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哪怕是陸玨仔細修飾過的言語,旁觀者一般避重就輕地描述,也足夠教她從心底裏生出無盡地悲痛。


    鍾家整整一百三十六人啊,隻存活了她與兄長兩人。


    在婉婉前塵盡忘,隻管待在祖母與夫君的羽翼、疼愛下無憂無慮的日子裏,這些仇恨、重負,全都由兄長獨自背負。


    他累不累呀?


    婉婉的眼圈一霎那間便紅透了,整個人的心都好似被一隻鋒利的爪子狠狠握住,她捂著心口,幾近透不過氣來。


    宋眠嚇壞了,連忙前來扶住她。


    素手搭在婉婉纖細的皓腕上時,宋眠無意摸到她的脈象,不知是摸到了什麽,眉頭稍皺了下,但也隻是稍縱即逝,很快便又摸不到了。


    “給我說說兄長吧,宋姐姐,你給我說說他的這些年吧……”


    婉婉緊緊捏住她的手,宋眠隻好暫且先收回思緒。


    她扶著婉婉先往軟榻上去坐著,而後娓娓道來,這些年與鍾牧實則寥寥無幾地幾回見麵,從一線痕跡中,便得以窺見他過去那些年的經曆。


    榻上小桌一縷幽幽的檀木香,嫋嫋飄了小半個時辰。


    宋眠的話音淺淡,後來又道:“你哥哥不想教你傷心,也從未覺得你忘記過去有何虧欠,他隻會為你的快樂而高興。”


    事實確實如此,可事實也教人心酸。


    傍晚時分鍾宅外回來有侍衛傳信,是陸玨的意思,接婉婉前往府衙見鍾牧一麵。


    外頭馬車已然備好,婉婉臨走不忘帶上宋眠一道,二人一路疾行至府衙,門前領路的衙役卻竟沒有將二人領去天牢,而是後頭供衙役們歇息的廂房中。


    進院子時,婉婉在廊下看見夫君在和樞密院的人說話,便是楊琛。


    楊琛是個無心無情之人,他原以為麵前的靖安世子與他是同類,眼中隻有權勢,甚至權勢也並非所求,要的隻不過是登臨高處俯視下方的孤傲不勝寒。


    是以楊琛心中難免對這位世子爺多有顧忌,直到……


    直到昨日牢房外,這位向來以清冷孤絕示人的世子爺尋到他,說家中夫人見不得血腥,要將鍾牧提出大牢就醫問診,次日才好安排兄妹二人相見。


    人一旦有了軟肋,就不再是無堅不摧。


    楊琛心中有說不上來的可惜,也可憐那魏國公府,幾次三番地觸他逆鱗,卻連劍刺要害的道理都沒探究明白,好不容易碰到了,也就挨了個邊兒。


    太子一黨但凡有靖安世子,現如今的龍種中,怕是挑不出足以一決高下的了。


    這廂婉婉與宋眠一同進了廂房中,鍾牧早已收拾妥當在桌邊等候。


    他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便從桌邊站起身來,轉過身去看,日光在屏風上照出兩道細細的影子,他不必看清也分得出誰是誰。


    宋眠先走出來。


    二人也算相識多年,看鍾牧至少還完好無損,勾唇笑了下便不多話,回身朝藏在屏風後還在吸氣的婉婉招了招手。


    到底多年未見,她除了在夢裏,也不記得更多關於兄長的事。


    婉婉眼下有些緊張,從屏風後露出臉來朝桌子旁的男人看了眼,兩人相似度極高的眉眼在此刻很能緩解她的緊張。


    怔忡片刻,她才喃喃喚了聲,“哥哥……”


    似乎有些生疏,鍾牧麵容稍顯蒼白,聞言卻也爽朗勾唇,又如小時候一樣衝小妹展開了雙臂,“小糖豆,過來。”


    話音才落,終於見原本拘謹的小丫頭放開手腳,快快地撲過來一把抱住了他。


    “哥哥!”


