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夥計為什麽是流民戶?”


    暗衛道:“臣盤問過當地知縣,說是從北邊逃難來的,由荊娘子作保辦了流民戶。那對兄妹深居簡出,很少和外人交往,再打聽不出來什麽關於他們的事。”


    “哦,對了,臣從書鋪邊的茶肆夥計嘴裏探聽出,有一回荊娘子叫了一聲那女夥計,他恰好聽見,好像是蘭落……”


    梁瀟以手擎額,闔目冥思,忽得睜開眼,精光內蘊,一字一句道:“蘭若,崔蘭若。”


    他伸出手,指尖都在發顫:“兵分兩路,一路再回槐縣,把關於這個荊娘子的事裏裏外外再給我打聽,邊邊角角都不準遺漏;一路去長垣,打聽崔蘭若的下落。”


    密探頷首應是,快步退下。


    梁瀟指向姬無劍,道:“你親自去一趟襄邑,上玉鍾山,把寺廟裏姮姮的墳刨開,把屍骨帶回京城驗,仔細地驗!”


    姬無劍躑躅,試探著說:“殿下,當年王妃可是在您的懷裏斷的氣,這……”


    梁瀟負袖冷笑,就是因為在他懷裏斷的氣,先前又反複鬧著腹疼,連禦醫都說凶多吉少,接連造勢讓他心煩意亂,甚至連鬼神之說都用上了,直至最後眼睜睜看著薑姮咽氣,才讓他對她的‘死’深信不疑。


    這麽一想,梁瀟再度道:“把當年給姮姮診脈的那個禦醫孫瑋和玉鍾寺裏所有的僧侶全部投入王府暗牢裏,審!把他們的嘴給本王一一撬開!”


    姬無劍見他怒火衝頂的樣子,不敢再耽擱,快步退下。


    吩咐完了這一通,梁瀟像是力氣耗盡,轟然跌坐在圈椅上。


    熊烈的怒火裏躥湧著巨大的喜悅,甚至漸要蓋過被愚弄被舍棄的憤怒,他凝著自己腕間的佛珠,癡怔呢喃:“姮姮,你真的還活著嗎?”


    姬無劍曆來行動迅速,親自帶人上玉鍾山刨了薑姮的墳,把裏麵的屍骨裝入楠木箱,完完整整地帶回來。


    梁瀟命仵作仔細查驗過,都道那屍骨為女,年齡在十八到二十五之間,但經查驗,死時應該沒有身孕。


    梁瀟閉眼,緩慢地朝仵作擺了擺手。


    姬無劍在一旁詫異:“這怎麽可能?”


    “是啊,這怎麽可能?”梁瀟幽涼道:“她,算上薑墨辭和薑照,怎麽可能做到?”他垂眸深思,衝姬無劍吩咐:“傳我的令,梁淵罪犯不赦,一月後處斬。”


    末了,他鄭重道:“務必要將處斬的詔令傳遍各州縣,讓普天下皆知。”


    第71章 . (3更)   姮姮,我就這麽惹你討……


    薑姮抱著晏晏, 縱有崔斌和崔蘭若在旁照顧,仍舊走得不夠快。在距離金陵幾裏外的小縣聽說了要將辰羨將要被處斬的消息,更加心急如焚, 星夜兼程,才在處斬日前五天抵達金陵郊外。


    三人不敢用流民戶,是半路花費重金自一個商隊手裏買來的公驗,買了兩輛騾車和一些貨品,打扮成商人模樣才一路順利過關隘。


    薑姮這些日子靜心想了許多,覺得事情處處透著蹊蹺。


    那巍峨漆雕城門近在眼前,她卻不敢進了。


    崔蘭若勾顫住她的胳膊,輕聲問:“怎麽了?”


    薑姮道:“蘭若,你覺得這像不像一個圈套?”


    崔蘭若歪著頭思索了一番, 謹慎道:“我不知道,可是,如果這當真是一個圈套,那這個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薑姮瞧著城堞未言語,許久,才道:“我們現在城外住下吧。”


    整整二十多天, 她已經從最初接到辰羨要被處斬的消息時, 那份倉惶焦慮中冷靜下來,考量諸多, 也有了些思緒。


    三人在城外一家不起眼的邸舍打尖, 薑姮讓崔斌喬裝一番, 偷溜進城裏,設法去找顧時安,告訴他兩個字,後麵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


    崔蘭若不放心兄長那呆樣, 想代他前去,被薑姮阻止。


    “你在金陵城裏住了許久,經常拋頭露麵與各世家交往,難免會被人認出來,你兄長是生麵孔,還是他去穩妥些。”


