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頭上冒汗,臉通紅,一甩手把校服搭在肩膀上。他狠狠吸一口煙,煙霧沒下喉嚨,陳鈞搶走他手裏的半截煙屁股:“該我了。”


    陳鈞吸得有些猛,差點沒嗆著,手一抖,煙灰彈出去,飛到周洛的校服上。


    周洛抖抖衣服,把煙灰彈幹淨。


    秋天的傍晚有點涼,但最後一節體育課剛打過球,身上都是汗。煙灰站在濕漉漉的手指上,撚都撚不開。


    “怕你媽檢查?”陳鈞故意埋汰。


    周洛斜他一眼,粗粗的眉毛微微挑起:“你有種,現在去你媽麵前抽。”


    陳鈞嘿嘿一笑:“你都不敢我哪敢?”


    周洛把額前的碎發抹到頭頂,露出飽滿的額頭。


    陳鈞搭上周洛的肩膀,把煙還給他:“該你了。”


    他手臂黏糊糊全是汗,周洛嫌棄地打開:“都給你。”


    陳鈞樂得其所,抽著最後幾口,眉毛飛了飛:“誒,你聽說那件事沒?楊小川和史佳麗——那個那個了。”


    周洛眼神挪到他臉上:“哪個?”


    “你說哪個?發生關係了,睡覺了,搞上了。”


    周洛一愣:“他們敢——?”


    “是嘞,膽子夠肥的。”陳鈞咂舌,“楊小川幹了這事兒後在我們麵前都不一樣了,拽得二五八萬。”


    一群放學的同校學生追趕著經過,陳鈞趕緊扔了煙,閉了嘴。


    山風有些涼,周洛重新穿上校服,書包甩在肩上,沿著台階往山下走。路過一片荷塘,秋風吹來枯敗的荷葉香,周洛心裏有不小的激蕩,兩性之交,他們這年紀的孩子隻敢幻想卻不敢做的事。他無法想象和他坐一個教室的同學做了那種事,他在鳳凰花樹的木窗外看到的那種事。一想到同齡的少男少女已經突破禁忌做到那種程度,周洛就覺全身一陣刺激。


    陳鈞猶自抱怨:“你不知道楊小川那屁樣兒,說什麽幹了那事他就是男人。氣死老子了,真想揍他。”


    周洛哼一聲:“無聊麽?”


    “我要是你,我就哄哄張青李,跟她幹一回。”


    周洛轉頭:“你說什麽?”


    “張青李喜歡你你不會看不出來吧?她長得還行,就是黑了點兒,你……”


    “你腦袋裏就沒點兒正常的東西?”周洛說。


    陳鈞遺憾:“我是沒女的喜歡,不然早哄上手,輪得到楊小川在我麵前耍威風。”


    陳鈞說幾個同學約好去揍楊小川,問周洛去不去,周洛覺得他們簡直無聊神經到可以,說要回去看書。


    周洛下了山坡,獨自走進傾斜的巷子,心想這個年紀的男孩果然個個是豺狼,一肚子流氓壞水。再一想自己,他可不就是這樣,做夢都想把南雅吞到肚子裏。


    這麽一想,周洛又有點兒樂了。


    得,小流氓就小流氓。


    周洛加快腳步,往山坡下跑。


    主街是清水鎮地勢最低的地方,如倒置的蛋糕底層,一排商戶後邊是山坡樹蔭以及上層的矮牆和巷子。


    南雅準備關後門時,聽見哐當一聲重物砸地,周洛從天而降,拍拍屁股上的樹葉。一抬頭,笑眯眯看著她。


    南雅:“……”


    南雅要關門,周洛趕緊往裏擠。南雅也用了大力氣,是不肯讓他進門的。周洛擠在門縫裏,一手一腳伸進去,潑皮耍賴:“哎呀疼,你再不放我就叫了啊!”


    “你出去!”


    “呀!疼~”周洛開始叫喚。


    穿鞋的就怕光腳的,講理的就怕耍賴的,南雅畢竟不想隔壁聽到,黑著臉鬆了手。


    周洛喜笑顏開,麻溜地擠進門去,手也不疼了,腳也不痛了,殷勤地給她關上後門。


    南雅如同看著一個瘋子:“周洛,你好歹是個好學生。”


    周洛笑:“隻成績好樣貌好。德智體美勞就占了智和美。”


    他耍嘴皮子,她卻不給好臉色:“你出去,我不想別人見了說閑話,對你我都不好。”


    她要去開門,周洛閃身敏捷地推開她的手,擋住後門,不滿:“說什麽閑話?我們倆清清白白的。再說,你還怕別人的眼光麽,我以為你是不在乎的呀。”


    南雅抬眸瞧他,淡淡一笑:“聽聽你的激將法多拙劣。我的確不在乎,但我也不會放任自己成為那個樣子。”


    周洛皺眉:“怎麽放任了。說個話都不得了?”


