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簌舉著手機走到沙發邊,那個裝著歡迎條幅的黑色塑料袋就在靳睿的書包旁。


    她應了一聲,掛斷電話。


    “你,為什麽,在我家?”


    質問的聲音大了些,廚房裏的黎建國探頭出來:“我叫他過來的啊,今兒姥爺買了一塊挺不錯的肉,琢磨著給你倆炒個孜然肉片吃,正好歡迎靳睿回來。上次,趙興旺不是說我做的好吃麽,吃了兩碗米飯呢。”


    黎建國把拌好的涼菜遞給靳睿:“小睿啊,一會兒你嚐嚐啊。”


    靳睿聽到“趙興旺”這個名字,稍稍抬眼看了黎簌一眼。


    然後接過涼菜,禮貌又恭敬地和黎建國說:“謝謝姥爺,給您添麻煩了。”


    “客套什麽,你回來姥爺高興。”


    黎簌聽見黎建國樂嗬嗬地在感慨:


    十來年沒見,小睿這個個頭長得是真高了,好好好,男人如山,高一些是好的,頂天立地......


    “哎呦,比我高這麽多,感覺比趙興旺都高。”


    “1米87。”


    “不錯不錯,哎小睿啊,這個菜也端上去吧。”


    “好。”


    倆人聊得還挺好!


    姥爺請來的人,黎簌也不能趕出去。


    她賭氣地把書包丟在沙發上,扯過黑色塑料袋。


    這個黑塑料袋,質量不怎麽行,昨兒他們拎著折騰了好幾趟,已經快要散架了,被她這麽一扯,袋子壞了口子,條幅滑落出來,掉在地上。


    黎簌家麵積很小,住的年頭多,老家具舍不得扔,新物件又年年增加,現在都放在一起,顯得客廳擠巴巴的。


    餐桌就在沙發一側,靳睿也就很容易能看到,落在地上的條幅上,大概是什麽樣的內容。


    他彎腰,拎一角。


    確實是“歡迎回歸”的字樣。


    “不是歡迎你,別自作多情!”黎簌連忙蹲下,從靳睿手裏搶過布料。


    被說了一頓的人直起腰,沒說什麽。


    隨著他的動作,寬大的校服外套兜裏滑出一盒什麽東西,掉下來,落在條幅上。


    黑色盒子。


    上麵印著一串英文:marlboro。


    黎簌不認識,但憑借形狀也猜得到,是一盒煙。


    靳睿抽煙?


    她和靳睿是同時動作的,一個撿起條幅,一個拿起煙盒。


    黎簌更快,拉住靳睿剛撿起煙盒的手腕,壓低聲音:“你,跟我過來。”


    說完,直接拽著他往自己房間走。


    剛看過那個“歡迎回歸”,靳睿沒反駁,任憑黎簌拉著,走進一間屋子。


    記憶裏,這間過去是黎簌爸媽和黎簌共同住的。


    以前黎簌的小床被搬走了,隻剩下一張普通尺寸的雙人床,原來放小床的地方放了張學習桌,緊湊地擠在空間裏。


    屋子裏沒開燈,窗口映進來的一些光線,說不清是月色還是其他家的燈火,他記憶裏有很多類似的畫麵。


    靳睿靠在牆上,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他大半張臉隱在黑暗裏,輪廓模糊,目光漠然。


    他問她:“幹什麽?”


    黎簌鬆開手,後退,和他拉開距離。


    其實她是有點被他嚇到了,這次靳睿回來變化太大,除了冷漠,除了愛答不理,她甚至感覺到他目光裏冰冷的敵意。


    感覺距離足夠安全,黎簌才開口:“你......腰上有傷口,你還抽煙。”


    “所以呢?”


    “昨天,包括今天在學校,你對所有人都冷淡。我問你記不記得我,你說不記得,但你記得我姥爺,他叫你吃飯,你還會過來......”


    其實她有點想問,如果他記得他們小時候的事情,為什麽對她是這樣的態度?


    但黎簌也是要麵子的,這句話到底沒問出口。


    靳睿也沒說話。


    他對泠城最後的記憶,是出事的臘八節那天,北方特有的寒冷裏,更冷的是人心。


    在那場針對他母親陳羽的“陷害”“栽贓”“pua”裏,他的父親靳華洋拉了整個機械廠家屬樓做幫凶,也拉了泠城市做幫凶。


    他媽媽很美,黎簌小時候和他玩過家家時候說過:“我長大了,希望長得像小羽阿姨,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但這個“最漂亮的女人”,在她28歲到38歲,最好的十年裏,卻像一朵過了花期的玫瑰,迅速枯萎。


    她變得敏感脆弱,不得不堅持吃藥來抑製自己身體裏巨大的悲傷。


    聽到“泠城”這個字眼會崩潰流淚;


