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方才二層天魔舞之後, 枯荷對這裏已經有了深深的警戒心。


    黑雲方起,眼前驟然黑暗時,他就將禪杖往身前一橫, 口吐法咒, 以靈力威加四方。


    “有法非法, 有相非相, 受持頌誦, 萬魔皆除!”


    嘴唇闔動,咒語化為金光傾瀉而出, 生生將黑暗驅開,照出一條明路。


    與此同時, 他發現從另一個方向湧來的白光竟如波濤將黑暗覆蓋淹沒,以強橫決然之勢,無可抵擋, 一馬平川!


    好霸道的術法!


    枯荷驚歎,下意識後退幾步,為那白光讓出道路。


    神王駕到,萬方跪拜, 無以橫路當前,無法爭奪其輝!


    一把劍出現在枯荷視野, 劍身發出的光芒足以讓任何黑暗邪魔都退避三舍。


    而後, 持劍的主人在耀眼奪目的光海裏逐漸顯露身形。


    是九方長明。


    他神色漠然,如從天而降斬妖除魔的神明, 冷眼看著人間興衰喜樂。


    似乎受了感染, 枯荷神色心態也跟著肅穆莊嚴起來, 放輕呼吸, 生怕有所冒犯。


    他趨近去看對方手中之物。


    剛才興風作浪差點失控的聚寶盆, 此刻就靜靜躺在他手心,乖巧柔弱如繈褓酣睡嬰兒。


    “前輩將它封印了?”


    “無,僅是驅散它表麵的魔氣,我想做個嚐試。”


    什麽嚐試?


    長明沒有回答枯荷臉上顯而易見的疑問。


    他帶著聚寶盆下樓,從八層重新回到一層。


    神像如他們進來時,依舊在蓮花台上盤膝而坐,似笑非笑,一手持珠,一手向上拖著虛空。


    枯荷見狀心念一動。


    沒等他捕捉確切的念頭,長明已經把聚寶盆放到那隻托舉的手上。


    是了!


    枯荷恍然大悟。


    他先前以手托虛空來解釋,這自然是可以的,但總覺得與這座八寶琅嬛塔格格不入。


    手托虛空之虛天藏佛尊,為的是讓後來者探究宇宙陰陽,但這裏是帝都之塔,為的是給凡俗世間百姓祈福安康,求取功名利祿的,說白了,陽春白雪奏給下裏巴人聽,無疑是對牛彈琴,點化有緣人也得用有緣人能看懂的方式,在這裏,虛空法相遠遠不如手托寶盆的法相。


    這才應了琅嬛塔本來的建造目的!


    聚寶盆被神像平平托在手上,光彩奪目,映照得神像麵容也跟著有了光彩,越發慈眉善目,高深莫測。


    枯荷看著神像露出微笑,眉目生動,栩栩如生。


    不,不是栩栩如生,他本來就是活的!


    早已坐化多年的虛天藏佛尊居然朝枯荷露出笑容,須臾那笑容一斂,如暮鼓晨鍾,喝破人心。


    “枯荷,你可知錯?”


    心頭似有擂鼓重重一錘。


    他定了定神,隱約察覺這可能是幻象,或者未死心的妖魔又在作祟。


    “弟子自入佛門以來,佛心堅定,從未半途而廢,從未欺淩弱小,從未做任何有悖良心之事,日月可見,神佛共察!”


    虛天藏佛尊沉沉一笑,仿佛在笑他說謊。


    “那入佛門之前呢?”


    枯荷沉聲道:“佛門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語,既然殺人者亦可頓悟洗罪,我自然也可以。”


    虛天藏佛尊陡然喝道:“狡辯!你雖未殺人,行跡卻如誅心,你兄嫂因你而家破人亡,你為了逃避方才遁入佛門,這麽多年你從未深省,總以為修為越深厚,在慶雲禪院地位越高,就能掩蓋你從前所作所為,卻從未想過不管自己如何修行,鑄下的錯誤已經不可能挽回,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比你直接拿起屠刀殺了他們還要淒慘!”


    枯荷沉默不語。


    “汝還有何可說!”


    “汝還有何可說!”


    “阿弟,我求你了,不要折騰我們了!”


    “阿弟,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讓你,唯獨阿婉不可以,她是一個人,你明白嗎?”


    “汝還有何可說!”


