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程異常順利, 尼德蘭艦隊有地圖, 有指南針, 還有一個半懂不懂的涼川, 所以就算沒有那幾個漁民的指路,他們也不會迷路。賴臣讓人先去盤問那幾個漁民, 然後再對照他們自己的資料, 確認無誤了, 才繼續前行, 如此一來, 路子倒沒有走岔,就是速度慢了點。


    蘇二他們沒想到一個洋鬼子也會這麽心細謹慎,但對方這種謹慎,反而更方便他們行事,因為他們從頭到尾就不是抱著來給這幫人指錯路的目的的。


    俗話說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要說蘇二等人,原本也是南海邊上實打實的漁民出身,隻是家裏孩子太多, 養不了,又剛好新政改革,軍隊招募, 且待遇優厚, 隻要肯吃苦, 一日三餐除開, 每月還有半兩月錢,不像從前那樣拚死拚活連張嘴都喂不飽。很多像蘇二這樣走投無路,窮困潦倒的人就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入了伍。


    結果幾年下來,其中種種艱苦自不待言,如今他們已經褪去漁民的氣息,淬煉成為徹頭徹尾的精兵,比起後世那些職業軍人自然還遠遠不如,可也比原先那些戰鬥力薄弱的大明士兵好上太多了。最起碼直到現在,他們的偽裝還很成功,對方都沒把他們幾個當回事。


    輕帆船名字雖然輕巧,實際上還能裝在超過百噸的貨物,當年哥倫布穿越重洋,用的也正是這種船,所以船上安置了前後左右十幾門火炮,還有數十名士兵,不過比起它前麵的重型戰艦來說,已經算是小巧了。


    在當時,歐洲的船舶作戰能力有了質的飛躍,最顯著的體現就是西班牙的無敵艦隊,主艦上配備了一百門不同口徑的火炮,分布在三層甲板上,還有其他大大小小各種類型的船隻共六七十艘,火炮約有兩千來門,能夠裝載海軍近一萬人,堪稱世界之最。


    所以賴臣他們的艦隊縱然還沒能達到西班牙艦隊的水平,可也相去不遠,所差的隻有船隻和人員的數目而已。


    與此相比,明朝水師成立不過數載,歐洲製造軍艦的技術自然是各國之秘,不肯輕易外傳的,更別說流傳到遙遠的東方,所以中國人隻能從以往俘獲的葡萄牙戰艦中汲取技術經驗,在黑暗中摸索著匍匐前進。


    有星無月,海麵平靜,甲板上隻有一兩個士兵在巡邏,其他人都還在夢鄉中,這樣一艘船,駛在大船後麵,不引人注意,敵人疏於防範,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但蘇二等人還是不敢輕忽大意,他們從剛才被綁過來盤問的那段時間裏,暗中觀察,已經大概摸清了士兵們住的艙房,身手最敏捷的黃連,解下束發的布巾,快速拆開夾層,從裏麵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拿出碎成幾截的迷香,又從頭發裏摸出兩小塊火石,摩擦幾下,點燃迷香,布巾往鼻子下麵一圍綁住,順著之前的記憶摸到士兵艙房外頭,把點燃了的迷香往門縫裏塞。


    屋裏原先還傳出一兩個人說話的樣子,過了半盞茶時間,漸漸安靜下來,黃連細瘦的身體貼著艙房外麵,耐心等待了半晌,直到確認裏麵沒有任何聲音了,外麵也不會有人走過來之後,才開門溜了進去,三下兩下換上其中一個人的衣服,又順手拿了幾套溜出來,讓蘇二他們都換上。


    那迷香是特製的,下了極重的劑量,比尋常江湖上放倒人的蒙汗藥還要重上數倍,不需要蘇二他們再拿棍子打暈,這一房間裏頭的那些士兵就能一覺睡到十幾個時辰以後,打雷也叫不醒。


    蘇二他們本想一勞永逸,把人都殺了了事,但幾百個人殺起來也不是易事,就算對方人事不醒等著你去捅,這麽一個個捅下來,也要費上不少時間。


    而此時,船長霍華德上士還待在他的房間裏,好夢正酣。


    放倒一個船長,比放倒一群士兵來得容易得多,約莫兩個時辰左右,他們就把整條船都控製了,這一連串行動完成得悄無聲息,水師出身的蘇二接管了整條輕帆船,依照之前的航線跟著大部隊前進,另外幾個人則喬裝成巡視的士兵在甲板上來回走動,也是為了掩人耳目。不過船與船之間距離不小,加上又是夜晚,所以也無人察覺這艘船上的異狀。


    主艦裏的賴臣和範德裏安並沒有睡著,他們興致勃勃地說起在故鄉的風物,回憶起少年時期兩人同窗的往事,對賴臣這種習慣在大海上顛簸的人來說,紅酒是怎麽喝都喝不醉的,但是良好的氛圍和愉快的心情,卻讓他有點微醺了。


    “我說,範德裏安,你覺得等我們登陸上那個小島,就在上麵建一個城堡怎麽樣,屬於尼德蘭的城堡,屹立在東方的大海上。”


    “賴臣,那可不是個小島,比我們本來要去的濠境大多了!”


