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的初春, 北方, 尤其是朝鮮的平安道與鹹鏡道一帶, 有些河流依舊仍在結冰, 人們需要裹著厚厚的皮裘來趕路,由於道路凍結的冰霜尚未解凍, 無論車馬行經, 都需小心翼翼, 以防出事。


    饒是如此, 李璁仍舊興致勃勃從馬車裏探出頭來, 貪婪地看著自己所看見的一切。


    按理說,馬車已經行了十數天,剛剛上路的新鮮勁已經過去,該看的景致也都看完了,李璁應該意興闌珊地抱怨怎麽還沒到達最終目的地,然而這個十五歲少年的自製力竟是出乎尋常的好,一路上除了貪看風景,並未過多抱怨路程辛苦。


    進表團副使金崇煥見他大半個身子都露在馬車外麵,不由皺了皺眉, 驅馬上前,責備道:“你怎敢這樣坐馬車,若是不慎摔下去, 讓我如何向你父親交代!”


    馬車轆轆向前, 金崇煥則騎著馬, 為免他聽不見, 故而聲量有些高。


    十五歲的少年臉皮正薄,被說得麵色通紅,連忙將身子縮回去,他原本是打算問問自己一行還有多久能到大明邊境的,這會兒也沒敢再問了。


    作為朝鮮派往大明的進表使,這支隊伍的內部人員構成其實很複雜。


    此時正值朝鮮李氏王朝第十四代君王李昖在位,朝鮮內部黨爭激烈,由於李昖目前尚無嫡子,朝中普遍認為世子之位將會由恭嬪金氏所生的庶長子臨海君來繼承,但李昖遲遲沒有表態,甚至還表現出有意於庶二子光海君的微妙態度,這就使得朝中黨爭借題發揮,愈演愈烈。


    不過即使李昖自己想立庶二子也沒用,因為作為大明的藩屬國,最後還需要經過大明的同意與冊封,這個世子才算正式生效,這是從明太、祖就定下來的規矩。


    尤其是在幾年前那場對日戰爭勝利之後,朝鮮更是對大明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違逆。


    說句不好聽的,就算現在大明的萬曆皇帝要讓李昖下台,隻怕李昖也得乖乖遜位。


    但大明肯定是沒有興趣管這些閑事的。


    不管朝鮮內部黨爭激烈也罷,為了立不立世子而唇槍舌劍也罷,在大明人看來,這就是一個蕞爾小國的內部矛盾。整一個朝鮮加起來,頂多也就相當於大明一個行省,萬曆皇帝日理萬機尚且不及,隻要朝鮮一日還是聽話溫順的藩屬國,大明就一日以禮相待。


    大明是這樣想的,朝鮮更是這樣想的,如果大明願意,對於一個事事效仿明朝,甚至連官製科舉乃至年號都照搬過去的藩屬國,朝鮮恨不得將每年一次的進表使節團改為每年兩回覲見。


    尤其是在打敗了日本之後,連李璁這樣的少年人都聽說了,如今大明國力,怕是比成祖時還要強盛。


    作為朝鮮中宗李懌的後代,李璁是實打實的兩班子弟,也就是朝鮮貴族。自小在漢城長大的他,聽慣了父親口中對強盛大明的向往,心裏卻是有些不服氣的。


    因為在他看來,既然朝鮮所有禮儀製度都是照搬明國的,那麽明國充其量也就是大一號的朝鮮,僅此而已。


    所以他才千方百計混入這次準備去北京城覲見進貢的使節團裏,想親眼去看一看那個大明帝國,究竟像父親所說的那樣富強繁華,還是被誇大和美化了。


    置身廣袤天地,望著不遠處嫋嫋上升的炊煙,李璁嘴上再不承認,心裏依舊是雀躍的。


    大明就在眼前了嗎?