    兩人藏在血脈中的親近,無論何時相見都仍舊可以單憑一句話、一個擁抱而複蘇過來,並非記憶的消散便可以隔斷。


    唯有門外正打算踏足的陸玨,透過屏風虛空朝裏看了眼,又退了回去。


    從前小丫頭答應隻準他喚的小名,現在被別人光明正大地喚了,他的小丫頭也正抱著旁的男人,縱然那男人是她親哥哥,也教他眸中浮出冷意。


    男人內心的占有欲濃重得無法忽視,卻又不能做什麽,索性回避些許,眼不見心為淨。


    回程時已近至日暮時分,馬車上隻剩下陸玨和剛因為與兄長重逢而高興地哭唧唧的小貓咪,宋眠留下來替鍾牧治傷熬藥。


    婉婉的眼睛紅得不像樣子,不敢再擦,怕把皮膚擦破了,也不敢教教夫君看,怕他又要說她愛哭鬼。


    隻好躲在夫君懷裏,將眼淚都哭在他衣服上,很快就洇濕了一大片。


    她抽噎噎得還記得問他,“夫君,我很擔心哥哥,他在那裏還會不會再受傷?”


    府衙裏的惡人用刑太過狠毒,兄長那樣常年習武、身體強健之人,短短幾日便已元氣大傷,婉婉真是恨不得把那些用刑的人都抓起來如數奉還回去。


    陸玨將人抱在腿上,指腹極輕地去摸她腮邊的淚珠,聞言倒有些酸酸的,“如今滿眼都是哥哥,都不記得夫君了是不是?”


    “沒有……”婉婉吸吸鼻子,認真地否認,“夫君和哥哥都在我心裏。”


    陸玨瞧她細細的手指戳了戳心口,眸中卻難得不為所動。


    “都在心裏,但有了哥哥以後,夫君的地方就被分走了一半,日後這一小塊兒地方不知還會有誰,夫君的位置隻會越來越少,對不對?”


    嗯?


    婉婉怎麽聽這話,怎麽都耳熟。


    稍稍一怔後,她忍不住蹙眉輕輕覷他一眼,“夫君原來是個小氣鬼……”


    陸玨長眉動了動,偏生忍住了沒言語。


    常日萬事在握,天塌下來也覺不過如此的夫君,他的別扭竟然是認真的,真切地在吃飛醋,真切地不高興,也真切地需要人去哄一哄。


    婉婉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倏忽間哭笑不得。


    抿唇忍住笑,她湊過去用雙臂抱住男人的脖頸,像他從前安撫她那樣,親一親他的鼻尖,親一親他的眉間、眼睛,而後額頭抵著他的額頭眷戀地蹭了蹭。


    “夫君糊塗了,我心裏明明最愛的就是你,隻愛你一個人,誰都分不走。”


    作者有話要說:


    第90章 ·


    甜言蜜語,向來是小丫頭的天賦。


    陸玨心裏是不肯教她拿捏住的,可偏偏最是招架不住她軟軟的嗓音,眼角眉梢藏不住地軟化下來,便被婉婉發現了。


    她很是肆無忌憚地揶揄起夫君來,皺著小鼻子湊上來嗅了嗅他,“讓我聞聞,夫君現在是什麽味道?”


    “怎麽酸酸的呢……嗯?”


    婉婉揚了揚脖頸,鼻尖抵著陸玨的鼻尖碰了下,一壁追著他明知故問怎麽回事,一壁不停地輕輕啄他。


    陸玨教小貓兒逗得心猿意馬,手掌扶住她後腰處捏了一把,板著臉訓人:“別鬧。”


    “偏不……”婉婉坐在他身上扭了扭身子,雙臂勾著男人脖頸,指尖輕輕地他耳後畫圈兒,“除非你說你就是小氣鬼。”


    陸玨低笑了聲,他才不可能說這樣的話。


    眉尖稍挑了挑,他抬眸,觸及她美眸中笑意,便隻覺得這丫頭是故意在作亂、裝模作樣地撩撥他。


    清甜的香氣近在咫尺,垂眸瞧一眼她送上來的紅唇,陸玨忽地冷不防一低頭便覆了上去。


    男人的力道不像姑娘那樣輕描淡寫地逗弄,而是攻城略地的掠奪,強勢而霸道地占據她所有的呼吸。


    婉婉窩在他懷裏,忍不住偷偷地笑,縮著脖子想躲,卻躲一寸便被男人追過來一寸,隨即寬大的手掌握住她的後頸,像抓小貓兒似得牢牢掌控住她。


    她躲不了,隻好仰著腦袋任他施為。


    街邊車水馬龍的聲音從喧囂到逐漸靜謐,後來隔著衣裳也察覺到夫君有些硌著她了,婉婉到底還是會害羞,忙拿手推了推他,“夫君你、你快放開吧……”


