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不經意的回憶浮現眼前,那天他等在南雅家門口道歉,她牽著宛灣的手走來,


    “你說呢?”


    “媽媽表現很好,得三朵小紅花。”


    “謝謝宛灣。”


    原來如此。


    正如剛才被羞辱時她看著他的那個悲傷乞求的眼神:周洛,把宛灣帶走,求你把宛灣帶走。


    周洛淚流滿麵。


    宛灣揪起眉毛:“周洛舅舅,你為什麽哭?”


    周洛說:“我恨我自己,恨我還沒長大,恨我不夠年幼。”


    宛灣搖搖頭:“我不懂。”


    周洛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握住宛灣:“宛灣,遊戲還沒結束,有壞人要來抓宛灣,可我要去保護媽媽,所以宛灣要好好藏起來,好不好?”


    宛灣的眼睛一下子變亮,用力點頭:“好!”


    周洛:“噓!不能說話!”


    宛灣趕緊捂住嘴,黑眼睛滴溜溜看著他。


    周洛把厚厚的棉絮鋪到床底下,抱宛灣睡上去,給她蓋上被子,把臉盆、水壺和蘋果遞給她。


    他趴在床底,摸她的頭:“宛灣乖乖睡覺。不管誰來,你都不要出聲,不要被他們發現,好不好?”


    宛灣一手抱著蘋果,一手捂著嘴巴,興奮地點點頭。


    周洛跑下樓給派出所打電話,卻得知已經有人報警。


    周洛跑出門,街上人群已散去,她不在了,偏偏耳邊全是她,


    “嘖嘖,又白又嫩,生過孩子的人還那麽美……”


    “別說了,小心被抓起來!這是鬧事罪!”


    “那麽多人在,難道把鎮上的人全抓起來,派出所也關不下呀。”


    “也是,你說南雅是不是傻掉了,非要警察把陳玲她們全抓去,她們是女的呀,那女的也不可能定流氓鬧事罪吧?”


    “就是,我要是她,遇上這種事不先找個地洞鑽,還爭什麽爭。”


    周洛往派出所跑,到門口撞見愁眉苦臉的陳鈞。兩人對視一眼,陳鈞很愧疚的樣子:“阿洛,你別恨我姐。”


    周洛不吭聲,往院子裏走。陳鈞攔住:“南雅已經走了。”


    周洛這才看他:“怎麽處理的?”


    陳鈞難以啟齒,慢慢道:“是你媽媽報的警,徐毅哥也去了,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就打她……”


    周洛盯著他,眼眶通紅。


    陳鈞慌了:“阿洛你別……”


    周洛:“我問你怎麽處理的?!”


    陳鈞低頭,聲音越來越小:“都教育了……道歉了……”


    周洛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憑什麽?”他狠狠盯著他,“憑什麽?!”


    人要往裏邊衝,陳鈞抱住他往一邊拖。


    周洛:“我把她們打死了再磕頭道歉!”


    陳鈞要哭起來:“我拉不住你,也拜托你為南雅想想吧,你這麽闖進去,讓人知道你喜歡她,她還活不活了?”


    周洛突然就停下了。


    陳鈞說:“你以為圍觀的人沒一個好的?為什麽他們不敢上去幫忙,不就是怕把她害得更慘嗎?那群女的瘋了呀,隻要是男的伸手就驗證了她們說的話,南雅隻會更慘。你現在要去麽,去吧,讓大家都說她勾引未成年,讓剛才的事再發生一遍!這回連你媽媽都不會救她了!”


    周洛靜了下來,輕聲說:“陳鈞,你剛說的那群瘋子裏邊,有你姐,你摸著良心,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說,道歉,公平嗎?!”


    陳鈞猛地蹲下去,抱住腦袋:“阿洛你別問我,我也要瘋了!——你不知道,我撞見過我姐夫騷擾南雅,南雅不理他他轉過身就顛倒黑白。我姐夫人前做得很好,他什麽樣我也不知道我姐清不清楚。——我知道不公平,可我能怎麽辦?


    我是不正經喜歡講黃話,可昨天那事兒我根本不敢看,我躲開了,那是噩夢!偏偏我姐姐還在裏邊。阿洛你明白我的感受嗎?太可怕了。”


    周洛無言半晌,轉身就走了。


    深夜,周洛在南雅家附近逡巡,窗子黑漆漆的,他不知道是沒人還是人已入睡。他太冷了,抽了好幾根煙,決定要走時一扭頭看見南雅站在他麵前,安靜又蒼白。


    周洛立刻扔掉煙,胸膛起伏,擔心又害怕地看著她。


    兩人隔著一扇院子門的距離。南雅卻先開口,說:“我冤枉你了吧。”


    周洛急道:“這不重要。——你……還好麽?”


    南雅很平靜地點了一下頭,說:“宛灣呢?”