    ……


    質問如雷電迭閃,一聲接一聲,目不暇接。


    回憶潮水般湧上來。


    枯荷連退數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汗如雨下,麵若死灰。


    ……


    長明看見的,與枯荷截然不同。


    他看見的是他的師父。


    玉皇觀先代觀主,那個將玉皇觀交到他手裏,殷殷叮囑他一定要將本門發揚光大的人。


    長明的確讓玉皇觀在天下高手如雲的宗門裏也有了名聲。


    這份名聲卻是依托他的實力而來的。


    當長明離開玉皇觀,他將觀主給了自己的師弟,道觀因此又沉寂數年,若非後來出了個雲未思,玉皇觀恐怕依舊會藉藉無名下去。


    可就算這樣,在雲未思去了九重淵之後,玉皇觀也不可避免走向衰落,它還未成為一流宗門,僅僅如流星般在天空綻放過耀眼光芒。


    從這一點上來說,長明的確辜負了自己師尊的托付。


    頂級宗門不可缺少頂級高手,但宗門想要源遠流長,卻無法單靠一個人來實現。


    “你明明答應過,卻沒有做到,長明,你自詡一諾千金,卻連對師尊的承諾都無法實現。”


    玉皇觀主望著長明,神情失望。


    “早知如此,當日我就不該將觀主之位傳給你。”


    “你不傳給我,便也無人可傳了。師弟資質平庸,勉強支撐,無力為繼,唯有我,是當仁不讓的人選,我並不貪戀玉皇觀之位,是看在師徒情分上,方才勉為其難。你想亂我心智,趁虛而入,也得找好人選。”


    長明嘴角微翹,看他師父的麵容,如同在看一個笑話。


    “這種程度的幻術,去騙騙外頭那些老百姓還可以,想要騙我……”


    指尖一彈,小簇白光落下,神像霎時熊熊燃燒,但燃燒之後,玉皇觀先代觀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周可以。


    他一條腿屈起,一條腿盤著,渾身血跡斑斑,狼狽不堪。


    頭發一綹綹貼在額頭,暗色血水已經幹涸,周可以抿唇靠坐在角落,眼皮掀開瞅了長明一眼,複又垂下。


    “我快要死了,你終於來了。”


    “我正要去救你,他們血洗了見血宗,說你在萬蓮佛地。”


    “萬蓮佛地?”周可以哂笑,氣息微弱,“你去到那裏,隻能看見我的屍體,我早已被他們身魂分離,魂魄被囚禁在這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長明挑眉:“以你堂堂見血宗宗主的能耐,被人剿了老巢,竟還無法反抗,若當日肯定為師一言,何至於淪落到今日情狀?”


    周可以忽然怒意上湧,為他輕描淡寫的語氣。


    “見血宗會有今日,還不是全因為你?!若不是你多管閑事,去調查萬神山,一切怎會如此?你自己搭進去還不夠,還要牽連他人!”


    長明先前以為這又是一個幻象,頂多更高明些。


    但眼前周可以的激烈憤怒,卻讓他有些拿捏不定了。


    難不成對方被抓去萬蓮佛地是假,被囚禁在這裏是真?


    他走過去,握住周可以的手腕。


    溫熱的,脈搏還在微微跳動。


    “你怎樣了?”


    長明將靈力灌輸,卻瞬間被對方身體本能的反應排斥在外。


    他心頭一沉。


    這不是什麽好兆頭,民間有句俗話叫回光返照,周可以身體排斥越激烈,反倒越說明自己的虛弱。


    “九方長明,我一直恨你。”周可以喃喃道。


    “我知道。”長明被他反手握住手腕,沒有掙開,“是誰幹的,你說,我給你報仇。”


    周可以冷笑,咳嗽不已,血沫噴濺上長明手背,熱得滾燙。


    “那重要嗎?我想自己複仇,不需要你。”


    “好,你不需要。”長明跟哄小孩子似的。


    在他心裏,周可以始終是不成熟的,是四個徒弟中最需要關照的那個。


    但當年的長明並沒有耐心也沒有時間去細膩溫柔地哄孩子,他認為每個人都有各自苦難,修煉之路更是殘酷無比,如果脆弱到需要時時撫慰才能有所成就,那此人基本也就與修士絕緣了。


