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天,顧旋暮都會騎著自行車去郊外的舞蹈室練習跳舞,車簍裏裝著簡單的t恤緊身褲,單薄的背上掛著舊舊的舞鞋。


    顧旋暮喜歡騎著車穿過濕漉漉的青石板小巷,喜歡拂過發稍的涼絲絲的微風,喜歡經過別家院牆時,那一陣陣的櫻花雨。


    落日時分,顧旋暮又會踩著單車穿過層層的暮色,一路上撥響著鈴聲回家。


    顧旋暮習慣按著車鈴,邊七拐八拐地穿過稀疏的迎麵而來的人群邊一路舒心地喊:“請讓一下,請讓一下。”;習慣弓著身子在晚風更加賣力地向前;習慣站著瘋狂地踩幾下踏板,然後鬆開腳任由單車吱吱溜溜地在青石板上顛簸。


    天色漸晚,暮色四合,再過幾條小巷,就要到家了。顧旋暮心裏不由得一陣激動,不自覺地加快了速度。


    安安靜靜的小巷裏,晚霞悄悄地爬上了古老的石牆,霞光如氤氳的霧氣在飄搖,整個巷子都沉浸在灰紫色的“水汽”中,灰青色的石壁,鮮紅如血的夜色,色彩交融,石牆上數種奇妙的色彩,流動著,交匯著,瞬息萬變,像是小時候玩過的萬花筒。


    那色彩仿佛在自由地舞動著,時而奔放,時而婉轉。


    顧旋暮暗歎,真是美妙的舞蹈啊!


    單車吱吱呀呀地跑過了那片炫異的色彩,顧旋暮卻覺得那麽溫暖的景色仿佛柔柔地握著她的心,她想,不再欣賞一下的話,真是太可惜了。於是,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下。


    許多年後,顧旋暮總是忍不住會去想,若不是那一回頭,自己的生活會不會發生完全不同的變化?


    而更多年後,顧旋暮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是計劃好了的。


    顧旋暮依依不舍地轉過頭來,嘴角還帶著微笑地想著那大片大片的溫暖色彩,卻忽的發現,麵前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了七八個男生,他們無一不驚訝且帶著一些憤怒地望著自己。


    顧旋暮還愣愣地無法立即從剛才的沉醉中抽離,單車離男孩子們越來越近,旋暮才反應過來,尖叫著趕緊刹車,可是,毫無疑問,已經來不及了。


    她向他們衝過去,男生們怪叫著敏捷地向兩邊跳開。


    顧旋暮剛舒了一口氣,心裏正想要不要趕緊加速逃逸,卻發現前麵還有一個男生。估計是因為剛才一直擋在人群後麵,所以沒來得及弄清怎麽回事。


    他聽見了一陣鬧哄哄的聲音,茫然地抬起頭,霧蒙蒙的雙眼。就是那抬頭的一瞬,單車撞了過去。


    同時,顧旋暮從車上飛出,撲到那個男生身上。


    那個男生雖然很高,但是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飛速的自行車和一個女生撞過來,還是招架不住,他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


    顧旋暮一點沒覺得疼,因為她完全地撲倒在他的身上了。


    顧旋暮覺得他溫溫的,軟軟的,像許多隻毛茸茸的小綿羊擠在一起做成的墊子。


    她趴在他身上,男生溫溫的體溫和淡淡的香水味透過他的白t恤溢出來。


    顧旋暮鼓起勇氣,慢慢地抬起頭,一個幹淨帥氣的男孩子。


    漸紫的暮光裏,男孩細致的臉頰像是紫水晶一樣散發著微弱的熒光,他薄薄的嘴唇像是巷子裏隨處可見的櫻花瓣一樣晶瑩,在天光的照映下,仿佛又塗上了一層紫色的油彩,晶瑩飽滿像葡萄味的果凍。


    男生微抿嘴唇,皺著眉,望向天空。


    他的眼睛裏蒙著一層厚厚的煙霧,看不出他的情緒。


    他,仿佛在走神。


    顧旋暮有些奇怪:他不是在夢遊吧!……在……


    在這種情況下?


