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場戰爭, 明朝不能說沒有準備, 但也稱不上籌備周全。


    早在萬曆七年, 朝廷就開始陸陸續續往朝鮮派細作, 這些細作大部分是以商人的麵目在朝鮮境內活躍,他們本身確實也從事朝鮮與大明之間的人參交易, 私底下還要向朝廷這邊的接口人定時匯報情況。


    隻不過這種準備畢竟時間尚短, 而且無論是趙肅對於曆史的認知, 還是武將們從軍事上的考量, 都一致覺得在短期之內, 日本是不可能侵犯朝鮮的。


    然而這種判斷畢竟還是失誤了,等到明朝反應過來的時候,朝鮮八道幾乎已經全部失去,僅僅留下靠近遼東半島,也就是明朝和朝鮮邊境的義州一帶,還沒淪陷。


    對於究竟派不派兵援助朝鮮,朝廷是分為幾派的。


    以戚繼光為首的武官竭力主張立即出兵,而張四維一派,則提議再觀望一陣, 等到朝鮮王朝徹底不行了,再出兵,以謀取最大的利益。張四維等人的想法, 不能說是畏戰, 因為以眼下的情況來看, 朝中許多人懷疑朝鮮早已與日本勾結, 在私底下達成協議,讓日本取道朝鮮,直指明朝,否則何以解釋朝鮮這麽一個不算小的國家,卻淪陷得如此之快?


    趙肅雖然在南方,但幾乎是朝廷收到奏報的第十天,他這裏也見到了京城裏派出的特使,從來者口中得知情況,又連夜寫好奏折,讓人快馬回去,呈稟禦前。


    他在奏折裏麵說得很明白,不管朝日是否同謀,日本最終的目的都是明朝,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如果明朝不及時出兵加以震懾,等到日本真的打過義州,來到遼東,再想趕人,就不是那麽容易了,而且遼東局勢複雜,韃靼、女真,乃至再北麵的羅刹國,都不乏對大明邊境虎視眈眈的,一旦給予他們和日本聯合的機會,為時晚矣。


    事實上,就算他不說,朱翊鈞本也是打算要出兵的,但趙肅的奏折,無疑對於安定人心,統一思想有不小的作用。不說他多年積累的人脈,和諸多武將原本就較為傾向趙肅,單論皇帝將他的折子拎出來,在朝議時命內侍宣讀,就蘊含了惹人遐想的豐富內涵。——張居正死後,首輔人選遲遲未定,皇帝這是想召趙肅回來的征兆?


    六月下旬,朝廷下令出兵,遼東副總兵賀子重率五千騎兵攜帶火銃先行渡江入平壤,隨後由遼東巡撫坐鎮,總兵祖承訓親自率兵馳援,卻在平壤城外的慈山遇伏,祖承訓所帶幾千兵馬悉數戰死,唯有總兵在左右拚死護衛下僅以身免,逃回遼東,至此,賀子重所率的數千兵馬也失去聯係,戰報傳回北京,朝野震動。


    在戰前,無論是百官,還是普通百姓,甚至是皇帝本人,都認為大明軍隊理所當然是要勝利的,這場戰役是毫無懸念的,這種想法同樣影響了前方將領,讓他們很快付出代價,數千兵馬的損失,連同賀子重那幾千人的失蹤,足以讓許多人清醒過來,重新正視這場戰爭。


    沒錯,日本是撮爾小國,但是豐臣秀吉為了打贏這場仗,可謂傾舉國之力,豐臣秀吉麾下的名將幾乎全部出動,各地大名們的兵馬也都被集結起來,十來萬的兵力,分水陸兩軍,齊頭並進,有條不紊,計劃詳盡。而且,他們已經占領了朝鮮的絕大部分地區,明軍進攻時,又是陰雨連綿,在這種對方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輕敵是最致命的打擊。


    無論京城那邊作何反應,當申時行奉帝命日夜兼程南下之時,趙肅與吳維良二人正麵對麵盤膝而坐,品茶長談。


    吳維良問:“大人當真決議要進京?”


    趙肅頷首:“前方有戰事,兵部且不說,糧草需要戶部,人員調動需要吏部,軍械需要工部,就連如何與朝鮮倭國交涉,也需要禮部的運作,如此一來,加上國內日常政務,六部現在隻怕沒有一個人能睡一個安穩覺,我此番去到那裏,即便幫不上大忙,也好幫幫小忙。”


    首戰失利的消息傳來之後,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曆史上的“萬曆三大征”,寧夏之役,播州之役,以及這場朝鮮戰役,就是導致明朝中興失敗,由盛轉衰的罪魁禍首,如今曆史改變,寧夏和播州暫時還算平靜,並沒有發生戰亂的征兆,但日本進攻朝鮮卻大大提前,這不得不讓人懸心。


    理智告訴他,如今的朱翊鈞不是那個萬曆皇帝,國庫遠比曆史上的萬曆二十年要充盈,張居正雖然死了,朝中也沒出太大的亂子,如戚繼光這樣的名將也成為兵部尚書坐鎮指揮,所以戰爭的結果是可以預料的,沒什麽好擔心的。但是每當想到賀子重失蹤,很可能遭遇不測,而遠在京城的皇帝也很有可能日以繼夜研究戰略,批閱奏折,以至於廢寢忘食時,他就按捺不住想回京的念頭。


    縱然再多的淡定和沉穩,也在“關心則亂”這四個字麵前土崩瓦解。


    “大人,正所謂名正言順,師出有名。如今陛下沒有詔命,在此時上京,隻怕氣勢上就落了下乘,如果有皇命而風光進京,即便將來重新入閣,也無人敢置喙。”吳維良皺著眉,從利益的角度上幫他分析。


    趙肅道:“如果我沒料錯,陛下派出的使者,該在這三五日內就到了。”


    吳維良奇道:“我與大人相交多年,竟不知您會神算?”