    崔蘭若也覺得薑姮有道理,但又實在不放心兄長,拉著他的衣袖囑咐了許久,才放他離去。


    兩個女人惴惴不安地等在邸舍,到第二日晌午,崔斌才回來,不光他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人。


    石青縐紗雲鶴襴衫,白玉腰帶,將鬥笠揭下,露出一張俊秀文雅的臉。


    薑姮喜出望外,忙迎上來,道:“時安。”


    顧時安雙眸溢出些光亮,溫脈凝睇著她,緩慢道:“朝吟。”


    “朝吟”就是薑姮要崔斌帶給顧時安的那兩個字。


    那是一段自由光陰的見證,是自天手中偷來的一縷隙光。


    對於當年的不告而別,顧時安是生氣的,他曾想不管崔斌帶來的是什麽話,他都要讓薑姮急幾天再見她,可偏偏是這兩個字。


    崔蘭若見兩人之間氣氛古怪,眼珠轉了轉,利落地斟滿兩甌熱茶,一手拉扯兄長,一手抱著孩子出了廂房。


    顧時安目光落在那個孩子上,目送她在崔蘭若的懷中出門,轉過頭問薑姮:“男孩還是女孩?”


    薑姮道:“女孩。”


    顧時安明顯鬆了口氣,唇角漸噙起一抹弧度,緩緩點頭:“女孩好。”


    不知為何,薑姮覺得顧時安變了許多。


    這種變化不是外表,也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就是覺得眉梢眼角浮漾出些從前沒有的東西,讓人倍感陌生。


    顧時安未察覺薑姮的異樣,隻是含笑看她,柔聲道:“我現在是殿閣大學士,朝吟,你知道這大學士怎麽來的嗎?”


    薑姮心中掛念辰羨,不欲與他多談,可他不畏風霜冒著風險出來見她,又不忍打斷,便敷衍著問:“怎麽來的?”


    “我審辦了一起貪瀆案,牽扯京中數十名官員,上至吏部尚書,下至黃門舍人,橫貫朝堂內宮,殺了十數人。案子膠著時,我甚至親去大理寺天牢用刑,有那麽幾天,我的衣袖都被血浸透了。”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你在哪裏,在做什麽,是不是像我一樣為了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而苦苦掙紮。你痛苦時,煎熬時,會不會想起我?還是說,早就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


    薑姮偏頭沉默良久,倏地道:“對不起,時安。”


    顧時安恍惚一笑:“有什麽對不起的?那種情形,你自然該信自家的兄長,他替你選的人,怎麽樣也比我的人強。”


    薑姮隻覺那笑有些灼目,不自覺想避開。


    顧時安抬起茶甌一飲而盡,輕呼出一口濁氣,讓自己恢複冷靜,道:“你不進城是對的,攝政王前些日子往襄邑和長垣都派了人,眼見著是懷疑你沒死了。你不必擔心,梁世子不會有事。”


    “可是……”薑姮不無憂慮道:“處斬的詔令傳遍天南海北,他若想引我出來,未能讓他如願,會不會惱羞成怒殺辰羨泄憤?”


    顧時安挑眉看她:“會又如何呢?難道你要為了梁世子而重新歸入牢籠嗎?他對你來說就這麽重要嗎?”


    薑姮語噎,半晌才道:“時安,我在正經與你商量。”


    顧時安搖頭:“不,你是在正經求我,求我替你救梁淵。”


    薑姮麵容凝滯,默默望他。


    兩人僵持許久,顧時安先抻不住微微笑開,些許自嘲道:“我承認了,我是有些記仇的,他一把梁世子的拜帖遞進來,我就猜到當初你是跟著他跑了。我那口氣總上不來,險些把自己噎死。”


    薑姮無奈歎道:“這事情如何才能過去?你說出來,要我怎麽向你賠罪。”


    顧時安推開手邊軒窗板,任清風灌湧而入,撩起鬢邊青絲。


    他在微嘯的風中朗朗開口:“你無需向我賠罪,當年是你將我送入這錦繡明堂中的,如果沒有你,我還隻是襄邑的一個小縣令。”


    他轉眸直視薑姮,唇角微翹:“我們打個賭,攝政王不會殺世子,就算你不露麵,他也不會殺世子。”


    薑姮咬牙暗罵,萬一賭輸了,那可是辰羨的命。


    顧時安覷了她一眼,擰眉問:“你是不是在心裏罵我?”