    看著他無辜淡靜的表情,旋暮為自己剛才想要逃之夭夭的想法感到羞愧。但很快,她為此感到羞愧的想法簡直是大錯特錯。


    顧旋暮剛準備要說對不起,就感覺自己被兩個人架了起來。


    兩個頭發染得金黃的男生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來,扔到牆角。


    脊背上傳來火辣辣的刺痛。顧旋暮揉著生疼的背,一肚子火,撞一下也不用這樣子吧!剛準備不客氣地回一句。可一抬頭,喉嚨裏似乎被死死地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她開始認真地打量這群人。


    都是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吊兒郎當的,鬆鬆垮垮的t恤,鬆鬆垮垮的牛仔褲,鬆鬆垮垮的人。


    他們正不屑地看著自己,嘴角略帶一絲戲弄與嘲諷。


    每個人都染了發,有一個甚至染了恐怖的綠色,像電視劇裏的樹妖。


    而那個被撞倒的男生頭上也有挑染的一縷紫色。此刻,他已經站起來了,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和散落四周的舞鞋。


    額前的頭發遮住了他的眼睛,不知此刻的他是怎樣的眼神。顧旋暮發現他的手臂上有一條長長的劃痕,鮮血慢慢地流了下來。


    顧旋暮知道自己遇到混混了,一時嚇得全身僵硬。


    那兩個剛剛把她抓住的人吼道:“臭丫頭,你懂不懂騎車時往前看啊?啊?”顧旋暮坐在地上,低頭不語。


    “問你話呢?”一個男生猛地揪起她的衣領,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拎了起來。


    “啊?”顧旋暮被他提著,喉嚨裏突然不堵了,於是顫抖著說,“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使勁搖晃著她,戲謔地說:“不是故意的就行啦!你傷到我們老大了。不是故意的就行啦!”


    顧旋暮隻覺得頭昏腦脹,幾乎要哭出來了:“那要怎樣?”


    真是倒黴,平時怎麽都不會撞倒人的。今天難得撞倒一次,怎麽就剛好撞到一群混混了呢?


    顧旋暮一時委屈,淚水不自製地湧上來。


    濃濃的暮色中,顧旋暮眼中水波蕩漾,閃著楚楚可憐的亮光。


    那人突然低頭仔細地打量了她一下,然後邪邪地笑起來:“雖然很笨的樣子,但還是很漂亮的嘛!”


    周圍的男生怪叫著開始起哄了。


    顧旋暮恐懼得臉色煞白。


    他低頭靠近她,一股濃烈的酒氣,熏得顧旋暮一陣惡心。她本能地想後退,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失去知覺了,動彈不得,可偏偏腦子清醒得很。


    顧旋暮心裏湧起一股無盡的恐懼,她幾乎可以想象出來他們要怎樣對待自己了。


    平時就鄙視厭惡這種人,可現在卻偏偏落到他們手中,旋暮隻覺心中悲涼得一片荒蕪。


    旋暮因驚恐而發白的麵容在紫紅色的晚霞裏,透出粉紫色的熒光,那人看著她嬌嫩的臉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緊緊拉住她的手說:“小美女,跟我們走吧!”


    男生們嬉笑著,全都跟了過來。


    顧旋暮一股腦兒地倒下,死死地賴在地上不肯動,僵持了沒一小會兒,她的淚珠終於落下來,半天才吐出幾個字:“我不要,不要這樣子。”


    聲音很小,顧旋暮覺得喉嚨仍是難受得緊,或許是因為她所有的力氣都用來顫抖了。她隻覺得身體繃得緊邦邦的,要再發出一絲聲音都是很困難的事情。


    這時,又有兩個男生走上來,拉扯著要把她架起來。顧旋暮使出全身的力氣掙紮,可她還是很輕易地就被舉到了空中。


    顧旋暮“啊”的一聲尖叫,隻覺得天空開始旋轉起來,那紅的橙的藍的紫的晚霞稀裏嘩啦地揉成一團。她感覺有好幾雙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燙燙的。