    不同於李璁的雀躍,金崇煥卻是有些驚異的。


    因為幾年前,他也曾經作為使節團的一員來過大明,但他分明記得,與朝鮮相隔的大明,此地本應該是海西女真部的建州衛,素來地廣人稀,曠野荒涼,走了大半天也見不到一個人的景象。


    然而此時放眼望去,便有數個村莊,雖然也還談不上繁華,但比之從前,儼然熱鬧了不少。


    待一行人過了邊界,拉住一個村民詢問,方知此處的確是建州衛,離遼東都司已經不遠了。


    遼東都司在遼陽城內,也就意味著那裏有官驛廂房。


    大家在冰天雪地裏行進了許久,又累又餓,都盼望著有口熱湯喝,有個暖和的被窩睡覺,金崇煥請示正使之後,一聲令下,繼續趕路,所有人也都毫無怨言,想想能夠停下來好好休息的遼東都司,整個人仿佛也都跟著熱乎起來了。


    李璁在馬車裏坐得久了,屁股顛得受不住,可他之前正是因為差點從馬上摔下來,才會被金崇煥扔進馬車的,就算屁股在疼,他也不敢再去麻煩金崇煥了。


    朝鮮雖然照搬大明製度,但實際上對上下尊卑的要求比大明還要嚴格,李璁縱然是兩班子弟,在金崇煥這個使節團副使麵前,也是絲毫不敢放肆的。


    緊趕慢趕,夜幕降臨時,一行人終於到了遼陽府。


    比起先前看見的那些村落,遼陽府城明顯要熱鬧多了,往來各處,燈火輝煌,有漢人,也有女真人,甚至還有為數不少的朝鮮商人,但此時李璁的屁股已經快被顛得失去知覺了,連帶表情也是麻木的,自然也沒什麽心情去欣賞。


    不過他們卻在官驛外麵被攔下來了。


    李璁等了半天沒見馬車動一下,忍不住探頭出去,卻見隨行官員正在與衛所的大明官兵交涉,聽不太分明,但從大明官兵的表情上看,對方明顯是有些不耐煩的。


    交涉半天好像未果,隨行官員不得不折返回來,找正使出麵。


    使節團人員眾多,除了金崇煥這樣的朝鮮官員,李璁這樣跟著出來見世麵的貴族子弟之外,還有為數不少的商團,這些商團算是官商,與朝廷官員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此番跟著使節團,自然也是為了方便和大明做生意。


    這些人富有歸富有,地位卻很低賤,李璁這一路都不屑和他們打交道,此時看見一個跟著隨行官員跑前跑後的商團夥計,一個沒忍住,伸手將對方攔了下來。


    “那些官兵說什麽?”他問。


    夥計道:“回這位少爺的話,他們說此處已經入住了身份尊貴的客人,不方便讓我們進去留宿。”


    李璁一愣,隨即一股怒氣陡然升了起來。


    這裏荒郊野外,哪裏會有什麽尊貴客人,分明是瞧不起他們,故意刁難!


    他們怎麽說也是堂堂朝鮮使節團,代表的是朝鮮王的臉麵,這些人竟敢如此無禮!


    李璁隻覺得自己瞬間對大明的印象惡劣到了極致,什麽天、朝上國,不過也是一幫仗勢欺人的小人罷了!


    不光他有此想法,使節團裏的其他人,在得知大明官兵的回答之後,也都是一副忿忿不平的表情,但在上官沒有拍板之前,他們不敢貿然上前理論,以免造成誤會,給自己國家帶來麻煩。


    “貴客入住?你可知是什麽貴客,是何來曆?”金崇煥皺起眉頭。


    與李璁他們不同,作為一名出使過大明不少回的朝鮮官員,他的政治敏銳度要比同行的大部分人高很多,大明官兵雖然普遍瞧不起朝鮮人,可麵對即將要覲見大明帝國權力中樞的使節團,他們還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無禮,這些人連官驛都不讓進,隻怕不是為了刁難,而是另有原因。


    “那些官兵不肯說,”方才負責交涉的官員語帶不滿,“金大人,咱們可怎麽辦,總不能在這外頭過夜罷?”


