    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往裏窺看,悉悉索索。


    趙耘悄悄問:“哥,咱爹真的是負心郎啊?”


    趙耕壓低了聲音:“你沒仔細聽嗎,他是爹的小師兄,就是我們的小師伯。”


    趙耘求知若渴:“為什麽是小師伯,難道我們還有大師伯嗎?”


    趙耕心不在焉,眼睛透過縫隙盯著裏麵:“可能吧,咦,怎麽湊得那麽近?”


    趙耘:“哪裏哪裏,我也要看!”


    趙耕:“小孩子看什麽,非禮勿視,沒聽過嗎?”


    趙耘:“你才是小孩子,讓開……啊!”


    兩人的驚呼聲中,門被打開,他們英明神武的父親出現在麵前,似笑非笑瞅著他們:“聽牆角好玩兒嗎?”


    趙耕拉著趙耘轉身就要溜:“我想起我們還有一篇大字要寫!……”


    趙肅抓住兩人後領,笑眯眯:“你們這麽出息,大字就不用再寫了,改為青蛙跳一百下,和一篇策論吧,傍晚的時候我要看到那篇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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