    天氣冷一些時,聯想到北方的泠城市,她會想要吞食安眠藥片;


    夢裏總也逃不出那個臘八,所以終日在哭泣。


    靳睿記得,她35歲那年,已經開始長了白發。


    最後,她各個器官迅速衰竭,病死在醫院滿是消毒水味的病床上。


    十年前的流言蜚語是一場謀殺,所有的人,都不能說無辜。


    他們都做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黎簌,她也許也是稻草之一,


    但這個“所有人”裏,不包括黎簌的姥爺黎建國。


    靳睿記得那個荒謬的早晨,不知道為何在他家客廳坐了一夜,說是“老板怕夫人不安全,讓我守著”的司機,突然在早晨脫光了衣服。


    然後是靳華洋的“突然”推開家門,揪著無辜的陳羽,說她出軌。並把他“被出軌”的憤怒,嚷得人盡皆知。


    無從辯解,因為那位司機,在那兩年裏,確實常常跑來家裏,按照“老板的吩咐”,幫陳羽做家務或者幫陳羽買東西晾衣服,幫陳羽接送靳睿。


    早有閑言碎語,說一個司機在家裏的時候比男主人更多。


    但陳羽都以為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以為司機的“老板吩咐他不在時讓我多照顧夫人”,是她丈夫對她的愛。


    7歲的靳睿能做什麽,他隻能哭著幫媽媽解釋,但沒有人要聽。


    那天有多少戶人家探出頭來看熱鬧?他們臉上掛著的,是同款的冷漠和幸災樂禍。


    隻有黎簌的姥爺,那時候老人家的頭發遠沒有現在花白。


    老人推開人群,走進去抱起小靳睿,一臉嚴肅地嗬斥他的父母:“當著孩子的麵,非要這麽不體麵嗎?像什麽樣子!出了天大的事情,你們是為人父、為人母的人,不要在孩子麵前吵,他才7歲!”


    黎建國用他那隻長著繭子的大手,緊緊捂住靳睿的耳廓。


    在那個嘈雜的、充滿汙言碎語的清晨,是黎簌的姥爺,為麵對腥風血雨無處可躲的靳睿,爭取到一絲安寧和安慰。


    泠城這個地方,寒冷的空氣、吵鬧的街道、破爛的建築群和表麵樸實的百姓。


    一切都讓他生厭。


    但靳睿唯獨,敬重黎簌的姥爺。


    往事重回腦海,那些喧囂裏,黎簌就站在她家門前,在人群之後,指著陳羽大聲問,媽媽,她就是那個狐狸精嗎?


    靳睿那時哭得累了,視線模糊。


    他當時看不清黎簌的樣子,但她那件過年的新衣服,他是認識的。


    也許她隻是最輕微、最輕微的一根稻草。


    但失去陳羽的靳睿,仍然不能說服自己,假裝沒事地同麵前的童年夥伴和平相處。


    黎簌不明白靳睿為什麽沉默,隻清楚看見他的目光越來越涼。


    兩個人本來氣氛緊張,卻聽見客廳裏,黎建國聲音愉快地在喚他們:“孩子們,開飯嘍!”


    語調和他們小時候那會兒一樣,慈祥親切。


    “來了。”


    靳睿說完,邁著步子往外走,黎簌急急拉住他胳膊:“你幹什麽去?”


    “幫忙拿碗筷。”


    “......”


    黎簌是不能理解靳睿言行裏對她和對她姥爺的差別待遇的,也想不明白,隻能警惕地蹙眉,“你學壞沒人要管,不許打我姥爺什麽主意!”


    他還成了壞了?


    靳睿諷刺一笑,推開門出去。


    客廳裏有孜然肉片的香氣,黎建國做了幾樣小菜,還煮了一份湯。


    黎簌家餐桌很小,椅子也有些吱嘎響,但食物的溫熱,讓這裏不顯雜亂,倒覺溫馨。


    外麵寒風呼嘯,廚房窗上鋪開一層蒸汽。


    黎簌坐在靳睿對麵,看他低眉順眼似的,展露出一點小時候的乖和黎建國在說話,她把嘴裏的脆骨丸子咬得咯嘣響,給楚一涵發信息,真誠發問:


    【為什麽狗也會有兩幅麵孔呢?】


    這頓飯吃得她氣不順,吃過飯靳睿去廚房幫黎建國刷了碗,黎簌在客廳聽著,黎建國問他怎麽是自己一個人回來。


    不知道是水聲太大,還是沒人回答,黎簌什麽都沒聽到。


    隔了片刻,她聽見姥爺沉重地歎了一聲,然後問:“當年的事情,最後解決得怎麽樣?你媽媽她,還好麽?”


    這次靳睿說話了:“不是很清楚,她在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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