    所以周可以叛出師門時,他無動於衷,內心隻有輕蔑哂然,覺得周可以自此已經將自己的後路切斷,除了走火入魔之外,別無他途。


    事情也果然照著他意料的方向去走。


    許多年後,長明自己也經曆過無數生死掙紮,性情發生變化,終於開始反省自己當年對周可以的態度。


    師徒一場,原本可以不必走上絕路。


    “見血宗,全毀了。”周可以閉上眼,喃喃道。


    即便他一開始純粹隻是為了跟師尊作對,證明自己可以,方才一手創立魔門,但後來,見血宗漸漸就成了魔修人人向往的去處。


    周可以雖然喜怒無常,是名門大派人人得而誅之的魔修,但在許多魔修眼裏,他卻是一座高山。


    正如許靜仙,如果不是見血宗,她至今可能仍然流落在外。


    是以她對周可以,是又畏又敬又怕。


    長明歎了口氣,按上他的肩膀。


    “見血宗毀了,還可以重建。”


    “但,人死了,神魂俱滅,神仙難救。”周可以淌下血淚,“他們本來可以避開這一切的,隻要沒有你。九方長明,你害了多少人,還不夠嗎?”


    他無力攀上長明衣襟,揪緊,扯近自己麵前。


    “你招惹了這麽多禍患,如果不是你,見血宗不會變成這樣,我……”


    血順著嘴角流下,周可以雙目盡赤,似有千言萬語,幽恨難喻。


    忽然,他瞪大眼睛,麵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死死盯住長明。


    “過了。”


    長明的手從他胸口抽出,慢條斯理,用對方的袖子擦拭自己滿手血汙,仔仔細細,連指縫都不放過。


    “樹欲靜而風不止,非我之過,我為何要強行認罪?還有,周可以不是這樣的性子,他不會自怨自艾,絮絮叨叨懷念自己的見血宗,他喜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不是臨死前跟個怨婦一樣,對他的師父怨聲載道。”


    他起身,順勢將“周可以”踹倒。


    “你隻得其形,未得其神,一開始還真差點讓我著道了,可惜後來演得過火了,落入我的陷阱。你知不知道,記憶和印象,也是可以造假的?”


    長明衝地上癱軟一團的“周可以”露出詭異笑容。


    “你以為攝取我的記憶,就一定是真實的嗎?你可以製造幻象,我也可以反過來,控製你所製造的幻象。”


    “周可以”虛弱喘息,血從身體各處傷口加快流淌,身形逐漸化為細沙沉入地麵,最終歸於血肉,又消失在長明麵前。


    眼前恢複明亮,神像托著聚寶盆在他麵前安詳盤坐。


    燭光微微,透著暖意。


    枯荷卻不知去向。


    塔門一層內門被推開,雲未思走了進來。


    “你這邊如何?”


    “還好。”長明注意到他的眼神與先前不同,“你是雲海?”


    “師尊好像不想看見我?”雲海貫來是學不會認真說話的,兩人很好分辨。


    長明蹙眉:“你們頻繁交替,會加快消耗靈力,催發入魔。”


    雲海哂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我遇到蕭藏鳳,他特意將我引到郊外,想困住我。”


    “然後呢?”聽到這個名字,長明不由注目。


    “然後他被我殺了。”


    “蕭藏鳳是個關鍵人物。”


    “他引我過去,隻為分散我們,置我於死地,此人對江離死心塌地,根本不可能從他口中得到一星半點消息。”


    長明歎道:“可惜了。”


    雲海:“倒也不算太可惜,他給我看了未來。”


    長明:“未來?”


    “是的,你會殺了我的未來。”


    雲海走過來,將長明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就是這裏,四非劍穿胸而過。我到現在,甚至還記得那種感覺。”


    長明想說那隻是迷惑你的幻術,但他隨即感到不對勁。


    因為自己身後也被雲海緊緊抱住,對方將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臉貼著臉,聲音與前麵的雲海如出一轍。


    “蕭藏鳳是不是想告訴我們,這麽多年了,我們還是逃不過自相殘殺的宿命?”


    長明動彈不得,他的身體四肢,已經被對方牢牢禁錮,繩索化為利刃,一寸一寸,淩遲血肉。


    而前麵的雲海,則捏起他的下巴,將唇覆上,以魔氣渡入。


    黑氣熱焰,翻湧奔騰,纏繞著他的發膚,鑽入衣裳,攻城掠地。


    長明眼神極痛,身體卻已沉淪,嘴角滑下一抹腥紅,目光逐漸迷離。


    在外人看來極為纏綿曖昧的擁抱,實則卻是凶險萬分的生死相搏。


    他如同正站在懸崖上,狂風咆哮,山石滾落。


    眨眼瞬間,便是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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