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可稱一句菩薩麵容閻羅的心。


    韓大人旁觀的心底發怵,見世子爺出牢房後稍許駐足,他一顆心頓時便提上了嗓子眼兒。


    不過幸好,陸玨眼下並不為找誰的麻煩,隻是接過隨從遞上的濕帕子擦幹淨手,又著人匍匐伺候換了一雙幹淨的鞋。


    從這兒出去便要回府,若將鞋底血汙帶了回去,怕是會嚇到那小嬌氣包。


    韓大人暗自鬆了一口氣。


    走出大理寺大門踏上馬車,陸玨背靠著軟枕閉目養神,途中路過一家糕點鋪子,嗅著空氣中的甜香,又教人去買了兩袋新鮮糕點。


    回到淳如館正值午時。


    時下天暖宜人,往常這時候婉婉多半在午睡,他提步進屋卻沒見人,隔間裏,臨月正忙著收拾婉婉的衣裙、配飾。


    陸玨將人召來,問:“她去哪裏了?”


    臨月垂首立在跟前,一時倒被問得支吾,“回爺的話,奴、奴婢不知,太太出門時沒教我們跟著,隻帶了茂華一個人。”


    婉婉去什麽地方,會不帶貼身婢女隻帶茂華,陸玨霎時間無需深想便已猜到。


    夫妻之間朝朝暮暮,多少有些心有靈犀。


    他周身氣息一霎微妙起來,變得稍許凝滯,未曾多言,踏出門在廊下吩咐長言,冷聲道:“帶她回來。”


    臨月尚且不明所以,瞧著世子爺邁步進書房,背影都好似透著寒意,心底不由得為自家姑娘擔憂起來。


    小半個時辰後。


    婉婉和茂華、長言一道回淳如館,臨月忙從廊下迎上去,想開口說兩句卻被婉婉抬手製止了。


    她並沒心思同憂心焦灼的臨月先通個氣兒,站在書房門口稍整理了下心底的萬千心緒,便徑直提步踏了進去。


    裏間長案後,陸玨背靠著寬大的椅背,人幾乎整個深陷進去。


    他微微低垂著脖頸,眼睫也低垂,教人看不清神情,隻覺周身都縈繞著一股異常地寂靜而沉默的氣氛。


    像是溫水冷卻過後結了冰,變得冷硬鋒利,教人不敢靠近。


    麵前的長案一角扔著一支折斷的狼毫,藕斷絲連地躺在桌案上,墨汁濺上底下的案牘,也染髒了陸玨的右手。


    “夫君……”


    婉婉在桌案前一步之遙停下來,低低地喚了他一聲,嗓音細細地帶些孱弱柔軟的渴望,試圖撼動他。


    但沒有回應。


    陸玨仍舊隻是坐在那裏,甚至連眼睫都不曾顫動一下,隻有右手還沒幹的黑色墨跡順沿著指尖流淌下來,無聲滴在地板上。


    婉婉喉嚨間有些發澀,沒再出聲兒,隻靜靜地望著他。


    她知道他在生氣。


    氣她自作主張又一次觸及他的禁區,氣她不懂事地非要去追根究底他的過往。


    先前修補先夫人玉佩那時他想必就已經不悅了,隻不過麵對她時,他選擇了克製和隱忍,未曾顯露分毫。


    而這次,婉婉大抵觸及了他最不願意示於人前的逆鱗。


    自幼親眼所見、親身經曆了生母的滿腔怨恨和瘋魔無常,那樣的母親會對他說什麽、做什麽,婉婉想都不敢想。


    他如今對生母做何感想,婉婉也不敢妄加猜度。


    婉婉還記得原先聽雲茵無意中提起過,他幼時五歲原該被送往弘文館讀書,卻因先夫人執意不許,隻好作罷。


    如今回過頭看,那時的先夫人明明已經逐漸失常,根本無法教養一個孩子,放任侯府的嫡子繼續養在先夫人身邊,是不是也意味著侯爺對他的放棄。


    先夫人的苛責、侯爺的缺失、寒冬落水的疏忽與怠慢……


    一時間,婉婉原本無法理解的事情全都有了答案,她眼底冒出無數翻湧不停的酸楚,需要掀起長睫極力向上看才能克製忍住。


    她心裏猶似被人反複拿針在紮,紮透了,為他疼的千瘡百孔,沒一處地方是好的。


    窗外的風吹動流雲,遮擋住了太陽,室內倏忽黯淡下來。


    婉婉在長案前站了良久,眨眨長睫,將眼裏的霧氣遮掩下去,這才提步繞過長案走到他的椅子旁。


    她一聲不吭地牽起他的手,從袖子裏掏出一方手帕,開始仔仔細細擦他手上的墨汁。


    但擦著擦著,眼睛裏不聽話地落下豆大一滴淚,溫溫熱熱地砸在陸玨的手背上,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


    他的手臂僵了下,那些眼淚就像珍珠鼓點,每一下都敲擊在他心上。


    女孩子輕輕的抽泣聲也像無形的線鑽進陸玨的耳朵裏,絲絲縷縷地纏繞住他,織成一張網,包裹住他滿腔怒意。


    柔軟的武器。


    陸玨內心壓製不住的陰暗戾氣在她麵前毫無用武之地,不舍得打、不舍得罵,連句重話都不舍得對她說出口。


    胸膛沉沉起伏了兩個來回,靜默片刻,他還是隻能抬起長睫看上去,去看她濕潤染紅的眼尾和沾滿淚痕的臉。


    “哭什麽?”