    “沒錯!”賴臣哈哈大笑:“那些明國人還以為我們要去攻打他們的大陸,可沒想到我們是開往相反的方向……”


    話未落音,艙門砰的一聲被重重打開,士兵抓著戴歪了的頭盔跑進來,慌慌張張:“報告大人,前方發現敵人的蹤跡……”


    仿佛是為了應和他的話,前方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在寂靜的夜晚裏顯得分外令人驚悚。


    在這之後,接二連三的巨響如雷聲般此起彼伏,震得海麵起伏不定,連帶船身也微微晃動顫抖起來。


    賴臣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對上夥伴同樣震驚的神色。


    “上帝,哪來的炮火!是那些該死的葡萄牙人嗎?!”範德裏安忍不住大叫。


    他和賴臣並作幾步推開門跑到外麵。


    船長室的寧靜溫馨與外麵的修羅戰場,如同兩個世界。


    甲板上的士兵們驚叫著,四處亂竄,很多人都是被炮火驚醒,連衣服都來不及穿,火銃也來不及背就匆匆跑出來,結果很多人又被炮彈砸中水麵的浪花衝到海裏去,場麵混亂不堪。


    “都給我各就各位!”賴臣大喊起來,話未落音,船舷就被炮彈轟掉一角,船身受到波及,微微搖晃起來。


    “哦不,我的上帝!”


    尼德蘭艦隊能夠被派出來遠渡重洋,穿越重重艱難險阻來到這裏的,都是訓練有素的海軍,所以早在對方第二聲炮火響起的時候,這邊就開始了反擊。


    夜色暗沉沉的,大海也似染上濃墨一般,但震耳欲聾的炮火,卻將半邊天空炸得明亮起來,連帶海麵也暗潮洶湧起來。不少炮彈落了空,直接砸進水麵,瞬間砸起一丈多高的浪花,湧向旁邊船隻的甲板,雙方不少士兵都被澆得滿頭滿臉的水,卻都顧不上去擦,生死攸關之際,沒有人去理會這個。


    雙方正麵交接,晏繼芳占了先機,命人不停開炮射擊,兩艘大船一馬當先,其餘的中船和長船則左右包抄,形成包圍之勢,但對方的火力實在太猛,他幾次嚐試都接近不了,主艦差點還挨了炮火。


    “大人,要不要開槍射擊?”炮火聲太大,參將不得不對著他大聲喊。


    “還有那麽長的距離,射擊個屁,等再近些再說!”晏繼芳吐了口唾沫,“媽的,老子就不信了,咱們辛辛苦苦練了好幾年的水師,會比他們差!蘇二他們呢,還沒消息嗎?!”


    “還沒有!”參將見船隻還在繼續向對方靠近,不由急道:“大人,不能再靠近了,對方火力太猛!”


    “你是提督還是我是提督?!”晏繼芳瞪了他一眼,下令:“再往前開三尺左右的距離!”


    “得令!”


    賴臣艦隊的船隻雖然被包圍起來,但由於火力很猛,所以對方一時半會也奈何不了他們,反倒有些退卻之勢,賴臣眼看敵軍主艦近在咫尺,連忙下令左右兩方的圓船向中間靠攏,集中火力壓製,務必將敵軍主艦先打沉了,其它也就不成氣候了。


    就在此時,一直緊緊跟在後頭的一艘輕帆船,突然不聲不響開了炮,炮火的目標卻不是對方,而是賴臣所在的主艦,對方很有準頭,主艦最上層的甲板被砸出一個大洞,差點把指揮室裏的賴臣也一鍋端了。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主艦和附近的圓船又連續中了好幾炮,火光之下,不少人被掀翻,從半空掉進水裏,黑暗中看不出血肉橫飛的場麵,卻聽得見無數哀嚎,也分不清是敵是友。