    男生們手心的溫度開始在她身上放肆地蔓延。


    身體裏焦灼不安,心中的恐懼滿滿地溢了出來,迅速遍布全身。恐懼湧入腦中,頃刻劇變成憤怒。


    顧旋暮放聲哭喊道:“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群混蛋,放開我,你們這些混蛋。”可男生們嬉笑著,反而鬧得更歡了。


    懸在空中的顧旋暮,心中突然劃過一絲絕望,比剛才的恐懼更加刻骨。


    在這樣一個治安混亂的小區,別說現在天色已暗,就算是白天,有人發現了,也會為了不惹事而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顧旋暮的心就像傍晚的最後一絲天光,漸漸無力地往下沉,還不去死呢!


    “放她走!”淡淡的略帶沙啞的聲音。


    男生們靜下來,齊刷刷地望著同一個方向。


    四周很安靜,顧旋暮聽見了自己清晰的心跳聲,劇烈地快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抓著顧旋暮的男生們乖乖地把她放下來,顧旋暮僵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雖然已經安全地回到地麵,可看著這群人,她還是覺得莫名的危險感束縛著她,讓她不得動彈。


    一個男生說:“哥,她弄傷你了。再怎麽也得教訓她一下吧!”另一個也說:“是啊!最起碼也要好好嚇唬嚇唬她。”


    顧旋暮的神經一下子繃得更緊,像是要斷掉一般,腦子裏瞬時撕扯一般的疼痛。


    她生硬地抬頭,不知何時,深深的夜色已如潮水般湧過來包圍住那個人,他似乎已經融入無盡的黑暗中,但一縷紫色在微弱的天光中卻是那麽清晰。


    隻有一個冷漠的聲音嗖嗖的夾著風聲傳來:“沒必要,這種髒兮兮的女生。”


    顧旋暮一愣。


    腦子裏哄哄的聲音突然間消失殆盡,恐懼瞬間被羞辱所代替。從來沒有人說自己是髒兮兮的,更何況從一個小混混的嘴裏說出。一個下三濫的墮落的小痞子,竟然侮辱她,挑釁她的驕傲。


    可現在的她,確實是。衣服皺成一團,還混雜著汗水和泥土,像她淚痕交錯的花臉。


    那男生也不看她,徑自走了。


    “也是。”其他男生哈哈笑著應和著,呼啦啦地一陣風般追了過去。


    身體裏擰著的最後一根線“吧”地繃斷了,顧旋暮最後的一絲力氣也抽離出了身體,不禁渾身癱軟下來。但她還是咬緊嘴唇,努力用手掙著地麵,恨恨地吐出兩個字:


    “人渣。”


    聲音很輕,可在這寂靜的幽深巷子裏,清晰得像落在盤子裏的小鋼珠。空氣裏蕩出了一層層的漣漪,悠悠地飄揚著,撞到滑潤的青石板、斑駁的石牆、窸窣的樹葉,淡淡的回音在夜色裏幽幽地招搖。


    晚風拂過,雖是夏天,卻分明透著刺骨的寒意。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死一般的沉寂。


    顧旋暮說出那句話後,立即後悔了。


    雖然這是她從以前到現在的對社會小混混的一貫態度,而且現在這種態度深刻到了頂點。


    可是,此刻並不是表達觀點的時候,在自己並沒有脫離危險的境地下。自己太衝動了,忍一下又怎麽了?這下好了,還不知道又會帶來什麽災難呢!