    馬車裏空間不算大,被兩人交纏的呼吸烘得有些熱。


    陸玨懷抱著軟軟糯糯的女孩子調整片刻氣息,輕笑著退開,手臂攬著一撚柳腰靠回到車壁上。


    目光觸及她臉頰淡淡一層緋色,紅唇瑩潤,越發顯得鮮豔欲滴,他抬手擦了擦自己唇上沾染的嫣紅口脂,惡劣地又抹回給了她。


    “今日去見兄長都說了些什麽?”


    反正他是在廊下站得遠遠兒的,一點兒都沒見著、聽著,隻可惜心也沒能靜下來,都怪那古怪地占有欲作祟。


    現在教陸玨自己想想,都覺有失風度得很。


    風度丟了些,便還得在小丫頭跟前找回來,他又恢複成滿副波瀾不興的模樣,婉婉看在眼裏,不動聲色撐著手臂挪了挪身子。


    “哥哥隻是關心我這些年的境遇,又給我說了些小時候好玩的事……”


    婉婉想著問他:“夫君,我家的案子是不是很棘手,現如今當年的人都死無對證,若我與哥哥當真被定了罪,會連累到你嗎?”


    陸玨這次沒瞞著她,“你我夫妻一體,自然榮辱與共。”


    可他又說:“但隻要有我在,誰能定你的罪?”


    他原先隻覺將她放在掌心裏護著就好,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現在卻覺得,小丫頭比他想象中要有韌勁兒得多,夫妻一體,萬事都與她一起麵對,要比將她隔絕在風雨之後更好。


    婉婉想要對他在忙的事多了解一些,陸玨也願意耐心地同她解釋。


    “當年的證據不在,利弊算是各一半,想要翻案並非不可能,隻是如今牽扯到南地鹽務,事關重大,一時半會兒恐怕查不清,你哥哥還得在牢中多待些時候。”


    “那……”婉婉忍不住憂心,“萬一他們再用刑可怎麽好?”


    陸玨安撫道:“樞密院奉皇命行事,並非指鹿為馬之輩,如今我已派了侯府侍衛前往牢裏日夜看顧,不會再教旁人對你哥哥濫用私刑,放心。”


    他摸了摸婉婉的臉頰,“唯獨倒是你,眼下的靈州不安全,你不能再留了。”


    婉婉聞言一怔,“夫君要送我一個人回盛京嗎?”


    陸玨點頭,“南地鹽務牽涉甚廣,我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在靈州,若放你獨自一人留下,我如何能安心?”


    “可我不想走。”婉婉捏著他腰間的衣裳撼了撼,“我想留下來等你,不會上街亂跑給你添麻煩的。”


    陸玨微微勾唇,“我還會怕你給我惹麻煩嗎?”


    他握住她軟軟的手捏了捏,似乎還嫌不夠,又遞到唇邊吻了吻,低低地說:“乖乖聽話,等你安全回到盛京,我便再無後顧之憂。”


    婉婉知道凡事他連續說兩回,那就是已經決定的意思。


    她不能留下來成為他的顧慮,魏國公府還在虎視眈眈,他若還要分出一部分心力去擔憂她的安危,那樣會很累的。


    思忖片刻,婉婉還是隻好點頭答應下來,“那你和哥哥要早些回來,我在家裏等著你們呢。”


    陸玨容色認真地嗯了聲,好教她安心。


    回到鍾宅時天色已晚,月色初上,陸玨趁小丫頭去沐浴時,獨自在偏房召見了長言。


    這次回程,他將護衛婉婉的職責交給了長言,連帶著此行所帶大半侍衛,也全都用來護送他的小寶珠,自己隻留下了堪堪五人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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