    金崇煥思忖片刻,朝正使崔恩庭拱手:“正使大人,不如由我去與對方交涉看看?”


    崔恩庭點點頭,大明他也是頭一回來,經驗其實還比不上金崇煥豐富。


    金崇煥大步朝守門的官兵走去,朝鮮奉大明為主,上層以講漢話為榮,日常用語也都是漢話,除了服飾略有區別,金崇煥他們這一行,幾乎看不出異國痕跡了。


    “敢問今日官驛是哪位大人下榻?”金崇煥也不等那些人擺出晚、娘麵孔,緊接著道:“本官乃朝鮮禮曹正郞,兼使節團副使金崇煥,與你們大明工部尚書元殊元大人,和遼東都司指揮使楊韻楊大人都有幾分交情。”


    聽到元殊和楊韻的名字,對方總算客氣了一點,也拱手回道:“這位大人,不是我們刻意刁難,不肯放行,是這幾日官驛當真有貴客下榻,我們上官交代了,不讓任何閑雜人等入內,您還是另尋住處罷,這城中多的是客棧驛館!”


    朝鮮國不大,自尊心挺高,金崇煥先是被那句“閑雜人等”氣得夠嗆,轉頭再仔細琢磨,覺得對方口風竟然如此強硬,說不準大明還真有什麽大人過來這裏巡視。


    金崇煥試探地問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過來巡視下榻?管兵部的申閣老?還是兵部尚書周大人?”


    那人搖搖頭,也不知是不知情,還是不想多說。


    金崇煥:“那能否請你將裏頭能主事的大人叫一位出來,我好與他說個話。”


    說罷,旁邊的貼身侍從很機靈地塞了一個錢袋過去。


    “你們且等一等!”那個官兵與同僚對視一眼,終於鬆了口,轉身入內去通報。


    等了片刻,金崇煥沒等到裏頭出來一個主事的官員接洽,卻等到了朝這裏過來的另一撥人。


    那一行人全都騎著馬,從遠到近,馬蹄聲踏踏,人數未必比金崇煥他們多,但聲勢卻要大得多。


    因夜色降臨,許多人手中還拿著火把,雖然個個身著常服,但身形高大,麵色冷肅,一看就不是尋常百姓,也許連普通官兵都沒有他們這樣的氣勢。


    熟悉大明的金崇煥從他們身上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被那些人簇擁在中間的是兩名男子,在夜色下,即便借著火光,也很難在片刻之間把人看得清楚,金崇煥隱約覺得他們身份不凡,還沒來得及端詳,對方便從他身邊錯身而過,直入官驛之內了。


    他還沒什麽感覺,李璁少年心性,卻有些按捺不住了,當即便跳起來,跑到金崇煥身邊:“世叔,他們也太無禮了!何以那些人能進,我們就不行,這不是擺明瞧不起我們麽?!”


    金崇煥皺眉看了他一眼:“這裏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找正使,身後傳來一聲詢問:“小山兄?”


    金崇煥回過頭,露出喜色:“鳳岐兄,好久不見!”


    對方正是遼東都司僉事劉玉,字鳳岐,金崇煥來大明的時候,沒少與他打交道,一來二去,也算熟識。


    劉玉嗬嗬一笑,開玩笑道:“小山兄這是又攤上出使大明的肥差了?”


    金崇煥苦笑:“本來是肥差,不過如今又冷又餓,卻要變成苦差了。”


    他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熟人,忙將方才的遭遇說了一下,末了又道:“我們好歹也是奉命出使的使節團,卻有官驛不能住,要淪落到去住客棧,此事傳出去,恐怕不單我們要被恥笑,恐怕連貴朝廷,也會蒙羞啊!”


    劉玉道:“並非我不給你麵子,隻是此事我也作不得主。”


    都指揮僉事是三品武官,連他都作不了主,方才那兩人的身份到底貴重到何種程度?


    金崇煥心頭一動,拉過他小心問道:“莫非是哪位禦史駕臨?”


    也隻有禦史駕臨,才會讓武官忌憚三分,可那兩個人,看著也不像禦史呀!