    南雅說:“周洛,我不需要朋友。你往我這兒跑,不管出於什麽目的,外人的想法都不會單純。事情鬧開,你就算長一千張嘴也說不清。到時關係撕裂,你和我在漩渦中心怎麽應對,又怎麽麵對對方?指望不露出醜陋撕扯的一麵?多不好看呀。你也不希望那樣發展,是吧?”


    周洛愣了愣,卻迅速冷靜,他的確太衝動,她一理智挑明,他就服氣了。


    然而,他並不想放棄:


    “我尊重你說的一切。真的,小師姐,但你有一個地方做錯了。”


    “哦?”


    “你就該跟我說,‘周洛,你不準招搖,不準被別人發現,不然我們就絕交。’而不是一開始就把好人推走,對不對?——鎮上那群神經病你理她們做什麽,你拿個罩子把自己罩起來,她們就不說你了?是不是我不來她們就不會說你了?”


    周洛見她不說話,又道,“再說,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是吧?如果不為你著想,我是不是就從前門走了,何必小心翼翼爬後門?我要真是個瘋子,隻管自己不顧你,我就光明正大闖進來了,對吧?”


    南雅默然。


    過了半刻,問:“你跑來幹什麽?”


    周洛這才笑了,說:“你不是答應了的麽?”


    “我答應什麽了?”


    “小師姐,你答應了我有不懂的問題可以問你。我書都帶來了,難道叫我白跑一趟。”


    南雅竟無言以對,隻能怪那日一時心軟。


    “問什麽?”


    周洛煞有介事地放下書包,看到狹窄隔間裏的縫紉機,不免想起上次在這裏發生的不快,心裏也尷尬,於是掀開簾子跑去前邊。


    店裏的卷簾門已經關了大半截,隻剩不到半米高的開口,一米夕陽灑在地上,餘下是黑暗。


    隻有櫃台上開了一盞台燈,賬本、設計稿、布料樣本之類的東西擺在台麵上,收拾得整齊又幹淨。


    周洛把書包丟地上,南雅從簾子後走出,坐到櫃台邊,翻開賬本,說:“你有一刻鍾時間,對完賬我要去接宛灣。”


    “夠了夠了,我悟性很高。”周洛拉一把椅子坐她對麵,剛要說什麽,南雅皺了皺眉,抬起頭,問:“你抽煙了?”


    周洛腦子一懵,張了張口,一秒後,點了點頭。


    他一點都不想瞞她。


    南雅似乎也意外他的坦誠,以為他至少會撒謊或辯解一下,一時沒說出話,過了幾秒,又問,


    “你媽媽知道麽?”


    周洛抿緊嘴,慢慢地搖了搖頭。原以為她要教訓他,結果後邊沒話了。她低下頭對賬目。室內昏暗朦朧,台燈光下,她的臉孔白白潤潤,脖子也是,手也是。


    周洛想起那晚的夢,想起夢裏的南雅,遂問:“你抽煙麽?”


    南雅頓了一下,抬頭看他:“你覺得呢?”


    “不知道啊。”


    “不知道?”


    周洛大喇喇地說:“我以為你不會聽披頭士呢,結果還不是大開眼界。”


    南雅笑了一下,人倒不含糊,道:“意思是我表裏不一,應該會抽煙?”


    周洛反應極快:“誒!表裏不一可不是我說的。”


    “那就是該會抽煙嘍。”


    “會不會,試試唄。”周洛說,一副小痞子樣,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從書包隔層裏摸出煙和打火機,身子前傾壓在櫃台上,一手拿著打火機,一手把煙遞給她。


    少年的眼睛黑黑的,像深淵,不無笑意和挑釁地看著她。


    南雅抬眸看他,說:“玩邪了你。”


    周洛笑笑,蹭地打了火,把煙點燃,遞給她。


    南雅直視著他,他也得寸進尺地對視,最終,她收了表情,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煙,放在一旁,轟道:“沒事趕緊走。”


    這野孩子,跟平日裏見到的哪裏是一個人。隻怕鎮上的人,他的父母老師同學也不知道他有這一麵。


    “有事,大正事兒。”周洛也知收手,彎腰從書包裏把《拾詩》拿出來。


    南雅看到那發黃的小詩集,眼神有片刻的怔忡,但一閃而過,她無語地看他一眼:“這和學習有關?——回去。”


    “這是文學啊。”


    “放心,高考不會考這裏邊的任何一首詩。”


    “詩歌文字都是貫通的。”


    南雅橫豎是說不過他,懶得理了。


    周洛也不急,他翻開書頁,收了心,安靜地看完整首詩後,開始慢慢朗讀,


    “黃色樹林中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不能同時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