    恐懼重新襲上顧旋暮的心頭,又悔又羞,嗓子裏一陣苦澀,仿佛吃進了苦膽。


    中間的那個男生陡的停下來,其他的人顯然是被激怒了,個個都憤憤地想打人的樣子。


    旋暮明白他們是在等中間的那個男生發話,現在,旋暮急切地希望那個男生不要說什麽,放過她就好了。她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羞恥,可此時的她也沒時間顧及這些。


    她望著他,仿佛他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男孩白色的t恤也被漸深的夜幕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在巷子裏呼嘯的穿堂風裏,像旗子一樣招搖的衣衫襯著他單薄的身體。


    他的手從牛仔褲兜裏慢慢抽了出來。


    旋暮直直地盯著他的手,她的心也隨之懸起。


    終究,他緩緩揮了一下手,示意他們走。


    她的心無聲地滑落。


    可,他剛走了兩步,又再次停了下來。


    顧旋暮的心再次揪緊了。


    他回過身來,脊背筆直。一步步,向顧旋暮走過去。青石板上脆脆的腳步聲,聲聲敲打著顧旋暮皺縮的心。


    終於,他走到她麵前,站定。


    顧旋暮僵硬地抬頭望過去,感覺淚痕把臉刻得生疼生疼。


    他卻突然半跪半蹲在她麵前。


    顧旋暮一驚,鑽心的疼痛。


    他修長的手指用力地捏住她的下巴,直直地盯著她。他眼中的霧氣已悄然散去,黑漆漆的雙眸。可他似乎沒有再看她,而是穿透她的身體看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


    他的力氣是如此之大,以至她根本動彈不得。


    顧旋暮隻能用眼神來表示她的憤怒,她厭惡這種羞辱性的動作,而且出自一個小混混之手。他的眼逐漸有了焦距,看到她眼裏展露無遺的憤恨與羞辱,他得意地勾起了嘴角。眼底閃過一絲邪惡。


    然後,他低頭……


    吻住她……


    顧旋暮驚愕。


    她呆呆地望著他微微顫抖的睫毛,他額前的碎發掃過她的眼,火辣辣的刺痛。世界開始天旋地轉。腦子裏一片空白,可又突然稀裏嘩啦漿糊般揉成一堆,既而又像灌了鉛一般沉重。


    他的鼻尖冰冰涼地滑過她的鼻翼,她的身體瞬時被冰凍起來。


    她呼吸困難到即將窒息。


    而他那麽熱烈地吻著她,他的唇幹燥而冰寒,他的舌尖卻熨燙得似一團火在燃燒。他熟練地輾轉著,吮吸著她柔軟卻又僵硬的雙唇。


    顧旋暮止不住的顫抖,卻不是先前那般劇烈,這種震顫是從心底最深處發出來的,一陣接一陣,輕微卻刻骨。仿佛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各自無規律地抖動,整個人即將碎化成粉末。


    在這夏天的夜晚,入骨的寒意卻刹時卷遍全身。


    終於,他鬆開她,迅速起身。


    顧旋暮顯然還無法接受剛才發生的事,怔怔地以為自己在做噩夢。她生硬地望著冷如冰雕的他,呆若木雞。


    他卻冷冷一笑,掏出濕巾,認真地擦了擦嘴,然後擦了擦剛才捏住她下巴的手。他譏笑地看著她,若無其事地反手,紙巾輕飄飄地隨風搖落。


    他揚起眉,俯身湊近她的臉,定定地看著她,眼裏洋溢著嘲諷:“這是你的初吻吧!真是索然無味啊!”


    身後是刺耳的哄笑和口哨聲。


    看見她痛苦悲哀的表情,他似乎很滿意,唇邊泛起譏誚的笑意。


    正要直起身子,卻瞥見兩行清淚緩緩從她眼角滑落,悄無聲息。


    夜色迷蒙,那兩行淚卻劃出亮燦燦的光線。分外刺眼。


    他瞳孔緊縮,微皺起眉心。


    他和同伴們大步離開,男生們嘻嘻哈哈地討論著什麽,他卻一句也沒聽見。走過拐角時,他故作無意地回望了一眼。


    心中鄹然一縮。


    漆黑的深巷裏,夜色吞沒了一切。


    但,依然可以看見她雕塑般的身影。


    呆滯地仰望著頭,跪坐在青石板上。


    那個脆弱的無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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