    劉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搖搖頭:“我說小山兄,你們還是找個客棧歇著罷,要麽我讓人給你們找個?”


    金崇煥有些惱怒,又無可奈何,隻得轉身準備去向崔正使回複。


    這時裏頭匆匆步出一人,不待對方詢問,劉玉便趕忙上前拱手:“林大人,可是長樂公有吩咐?”


    那人點點頭,視線落在金崇煥身上:“長樂公說裏頭還有位置,可以讓他們進去歇息。”


    劉玉卻沒有馬上答應下來,反而遲疑道:“長樂公身份貴重,容不得半點閃失,安全方麵,下官擔心……”


    金崇煥心想,好你個劉鳳岐,枉我對你客客氣氣,恭敬有加,人家都答應讓我們進去住了,你反倒拿捏起來?


    那人蹙眉:“難道他們不是朝鮮派來的使節團?”


    沒等劉玉說話,金崇煥忙道:“這位大人,我們的確是朝鮮使節團,您看,這是官文及勘合,還有我的腰牌憑證!”


    對方接過手看了一下,確認無誤,又道:“既然長樂公發話,你們就進去罷,不過進去之前還要一一搜身才行。”


    此人公事公辦,麵無表情,絕無通融的餘地。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煞氣和眼神裏的淩厲,讓金崇煥說不出半句反對的話。


    這人……是錦衣衛!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可怕的事實。


    金崇煥暗暗叫苦,開始後悔自己方才沒有建議崔恩庭去找客棧住了。


    可是能讓錦衣衛隨行,那兩人到底是什麽身份呢?


    難道是哪位內閣閣老?


    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測,如果真是大明宰輔,沒理由千裏迢迢跑到這邊陲之地來吃風,別說大明了,即便是朝鮮的左右議政,也不會這樣做。


    進去睡個覺還要搜身,使節團所有人都很不爽,以前他們來大明朝貢,可從沒碰上這樣的事情。


    但心裏再不快又能怎樣,大明是宗主國,他們又是在宗主國的地盤上,若是不肯接受搜身,自己去住客棧就是了,但為了麵子,金崇煥他們決計是不肯屈就的。


    如此又折騰了一番,等眾人回到各自分配好的廂房時,李璁已經鬱悶之極。


    想想他兩班出身,家世清貴,上可追溯到皇室宗親,何曾受過這種待遇?


    本是打算跟來開眼界的,誰知眼界還沒開,倒受了一肚子氣!


    托了出身的福,他被分到了單獨一間廂房,不過使節團裏的其他人就沒這麽好運了,那些商人都是兩三人甚至四五人一間的,而且特別被安排到偏僻院落,以防驚擾了貴人,唯獨李璁和金崇煥幾個人,離正院還稍微近些。


    但李璁絲毫沒有感覺到任何高興,他連房間也不耐煩待了,隨意吃了一點送來的東西,便在院中散步。


    一牆之隔就是街道,外頭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李璁有些奇怪,心道一個邊陲府城,怎麽沒有宵禁?


    一邊想著,他一邊舉步往外走,準備出去瞧瞧熱鬧,不曾想前麵拐角匆匆來人,兩人撞了個滿懷,對方手裏的鐵盆也掉了,先砸李璁腳上,又當啷啷摔到地上。


    盆倒不是很重,就是裏頭還裝了點水,掉下來的時候順帶潑濕了李璁的鞋麵。


    李璁定睛一看,火氣就更大了。


    對方是跟著使節團一道來的商團夥計,李璁有幾分印象。


    “對不住對不住!這位少爺,您大人大量,千萬別和小人計較!”對方也嚇壞了,趕緊扶住李璁,又忙不迭道歉。


    李璁本來也不至於如此生氣,但今天趕了一天的路,還又餓又累在官驛門口等了半晌,心裏本來就鬱悶,這一砸,火氣算是都被砸出來了,抬手狠狠推了商團夥計一把,怒道:“你走路沒長眼睛嗎!”