    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少年的嗓音青澀又幹淨,讀得認真緩慢,像坐在篝火邊講述一個故事。南雅在不經意間停了手上的工作,垂了眼聆聽,


    “這兩條小路,


    少有旅人足跡,


    那天清晨落葉滿地,


    兩條路都沒有腳印。


    我選了其中一條,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另一條路改日再走,


    但我知小路延綿無盡,


    恐怕難再回頭。


    也許多年後在某地,


    我會在回憶裏輕聲歎息,


    那日,黃色樹林分出兩條路,


    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定下我今後一生的道路。”


    屋後的山風吹動樹林,屋前的街上人來車往,屋內靜悄悄,一束台燈光溫暖照亮。


    少年近乎虔誠地讀完,心底平靜,久久沒有走出來。


    南雅也有一絲感動,兩人對視一眼,便知彼此對詩歌的感受是一樣的,無需多言,之前的一切爭執與不和,全都煙消雲散。


    這份默契,正如那天在音像店,光輝歲月音樂響起的那一刻一般美好。


    知己一樣。


    南雅淡笑一下:“真不懂?要我像語文老師一樣給你做段落分析?”


    “不需要。”周洛咧嘴一笑,“我就是想跟你說,這詩寫得真好。真好。好得我必須再跟你分享一遍,不然憋得難受。小師姐,你難道沒有這種感受麽?好東西一定要跟人討論。”


    “哪裏好了?”南雅反問。


    “哎,我說不出來。讀這詩吧,我就像站在了分岔路口,兩條路通向不同的方向,”周洛仰頭靠在椅背上,雙腳撐地翹起椅子,前後搖晃,“不同的風景和拐角,兩條我都想走,但我隻能走其中一條。或許走完這條,今後還有機會走另一條。可抱歉嘍,很多時候,沒有回頭的機會。不管我選擇走哪一條,我今後的人生都因此改變了。


    這還不是最殘酷的。而是——”周洛望著天花板,慢慢晃著椅子,“小師姐,你不覺得,這首詩有些陰森可怕嗎?”


    “哦?”


    “我走在現在的路上,卻總是在想,不停在想,一輩子在想——”


    突然間,周洛重心前傾,椅子歸位,他一下子湊到南雅眼前,筆直地看著她的眼睛:


    “小師姐,你說,你沒選擇的另一條路,風景如何呢?”


    南雅的眼睛黑黑的,看著他,沒說話。


    隔著半懸的卷簾門,有人從店門口走過,南雅目光緩緩從少年臉上移開,往外看了一眼,周洛也回頭看,看到一群學生們藍色的校服褲子。周洛準備要躲去隔間,但校服褲子走遠了。


    卷簾門邊,地上的半米夕陽比先前進來時微弱了不少。


    周洛再回頭時,南雅已起身:“我去接宛灣了。”


    周洛見好就收,也不耍賴挽留,他可不想給她弄出麻煩,斷了今後的詩歌會。他拎著書包起身,又把桌上燒剩的半截煙拿起來,從後門出去了。周洛爬上山坡,踩著灌木叢翻過牆去,剛爬上牆頭,撞見陳鈞經過。


    周洛暗叫不好,想躲也來不及,陳鈞已經看見他。


    周洛隻得從牆上跳下去。


    “你不是說回家看書了嗎?”陳鈞奇怪,一邊往矮牆那頭看,“那邊有什麽?”


    周洛頭皮發麻,腦筋急轉,卻想不出一個借口。眼見陳鈞撐著牆要跳起來往那頭看,周洛生怕他發現旗袍店後門,一下子抓住他把他摁下來,急中生智,一臉尷尬狀急哄哄道:“別看了,那邊有人。”


    陳鈞愣了半刻,一下子轉過彎來,不懷好意地低聲笑道:“女同學?”


    周洛隻得點頭。


    陳鈞撞了他一下,眉飛色舞地做口型:“得手了沒?”


    周洛一個頭兩個大,箍住陳鈞的脖子把他架到老遠開外,才說:“沒有。”


    陳鈞哪裏能滿足,不停問細節:“摸總該摸到了吧,摸著了沒,上邊還是下邊,你小子不錯啊。在這兒搞鬼。”


    周洛頭要炸了,低下頭不停地搓額頭。


    陳鈞又問:“是不是張青李?”


    麻煩要捅大,周洛立刻道:“不是!”


    這下輪到陳鈞瞠目結舌:“還有別人?”半刻後,衝他豎起大拇指:“你強。”


    陳鈞走在回家的路上,感慨著周洛這小子桃花運真旺,轉眼撞見張青李買醬油回家。陳鈞為張青李感到惋惜,說:


    “哎,你沒戲了。周洛剛跟別的女同學滾樹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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