    趙肅哈哈一笑:“是與不是,你且看看。隻不過我連三五日也等不得了,國家有難,當盡匹夫之責,事不宜遲,我已經讓他們去收拾行囊了,等酉時一過,就星夜出發。”


    “也罷!”吳維良歎息,“原先我是料定此戰必勝的,現在卻有些吃不準了,如果再輸下去,隻怕倭人就要打過鴨綠江了。”


    他這種想法,其實也是現在很多人的想法,在明朝軍隊還沒出發之前,朝野上下一致認為這場戰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揚我大明國威,然而等到賀子重失蹤,祖承訓戰敗的消息傳來,眾人在震驚之餘,信心也開始搖擺,甚至有人提出與倭國訂下和約,默認他們占領朝鮮。當然,這個人直接被朱翊鈞罷免,回家吃自己去了。


    “不會。”趙肅擺手:“依我說,小敗不僅無害,反而有益。”


    “為何?”


    “一直以來,韃靼犯邊,隻是小打小鬧,最近幾年朝廷連戰連勝,以至於韃靼不敢再犯,究其根源,是軍隊火力和士兵素質的提高,而非戰術上有所長進,如今倭國來犯,他們傾一國之兵力,隻許勝不許敗,從戰意上來說,已經強過我們,正該有此小敗,才能讓我方軍隊正視錯誤,所以有益而無害。”


    他頓了頓,續道:“我現在隻是擔心子重和陛下,一個生死不明,希望他能吉人天相,一個現在想必忙得連個囫圇覺都不能睡了。”


    吳維良也跟著歎了口氣,正想說什麽,卻聽見門外有人來報,說京城來了人,管家趙吉迎出正門了。


    趙府裏現在三天兩頭都有京城來使,其中不乏有品秩的官員,趙家的下人也淡定了,隻是這回趙吉親自接待,可見來人官職不低。


    趙吳二人出了書房,直接往前廳而去,很快便見到正在前廳磚石上略顯焦躁地來回踱步的申時行。


    “汝默!”


    申時行抬起頭,驚喜道:“少雍!”


    趙肅哈哈一笑,大步上前,一貫謹守禮法的申時行竟激動地與他相擁。


    “可想死我了!”書生模樣的申時行難得用力拍了拍趙肅的背,一麵念念叨叨:“京城裏風起雲湧的,事情一波接著一波,我們跟著擔驚受怕,你倒好了,躲在這裏享清福,倒似年輕了幾歲!”


    聽了他的抱怨,趙肅不覺別扭,反覺親切,攬了他的肩膀分頭坐下:“所以你這是棄了烏紗帽跑來投奔於我了?”


    “我倒是想,哪能呢!”申時行苦笑:“我這是奉了皇命而來的,日夜兼程,十萬火急,這把骨頭差點沒散了架。”


    一聽到十萬火急,趙肅斂了笑,肅容道:“陛下可有旨意?”


    “有倒是有,不過是手諭,讓你不必跪接。”申時行從袖中摸出手諭,遞給他。“陛下讓我請你即刻啟程返京,聽陛下的意思,是要讓你直接入閣為首輔的。”


    這倒真的是掐指一算,心有靈犀了,這才剛說,轉眼就應了驗,吳維良想道,一邊笑著拱手:“恭喜大人了!”


    趙肅也不廢話,點點頭便道:“那你歇息會兒吧,我們酉時就出發,我讓人去喊薛夏他們。”


    正說著這話,就見外頭有人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仔細一看,就是滿頭大汗,神色凝重的薛夏。“大人,大事不好!”


    “何事?”趙肅沉聲道。


    薛夏也瞧見了申時行,卻顧不上與他見禮了。“福州來報,說海壇島被紅夷船艦占了,如今就停在島外,楊汝輔說海壇島離長樂縣不遠,讓我趕緊過來護送您走!”


    自明朝洪武年間禁海之後,海壇島上原先的居民就被遷往內地,後來前些年開放海禁,上麵才又陸陸續續有人遷過去耕種,但不過數年時間,現在也還比較荒蕪,所以軍隊巡視一般也很少從那裏經過。


    之前趙肅還沒離京的時候,曾經就南方的局勢與皇帝和內閣都有過仔細研究,濠境目前被葡萄牙人占著,荷蘭人覬覦濠境,要麽直接出兵攻打濠境,跟葡萄牙人搶,要麽走迂回路線,先占領廣東沿海的某個地區,再以此為據點攻打濠境,後者的難度顯然更大,但朝廷為防萬一,還是命水師嚴加防守,但他們沒想到,如今荷蘭人竟然繞過廣東,直接就往福建來了。


    趙肅皺眉:“是不是這裏頭有倭人從中作梗?”


    申時行急得不行:“不管有沒有倭人,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你趕緊與我離開此地,直接上京吧,趙府的家眷,讓薛大人護送著先往福州避一避!”


    薛夏點頭:“大人放心,一切有我!”


    吳維良也道:“大人,事不宜遲,趕緊出發吧,我去讓縣令疏散百姓!”


    趙肅搖搖頭:“我不去京城了。”


    其餘三人一愣,申時行跺腳:“少雍,勿要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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