    商團夥計根本沒防備,被他一推退了好幾步,結果撞上了後麵的人。


    說撞也不太準確,那夥計原本是要撞到另一個人身上的,他身邊的人眼明手快攔了一把,將夥計的身形穩住,沉聲道:“區區小事,何至於此?”


    李璁原還嚇了一跳,心裏為牽連旁人而不安,聽得這句話,火氣反而大了起來:“他對我無禮,又近了我身,我自然要將他推開,賤民怎能冒犯貴人?”


    對方哂笑一聲:“不知者無罪,你卻得理不饒人,這般咄咄逼人,恐非聖人門生所為罷?”


    李璁反唇相譏:“枉費貴國號稱禮儀之邦,卻連上下尊卑都不分!”


    “放肆!”


    “放肆!”


    對方沒說話,反倒是那兩人身後的隨從驀地嗬斥,冷不防嚇了李璁一跳。


    李璁冷笑:“怎麽,閣下說不過我,便要動用武力威脅了?”


    此時,站在那人身邊的另外一人忽然笑出聲:“小小年紀,火氣倒大,那下人是你們使節團裏的罷?他不懂事,你教訓也教訓過了,看在我的麵子上便算了,不如這樣,我請你出去玩兒,如何?”


    那人聲音溫文爾雅,聽著便令人有股說不出的舒服,李璁想來想去,發現隻有如沐春風四個字最為貼切。


    聽聲辯人,他忍不住起了興趣,這才抬頭去看對方二人的長相。


    天色雖暗,但四周掛著燈籠,大家手裏也都提著燈籠,還是能看出五六分的。


    但見說話之人年約三十開外,但也有可能是四十出頭,總之能夠看出有些閱曆,卻不顯老,眉目清雋悠長,斯文雅致,單單是站在那裏,便讓人覺得周圍的人事都成了陪襯。


    李璁一時竟看愣了。


    對方身旁的人似乎有些不悅,輕咳一聲。


    李璁回過神,臉有些紅,為自己的失態窘迫,幸好天黑沒人瞧見。


    另外一人自然也生得不差,年紀要更輕一些,劍眉星目,龍章鳳姿,身形高大頎長,卻不像武夫,像是久居高位,習慣了發號施令的,舉手投足就有氣勢。


    這樣的人物,李璁在朝鮮從未見過。


    那年長些的人笑道:“小哥還要考慮多久,你若是不走,我們便自便了。”


    能夠住在官驛的,自然是官非民,李璁雖然氣性大一些,卻不是毫無眼色之人。


    他下意識覺得這二人應該是大有來頭的,否則方才與金崇煥說話的那人,據說已是三品武官,卻大可不必那樣緊張小心。


    “固所願也,但不辭耳。在下李璁,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我姓趙。”年長一些的人道,似乎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他姓包。”


    被強迫改姓的包某:“……”


    李璁行禮:“趙大人,包大人。”


    趙大人嗬嗬一笑:“走罷,不早了,現在過去還能趕上燈會。”


    李璁跟在後麵,好奇道:“這大晚上的還有燈會?”


    趙大人:“你莫不是忘了,今兒是元宵,自然是有燈會的。”


    李璁這才想起,他們這段時間忙著趕路,竟連節日都不大留意了。


    但如果金崇煥在此,他肯定會更加驚奇,因為放在幾年前,別說什麽燈會了,遼陽城還隻是個破落小城,哪裏有如今規模?


    李璁不了解這些,倒是興衝衝地跟著兩人在城裏轉。


    此時華燈初上,男女老少傾城而出,服色各異,卻難得和諧,大夥兒熙熙攘攘,沿著掛花燈的主幹道方向走去,兩旁俱是賣些吃食小玩意的攤子,叫賣聲此起彼伏。在這種情況下,兩個人即使離得很近,如果不提高聲量,肯定是聽不見別人在說什麽的。


    這樣的情景對大明人來說見慣不驚,但對於李璁來說,卻著實有些震撼。


    來大明之前,他也預料過,明國疆域廣闊,人口比朝鮮多,肯定也會熱鬧一些,可他卻沒想到,連遼陽府這樣的邊陲之城,竟比朝鮮都城也差不了多少。


    頭一回,他見識到什麽叫天、朝上國。


    遼陽府都這樣熱鬧,那北京城呢?