    “她在我家,我剛回去檢查過了,她睡得很好,你別擔心。”


    南雅又說:“她……”


    “她什麽也沒看見。”周洛說,“也沒明白發生了什麽。”


    南雅如釋重負,緩緩垂下眼眸,又抬起,說:“謝謝你剛好到了,也謝謝你帶走了宛灣。再晚一點,我怎麽哄騙她,都沒用了。還有,也謝謝你的媽媽。”


    她有條不紊,平靜得像不曾發生任何事。


    周洛心疼得麻木。她的軟肋就隻有小宛灣啊。隻是為了她的孩子,她才會露出那樣哀求的眼神。而她自己呢,對外界的傷害似乎從來都是沒有情緒的。一副永遠沉默不入眼的樣子。


    南雅說:“我先進屋了。”


    周洛突然追上去一步,問:“你想去冬泳麽?”


    南雅回頭,怔怔看著他。


    周洛又問了一遍:“你想去冬泳麽?”


    ……


    月光很好,水銀一般灑在溪水裏。


    流水潺潺,周洛脫得隻剩一件短褲,感到冷意,開始擔心她:“我常來,習慣了。你要不——”


    南雅的回答是開始脫衣服。


    她一件件剝去衣物,乳白色的身體一絲.不掛,呈現周洛眼前,他始料未及,看呆了眼。


    她光著身子走進溪水,如同油畫中的維納斯誕生。


    她泡進水裏,烏發海藻般散開。淺淺清溪中,她的裸體勻稱修長,白得不可思議,像倒映在水裏的一彎月。


    周洛緊隨其後,溪水冰寒刺骨,冷風冰水瞬間麻木他的雙腳。他牙齒打戰,雙腿抖索,一咬牙迅速滑進水中,仿佛冰刀在肌骨上剮。


    但隨著兩人漸漸遊開,寒冷不再,水中浮起一陣奇異的溫暖,冰水的溫暖,清冽而甘醇,叫人忘卻俗世一切紛擾,隻剩安寧。


    南雅遊了一會兒,遊到淺灘,她漂在溪水裏,閉上眼睛,流水衝刷她的身體。周洛跟去,試探著拿手指戳一戳她的臉。她睜開眼,桃花般的眸子裏映著月光。


    南雅問:“做什麽?”


    周洛說:“有點擔心你。”


    南雅坐起身,抱住自己,說:“我不冷。以前沒冬泳過,感覺很奇妙。一點都不冷。”


    周洛也坐起來,說:“我不是問你這個。”


    “問什麽?”


    “你還好麽?”


    “你不是問過了麽?”南雅說,“我沒事。”


    周洛問:“真的麽?”


    南雅極淡地笑了一下,說:“你不信?”


    周洛又搖搖頭:“沒有不信。你不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女人。”


    哪個女人會像她,遭受那樣的羞辱後第一反應不是藏起來舔傷口而是要先懲罰施暴者。隻是那懲罰太叫人心寒。


    他說:“不僅不堪一擊,你太堅硬,對自己太狠。”


    南雅笑容微凝,深深看他幾秒,轉眸望向月光下的溪水,道:“都沒到要死的地步,這麽一想,很多事就都不算什麽。”


    周洛看到她額頭上肩上的傷痕,問:“疼不疼?”


    南雅低頭看一眼,說:“現在不疼了。”


    可周洛說:“我恨她們。”


    夜風吹過,露在水麵外的肩膀冷如刀割,周洛一動不動。


    南雅也沒動,良久才說:“恨有用麽?”


    周洛說:“沒用。今天在派出所門口,我有一瞬想殺人。你看,心生惡念,多麽容易。”


    “殺人,殺誰?”


    “欺負你的人。”


    南雅淡笑一下,不置可否。


    周洛問:“你沒有過一瞬的想法麽?”


    南雅道:“有過啊。”


    周洛問:“你想殺誰?”


    南雅說:“我想把清水鎮上的人,都殺了。”


    周洛目不轉睛看著她,她卻倏爾笑一下:“但我不會的,我還不會放棄宛灣。”


    周洛問:“那你還走麽?”


    南雅說:“暫時不走了。在清水鎮我還有幾件想做的事沒做完。留下來有留下來的好處。”


    周洛問:“真的麽?”


    南雅瞧他一眼:“你今天格外愛問這句話。”


    她說著,手從水底抬到水麵,撫摸著流淌的溪水,如孩童般玩了一會兒。


    溪水湧動,她沒坐穩,從水底的石頭上滑下,周洛眼疾手快,上前扶她,他的手拖住她背後的蝴蝶骨,她的胸乳貼上他的胸膛。


    周洛的心磕了一道,沒有半點欲念。


    那一刻他發現比起翻騰攪動的占有欲,他的心底更深處湧上來一陣異於往常的疼痛。不再為自己而疼,而是為她。


    他微微低頭,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來回輕輕蹭著,像小動物間的互相安慰。他扶她坐穩,說:“小師姐,我給你念首詩吧。”


    “現在?”


    周洛說:“念詩要分時候?”


    “不分。”南雅笑了一下,問,“你背得?”