    薑姮忙搖頭,春風和煦誠意滿滿道:“你不辭辛勞來見我,我感激都來不及,怎會罵你?你多心了,多心了。”


    顧時安見她這樣子,將闊袖平開,蜷起胳膊支身,傾向她耐心解釋:“依照我對攝政王的了解,他這是在調.教梁世子,而給他上的第一課就是勿要輕信於人。”


    他微頓,似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吟吟笑說:“我可算見識了,梁世子真是天真單純得很,我也明白,當年的新政為何會功敗垂成。”


    這麽一調侃,讓薑姮想起了九年前的梁瀟。


    那種經曆權力浸染,浴血廝殺後的戾氣畢現,又不經意流露出對周圍人或事的不屑。


    眼前的顧時安像極了那個時候的梁瀟。


    薑姮一時五味陳雜,不知該說些什麽。


    顧時安以手托腮,衝她眨眼:“你這樣看我,像看怪物一樣,我是變了,就變得這麽惹人討厭嗎?”


    薑姮搖頭,抬起茶壺為他續了一甌茶,道:“我信你,你仍舊是襄邑那個滿含熱血、一心為民的顧縣令,人是沒有那麽容易變的。”


    顧時安笑起來,是那張眉眼皆舒展,極為輕鬆的笑,自進屋就沒有這麽開懷暢快過,他笑完,垂眸看她,道:“朝吟,我告訴你,我不怕他了,我從前怕過,可是當我命懸一線,當我滿手是血的時候我就不怕了。輸了不過就是一死,人命脆弱得很,死有什麽稀奇。”


    他歪頭看向窗外,有一雙雲雁展翅高飛,自鬆樹亭蓋上略過,直衝入蒼穹。他道:“我有預感,屬於攝政王的時代已經快要結束了,將來這天下風騷、人臣之尊是我的。”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各自懷著心事,未說到點上,顧時安不便久留,起身告辭,臨去前囑咐薑姮勿要衝動,且要沉下性子仔細看如今的局麵。


    薑姮半信半疑,等到詔令上說的要將辰羨處斬那日,果然不見行刑,反倒自城中傳出消息,神衛都指揮使孫堯砌詞誣告梁世子,被罷官免職,流徙蜀中。


    而空出來的都指揮使一職由副都指揮使薑墨辭暫代。


    梁世子被無罪釋放。


    消息遲遲傳至禦前,榮康帝正伏在禦案上謄默荀子的《勸學篇》,宮都監來稟,說攝政王求見,他手中的筆微顫,濃釅墨汁滴落宣紙,毀了一幅將要寫成的佳作。


    他稚秀的眉宇微蹙,將宣紙揉成一團扔到地上,道:“宣。”


    當年梁瀟冊封攝政王時,那聖旨寫得清楚,麵聖不必行跪禮,故而他見了榮康帝,連膝都未屈,徑直坐到殿側的太師椅上,反倒是滿殿的內侍宮女要向他行禮。


    梁瀟朝他們擺擺手,他們皆退下,獨留君臣二人說話。


    梁瀟開門見山:“近來京中頻頻生亂,皆是自後位而始,臣這些日子倒留心著,替官家物色了一位合適人選。”


    榮康帝眼底泛起厭惡,一閃而過,還是虛偽做笑,問:“勞堂兄費心了,是誰?”


    梁瀟道:“就是陛下頗為倚重的帝師檀令儀之女,閨名檀月,年方十八,才貌雙全,人也端莊穩重,正當母儀天下。”


    榮康帝僵硬地撇唇:“朕年紀尚小,沒有大婚的打算。”


    梁瀟噙起一抹端沉深長的笑:“不小了,朝裏朝外都盼著官家為皇室開枝散葉,若臣再攔著,豈不是梁家的罪人?”


    榮康帝伏在案上的手緊攥成拳,聲音略有些悶:“那帝師呢?你何時放檀先生?”


    梁瀟撥弄著玉扳指,漫然道:“禮部諸臣對陰謀惑君一事供認不諱,檀令儀身上的罪名還未洗清,臣總不好為了官家而徇私枉法吧?”


    榮康帝連連冷笑。


    梁瀟傲慢斜瞟了他一眼,道:“官家有話說話,勿要學那些小門第裏的郎君,整日哼哼唧唧上不得台麵。”


    榮康帝拍案而起:“你打量朕不知道,禮部那些官員都是你的心腹,你指東他們不敢往西,你讓他們咬住檀先生,他們哪敢鬆口?拘著父親,讓女兒入宮為後,那這皇後不就是你手裏的風箏,你讓她幹什麽她就得幹什麽。你是不是想把朕關進籠子裏,讓朕周圍甚至枕邊人都是你的人,把朕牢牢控製在掌心,你才滿意。”


    梁瀟半個身子都陷在太師椅裏,織金縷麒麟的緞袍曳在地上,甚是慵懶地轉頭看向榮康帝,似笑非笑:“官家近來脾氣倒是大得很。”


    榮康帝身體顫抖不止,卻終究對梁瀟有幾分怯意,訥訥看著他,再不敢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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