    他幾乎不敢想象。


    少年被擠得差點連鞋子都掉出來了,不得不緊緊抓著趙大人的袖子,但那位包大人似乎有些不高興,不知怎的就將他的手撥開,直接讓後麵的侍衛照看他。


    非常時刻,李璁也沒精力抱怨了,一行人在重重人群中行進,好不容易來到一間酒樓前麵,趙大人和包大人舉步走了進去。


    李璁好像還聽見包大人在跟趙大人抱怨:“肅肅,你幹嘛讓這人跟我們一起,沒的壞了氣氛!”


    素素?


    一個大男人叫素素?


    李璁疑心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對後麵的話也就沒留神聽了。


    趙大人似乎和對方說了什麽,將對方的不滿安撫下來。


    ……


    酒樓也很熱鬧,可總算有位置坐,李璁終於鬆了口氣,低頭一看,自己衣裳都被擠得皺巴巴的有些狼狽,不由赧然,趕緊整理好。


    他興許自己都沒有發現,原先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總帶著股兩班子弟的驕矜氣,誰都不放在眼裏,大有天老大我老二的架勢,但在這兩個人麵前,他半點傲氣都擺不起來,不自覺就收斂了許多。


    “今晚這裏應該有燈謎,猜對了還有獎品。”趙大人笑道。“李小哥若是有興趣,不妨小試身手。”


    包大人點了幾道菜,侍衛拒絕了夥計想為他們斟酒的殷勤,提起酒壺給三人斟酒。


    那排場擺得足足的,看得李璁一愣一愣。


    “兩位大人是過來公幹麽?”他忍不住打聽起來,隻是功力太淺,一眼就讓人看穿。


    趙大人笑了一下:“是啊,這遼陽城重修三年,朝廷還未曾派人來巡察過,所以派我們過來看看。”


    李璁不解:“我見兩位大人器宇軒昂,在朝中定非泛泛之輩,巡視一座新城而已,何須勞動你們親自前來?”


    換作金崇煥,他一定不會問這樣的話,因為這話已經有窺探明國內政的嫌疑了,很不合適。


    不過換作金崇煥,也不可能得到這位趙大人的邀請了。


    對方竟也不瞞他:“往常這遼東是女真族人的地盤,雖然也隸屬大明,但畢竟還是女真人作主,朝廷鞭長莫及,所以前幾年便陸續遷了一些漢民過來,彼此融合,又重修遼陽府,增派人手,你若是幾年前過來,遼陽城可沒有這般熱鬧。”


    李璁啊了一聲,忽然想道:大明忽然重視遼東這塊地方,難道是要對朝鮮動手?


    因為他知道,這會兒朝鮮內部,的確有一小部分人,不滿朝鮮作為大明的藩屬國,又覺得他們自己連立個王太子都還要明廷來冊封,實在太沒麵子,於是便攛掇著王上跟明廷若即若離,好趁機爭取多些權益過來。


    當然這隻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朝鮮人,恪守藩屬國的本分,又感激幾年前大明幫他們趕走日本人,是以對明廷感恩戴德,不敢有絲毫違逆。若放十數年前,嘉靖皇帝在時,明國內外不安,朝鮮人可能還會蠢蠢欲動,想要脫離藩屬國這個身份,如今卻不敢再有那樣的妄想了。


    趙大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似笑非笑:“朝鮮貫來對大明忠心耿耿,大明自然也看在眼裏。犯我大明者,雖遠必誅,然而對朋友,我們同樣好客。”


    包大人卻不太樂意趙大人與李璁說這麽多話,輕輕拍了一下對方的手:“好啦,肅肅,猜謎就要開始了,說好今日出來不談國事的,你帶著這小子倒也罷了,怎麽還說這麽多不相幹的!”