    他嗓音淡淡的,明明還是冷的,卻又有些無奈,好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起來,像在看一個不聽話闖了禍的小孩兒。


    婉婉的眼睛裏凝著流不盡的淚,長睫一動便有水滴砸下來。


    她吸了吸鼻子,連帶著單薄的雙肩輕輕顫動,語不成調地對他說:“我……我隻是想離你更近一些……”


    因為太喜歡了,滿心滿眼都是喜歡。


    所以不光占有著他的現在,還憧憬著和他的將來,以及試圖將他的過去也填補上她的足跡。


    她很有些莽撞,莽撞而直白地徑直朝著他的心牆裏闖,教他猝不及防。


    陸玨的手背都快要被她的眼淚燙傷了。


    他簡直無計可施,隻好反手握著她軟軟的柔荑,將墨跡斑駁的手帕扔了,五指收攏,將她拉到腿上抱著。


    陸玨抬手去擦她眼下的淚痕。


    但她的眼睛向來是個源源不竭的泉眼,怎麽都擦不幹淨,片刻就沾濕了他的手,教他莫名從心底裏生出一股子抑製不住的躁動。


    窗外的風吹得人也煩躁,將原本沉下去的戾氣重新翻上來,在胸懷中翻騰不止,衝得人心口發疼。


    束手無策有時候就能將人變得粗暴。


    婉婉什麽都不知道,依戀地靠過來抱住他,把臉埋進他頸窩裏輕輕地抽泣,她的眼淚也像是種蠱毒,教他煩躁,也教他著迷。


    衣領被淚水打濕,粘膩地貼在脖頸。


    陸玨眉頭不自覺的皺起來,忽而勾起她的下巴,垂首用薄唇封住她的眼睛,伸出舌尖將她眼下一滴晶瑩的淚卷入了口中。


    常日那麽甜的小糖豆,眼淚原來也是苦澀的。


    婉婉怔怔地,一時連滿腔的心疼都忘了,長睫掃過他的唇瓣,呆呆地感受著他將她滿臉的淚痕全都吻淨。


    他的動作從最初的輕柔,逐漸變得粗重而失控,放在她腰間的手掌倏忽用力收緊,掐著腰將人抱成跨坐的姿態。


    直到衣衫垂落在地,裙子皺成一團堆疊盛開在他腰間,難解的心衣被強硬撕出一條口子,婉婉才終於後知後覺的從怔忡中回神過來。


    此時正值天光明亮,白晝照出滿室荒唐。


    陸玨滿腔的戾氣,不似往日溫柔,兩人交頸相擁時,他身上沾染的淺淡的血腥氣教婉婉有些害怕,於是本能地抗拒、推卻。


    雙手抵在他胸膛,婉婉眉尖蹙起的弧度惶然無措。


    她想從他腿上下來,卻被牢牢禁錮住,五指的力道好似恨不得將掌中一把纖纖細腰折斷,迫使她迎向他。


    陸玨重重的咬她不聽話的耳朵,眸中晦暗深不見底,像是教訓又像是命令地告訴她:“繼續哭。”


    哭吧。


    既然哭了,就讓她一次哭個夠、哭個徹底,便算作對她莽撞的懲罰。


    書房中氤氳的書卷墨香漸漸染上迷亂的旖旎氣息,窗外一陣風吹過,荷塘裏的芙蕖花立在水麵顫顫巍巍,脆弱得楚楚可憐。


    簷下焦急的等候雲茵與臨月,雙手交握身前捏出了一手又一手的汗,屋裏每傳來一次斷斷續續地細弱哭求聲,她們倆就揪心一次。


    後來又有什麽東西碰掉在地上,砸出一連串悶悶的響聲。


    世子爺委實是生了大怒了。


    她們不必親眼目睹,隻需要看到自外歸來的茂華,壓根兒沒等主子回頭發落便自己先去領了三十個板子,大抵就能猜出來姑娘的處境。


    這可怎麽好?


    兩人怕極了也心疼極了,怕屆時看到滿身傷痕的婉婉,心疼她那麽細皮嫩肉的,哪裏經得住男人的手勁兒落在身上。


    頭頂的太陽眼看從正中移落到了屋脊上,屋裏傳出的哭聲已然變得沙啞無力。


    雲茵幹站不住,索性把心一橫,正打算去浮玉居請老夫人前來庇護婉婉時,卻聽屋中所有的動靜終於偃旗息鼓。


    昏黃的日落餘暉照映下,桌案上的筆架、硯台、文牘淩亂掉落一地。


    風吹不散滿室頹靡,陸玨的麵容卻已重歸平靜容和,唯有額際頸間灼熱的汗在他沉寂的神情上留下了放縱的痕跡。


    婉婉被男人用薄毯裹在懷裏,腦袋無力的靠在他肩頭,狠狠哭過之後,眼睛和鼻尖、臉頰全都紅成了一團。


    她沒有半分力氣,隻能軟軟依靠著他,單薄的脊背隨著呼吸淺淺的起伏。


    嗓子哭得沙啞,她閉著眼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才抬起手指,有氣無力地在他胸膛上畫出一句話。


    她問他:“你還在生氣嗎?”


    作者有話要說:


    第70章 ·


    “你還在生氣嗎?”


    婉婉的指尖輕飄飄、軟綿綿的落在他胸膛上,寫完了便覆上來,貼在他心口的位置,她沒有更多力氣了,可還是在試圖朝他靠近。


    她的掌心溫熱,能將最冷硬的冰塊兒都融化開。


    更遑論,陸玨本就沒法對她真的冷下心來。


    於是環在她腰間的手臂收攏,再收攏,將她朝他的胸懷中禁錮過來,陸玨沒有說話,隻微微垂首,用下頜輕輕蹭了蹭她的額角。


    方才他對她不好,很惡劣的懲罰。


    不僅把她弄哭了,還一直教她哭得不得停,由著她幾近溺水的難受,看著浪潮一次又一次淹沒她,半分都沒有顧念的憐惜,相反甚至覺得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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