    蘇二等人很清楚,自己雖然控製了一艘船,可勢單力薄,絕不可能單憑炮火以少勝多,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偷襲,讓對方猝不及防,減輕前方正麵交戰的壓力,也便於大明水師能有機會發起攻擊,所以並不貪多戀戰,一旦目標正中對方主艦,就不再開炮,而是開著船往主艦後方撞去。


    砰的一聲巨響,如同晴天霹靂,劃破長空,所有人都驚呆了,從輕帆船突然開炮到船身撞上主艦,不過短短幾秒的時間,主艦被撞得猛烈搖晃起來,爆炸聲過後,船舷缺了大口,海水開始湧入,主艦開始緩緩下沉。


    輕帆船則半邊爆炸,半邊已經沉沒,一團混亂的局麵中,沒有人看得見蘇二他們是死是活,也沒有人來得及去注意他們,晏繼芳抓住對方亂了陣腳的機會開始猛攻。


    炮火聲,火銃射擊聲,喊殺聲,哀嚎聲,整整一夜,響徹了天際,卷起千重血火。


    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光線穿過雲層照射到水上,隱隱約約,照見海麵上的無數浮屍與碎木。


    遠在福州巡撫衙門的趙肅,此刻正坐立難安,來回踱步。


    薛夏跟隨他不少時日,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的模樣。


    “大人,不如我讓人傳早膳吧,您一夜未眠了!”


    “我不餓,你們去吃罷。”趙肅在窗口停了下來,負手看著外麵。


    薛夏知道他憂心戰局,也不好再勸,就默不吭聲下去吩咐人準備早膳。誰知等他過了半柱香再回來,卻見趙肅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那裏。


    “大人還在等前方的戰報嗎?”薛夏親自從下人手裏接過托盤,把早點放在桌子上。“不如先用點東西吧。”


    他連番催請,趙肅不好再推卻,便走過來坐下,喝了口粥,又拿起一個饅頭,捏成小塊送入嘴裏,一邊問道:“上回戰報是什麽時辰的事情了?”


    “約莫有三個時辰了。”前方作戰,這裏是作為後方臨時指揮所,為了安全起見,薛夏和楊汝輔等人堅決反對趙肅把大後方再往前挪,而福州離海戰的地點有不短的距離,所以這一來一回的奏報,也需要不少時間。


    趙肅點點頭:“那也差不多該有新的消息了。”


    薛夏道:“大人不必過於擔心,天佑大明,此戰必勝。”


    趙肅笑道:“但願如此。”心下卻依舊沉重,連帶眉間也未能舒展。


    短短幾年時間,水師經過無數次演習,看起來倒也似模似樣了,可真正投入到戰鬥中又是另外一回事,別說身在前線的晏繼芳和侯繼高等人心裏沒有底,就連遠離戰場的的趙肅,也忐忑不安,但他不擅水戰指揮,而且有他在場,前方將領更不可能放開手腳,去了也是白去,所以隻能待在這裏,聽著探子不時回來稟報前方情況。


    “大人!大人!”楊汝輔的聲音由遠及近,在大門口的時候就開始喊,一路到了這裏,腳步急促,臉色漲紅。


    本想去拿饅頭的手縮了回來,趙肅騰的起身,薛夏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大人!” 他手裏抓著一份奏報高高舉起,喘了老半天的氣,才道:“大喜!大喜!前方侯大人快馬傳信過來,我軍,我軍大獲全勝!”


    “好!”趙肅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數日緊蹙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恭喜大人!”薛夏也很高興。


    “同喜同喜!”趙肅哈哈大笑:“竹石,借你吉言,果然是天佑大明啊!”


    “虧得大人坐鎮後方,指揮有功!”


    “不,是前線將士的功勞,也是侯、晏二位大人的功勞,更與兩位的籌謀奔走離不開!”趙肅含笑回道,不願居功,非是他過分謙虛,而是表明態度,告訴他們,自己會將每個人的功勞據實奏報,人人有份,皆大歡喜。


    楊汝輔和薛夏連道不敢。


    “子淳,你即刻派人,讓侯繼高統計戰果和傷亡情況,速速報來,我馬上寫折子向陛下稟告這個喜訊。”趙肅道。


    “是!”楊汝輔領命而去。


    薛夏見趙肅的喜色瞬間收斂許多,不由問道:“大人,此戰大捷,您何以還似有心事一般?”


    趙肅坐了下來,目光移向地圖上的北方,笑容徹底沉寂下來。


    “我很高興,隻不過對於大明來說,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希望這一場勝利,可以鼓舞北方將士的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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