    李璁再次為那句“素素”惡寒了一下,心說這趙大人的名字跟娘兒們似的就不說了,兩個大男人,行止這也太過黏糊了罷?


    再看他們身後的侍衛,卻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


    此時酒樓裏早已坐滿了人,為了趕熱鬧,大家寧願在一樓大廳擠,也不願去二樓的雅間。


    伴隨著銅鑼一響,台上懸掛在一盞盞燈籠下麵的卷軸被人一抽繩子,紛紛展開來。


    上麵各自寫著不同的謎麵,最快猜出來的,便有獎品奉上。


    李璁也來了興趣,張大眼睛盯著那些卷軸瞧。


    千金之子——其中一幅卷軸上這麽寫著。


    啊,謎底是女兒!李璁正想大聲喊出答案,早有人先他一步喊了出來:“黃色七號燈籠,謎底是女兒!”


    夥計對照了一下謎底,笑容滿麵:“這位客官答對了,奉上竹製筆筒一個!”


    李璁撇撇嘴,但他很快又猜出另一個的答案,還沒等開口,就又被人搶了過去,甭提多鬱悶了。


    偏生旁邊傳來撲哧一笑。


    是那位包大人在笑。


    李璁很有些不服氣,拱手道:“包大人有以教我?”


    包大人笑眯眯:“要說猜燈謎,可得趙大人來才行,他可是當年的探花郎呢!”


    李璁果然大吃一驚,大明科舉他是知道的,朝鮮也有全套照搬,隻是更加複雜化,然而兩國人口擺在那裏,明國人口眾多,競爭自然也就更激烈,能夠得到全國第三的名次,那說明此人是極有才華的。


    但是……


    別人得了探花,你得意什麽啊?


    李璁看著包大人臉上那股小得意,不知道說什麽好,在心裏默默吐槽。


    包大人不僅得意,他還沒炫耀完:“當年我倆出去的時候,每到一處,他可都靠猜燈謎給我贏回不少東西!”


    這下連趙大人也禁不住吐槽了:“明明富有天下,卻說得好像自己是叫花子出身似的,那些個玩意你能看得上眼?”


    包大人:“那是自然,你給我的,不管是什麽,我都從未忘記,珍視萬分。”


    趙大人沒再說話。


    李璁隻覺得兩人氛圍怪怪的,可也說不出怎麽個怪法,說關係好吧,好像有點好過了頭。


    朝鮮可沒這樣的,難道這是大明人表示交情的一種方式?


    ……


    接下來,三人吃菜喝酒猜謎,倒是興致勃勃,酒過三巡,李璁也漸漸放開起初的拘謹,那位趙大人果然一連猜中好幾個高難度的燈謎,引來全場矚目,還有人送酒過來請他們喝,也有文人想過來切磋攀談的,都被他們身後的侍衛攔下了,李璁近水樓台,卻不知自己到底得了怎樣一份機緣。


    他原本就對趙大人的風儀行止很有好感,此時人家小亮一把實力,他的好感更是上升到新高度,變成崇拜了,酒酣耳熱之際,禁不住拉著趙大人的袖子,想拜他為老師,還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話。


    不過李璁並不知道,他在說話的時候,那位包大人的臉色也越來越黑,以至於最後忍無可忍,直接讓侍衛將他打暈帶回官驛去。


    “他不過是個小孩兒,你何必和他計較?”趙肅語帶嗔怪。


    “什麽小孩兒,都十五了!”朱翊鈞很不滿,“他一個朝鮮使節團裏的跟班,什麽官職也沒有,你幹嘛喊他過來,平白攪了氣氛!”


    “這不是順帶嘛,否則那小夥計看著也挺可憐的。”趙肅不以為意。


    他卻不知道,自己這一順帶,順帶出了一本流傳於朝鮮後世的紀實性史料——在幾十年後,已經當上朝鮮領議政(領相,相當於朝鮮首輔)的李璁,寫了一本《萬曆見聞錄》,其中就花費了大量筆墨,詳細記載過自己少年時的這一次奇遇。


    本來是跟著使節團去看熱鬧增長見識的,卻因緣際會碰上微服到遼東巡查的大明天子與首輔,還跟他們同桌喝了一頓酒,這到底是怎樣逆天的運氣?


    雖然前者的身份直至後來也沒有得到明國官方的正式承認,因為當時李璁見到的皇帝是麵白無須的,而在後來京城看見的皇帝卻蓄著胡須。但結合李璁的所見所聞,他堅信自己遇到的,肯定就是大明天子和大明的內閣首輔了。


    ……


    不過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了,酒量奇差的李璁被送回官驛就人事不知地睡過去,直到第二天才被人用力搖醒。


    “……誰啊?”他扶額坐起,腦袋還迷迷糊糊的。


    “你昨晚去哪兒了?”金崇煥黑著臉。


    “我,我出去喝酒了啊……”李璁一不留神,把實話給說出來了。


    “都跟誰出去了?”金崇煥的臉更黑了。


    “跟,跟……”李璁敲敲腦袋,“那會兒比我們先進官驛的那些人,跟那兩位大人去喝酒了。”


    金崇煥眼前一黑,昨晚他剛剛從劉玉那裏摸到一點頭緒,連蒙帶猜,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當時已經嚇了個半死,這小子倒好,直接就人家喝上酒了?!


    他顧不得其它,揪起李璁的衣襟:“你去喝酒,有沒有對人家無禮?有沒有口出狂言,說什麽不該說的話!”


    李璁被他晃得眼暈,兼且莫名其妙:“沒啊,那趙大人和藹得很,一點都沒有當官的架子,比咱們朝鮮官員還好相處……我們就是喝酒猜燈謎而已,世叔,到底怎麽了?”


    若不是這小子是世交之子,他簡直想一掌拍死他!


    金崇煥恨恨地想。


    “你可知道他們是什麽身份?”


    李璁還一派懵懂:“不知道啊,是什麽身份?”


    金崇煥再也沒忍住,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腦勺:“那位趙大人,便是大明當今首輔趙肅!”


    “啊!!!”


    李璁也傻眼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過了半天,李璁忽然想起來:“難怪那位包大人一直喊他肅肅!誒,那包大人又是什麽身份,竟敢如此稱呼?”


    金崇煥將眉毛皺得死緊:“敢這樣稱呼趙首輔的,那一定是極為親近之人。”


    不過就算親近如晚輩,這樣也是不敬罷?


    同僚就更加沒人這麽喊了。


    金崇煥忽然想到一個更加可怕的猜測。


    不不不,這不太可能!


    “世叔,您是不是想如廁了?”李璁看著他臉色變幻不定,奇怪道。


    如你的頭啊!


    金崇煥氣個半死:“完了完了,照你的魯莽,肯定說話不慎得罪了兩位貴人,這下我們在北京的差事肯定會倍加困難了!他們今日一大早就啟程了,現在也沒法過去賠罪,這可怎麽辦!”


    那頭李璁還沉浸在見到大明首輔的興奮裏呢,隻差沒雙手捧臉露出夢幻表情了。


    “難怪了,他氣度那麽好,又那麽平易近人,我就知道他一定身份不凡……沒想到我居然能和趙首輔坐在一起吃飯,還能讓他給我斟酒,這下真是死也甘願了!”


    趙肅為官的事跡,不僅在大明流傳甚廣,連朝鮮也家喻戶曉,李璁在朝鮮時便甚為崇拜,甚至暗暗將對方引以為楷模。


    你還讓首輔給你斟酒?!金崇煥又是眼前一黑,卻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還是打死你算了,免得你回去還要被你父親大人再打死一次!”


    “饒命啊世叔!”


    ……


    馬蹄遝遝,衣袂飛揚。


    “肅肅,起一大早,你身體吃得消罷?”風聲中,隱隱飄來這麽一句話。


    “……你離我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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