    周洛點點頭,剛要開口,又說:“噢,不是詩,是一封信。”


    南雅微微抬眉:“什麽信?”


    周洛說:“法國女作家薩岡寫給哲學家薩特的一封情書。”


    “念吧。”她淡淡地彎了彎唇,似乎來了興趣。


    “親愛的先生,”少年平靜地念誦起來,情書寫得瑣碎,都是些微小的事情,


    “——1950年我開始讀書,什麽都讀。從此,隻有上帝或文學知道我喜愛或欽佩過多少作家,尤其是活著的作家。之後我結識了一些作家,也關注了一些人的寫作生涯。今天,如果說,作為作家,仍然有很多人讓我佩服;作為人,讓我繼續仰慕的唯有你一人。十五歲是聰明並且嚴肅的年齡,一個沒有明確目標因而也毫不讓步的年齡。你在我十五歲時所作的所有承諾,你都履行了。”


    月光如水,溪泉如歌,她和他不著寸縷,以最原始的方式回歸山林自然。她靜靜聆聽,他慢慢念讀,那是一個平凡的深夜,他的聲音也平凡,


    “——你不責難公正,因為你不願評價,你不談論榮譽,因為你不願受封,你甚至不提寬厚,因為你不知你自己就是寬厚的化身。——”


    周洛停了下來,好幾秒,南雅輕聲問:“念完了麽?”


    “沒有。還有最後一句。”


    南雅歪頭看他,月光下少年的臉異常幹淨,他也看著她,說,


    “這個世紀瘋狂,沒人性,腐敗;你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願上天保佑你。


    南雅。”


    “謝謝。”南雅說,“不過,清醒倒算,溫柔沒有,一塵不染更沾不上邊。”


    “怎麽不是?我認為你就是。”


    南雅說:“你把我想太好。隻怕以後要失望。”


    周洛蹙眉,想要問清楚,又一陣夜風吹來,南雅抱著自己把肩膀往水裏沉了沉。


    她顫抖一下,說:“你看,停下來沒一會兒,就覺得冷了。”


    周洛說:“那還遊麽?”


    南雅點頭:“遊。”


    冰水中遊久了,機體很快在反抗間升起一股逆行的灼熱浮在皮膚上,冰火兩重天,刺激得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冷風吹著,他們遊去水深的地方。


    那夜,月光一直皎潔。


    ……


    遊完泳下山,南雅提起被人發現,給周洛道歉,說:“如果你不想讓我走,故意把消息透露給誰,先找到我的應該是徐毅,那我也隻能跟著他真去市裏一趟,不會演變成現在這樣。是我冤枉你,對不起。”


    周洛忙道:“我沒事。——但我不懂怎麽會被發現。我沒和任何人講,最好的朋友也沒講。”


    “我知道。可能我在病房裏跟你講的時候,被誰聽到了。”南雅心中早已有數,倒慶幸對方應該隻聽到她說哪天要走,沒聽到之前和周洛的對話,不然把周洛牽扯進來隻怕出更大的事讓她下場更慘。


    南雅說:“宛灣今天可以先在你那兒住一晚嗎?”


    周洛道:“沒問題。明天中午我讓我媽送她來。我送不合適。”


    南雅說:“謝謝。”


    很快下了山,要分道而行,周洛停下腳步,說:“我就往那邊走了。”


    南雅點頭:“好。”


    眼見南雅要走,周洛又叫住她:“喂,南雅。”


    南雅回頭:“嗯?”


    周洛笑笑,說:“覺得難過的時候,就想想冬泳。”


    南雅眸子漆黑,安靜看著他。


    周洛說:“活著不就像冬泳麽。你認輸你隨波逐流,就會變得冰冷,漸漸和周圍的環境一樣死寂;要想讓生命發熱,你就得不停地反抗,不停地遊下去。”


    南雅看他半刻,突然就笑了一下,是被逗樂的那種。


    周洛窘迫地紅了臉:“你笑什麽?”


    “知道了,小老師。”南雅說。


    周洛臉發燙,扭過身子去:“我走了。”


    “清水鎮的周洛。”南雅叫住他。


    “唔?”周洛詫異於她這樣的稱呼。


    她莞爾一笑:“我謝謝你。”


    ……


    次日清晨,周洛把宛灣送到小賣部給林桂香帶。


    林桂香看著仰著腦袋對她甜甜笑的小宛灣,納悶:“她怎麽在這兒?”


    周洛撒謊說昨天看小孩被擠在人群裏可憐兮兮,就帶回來了。林桂香接受了這個說法,說等會兒送她回去。


    周洛走幾步,又回頭,撓著腦袋喚了聲:“媽。”


    林桂香正給宛灣梳辮子,頭也不抬:“怎麽?”


    周洛說:“你人真好。”


    林桂香莫名其妙,扭頭看,周洛已經沒影了。


    周洛去學校,特意往旗袍店那頭繞,他算準了南雅開店的時間,老遠就看見南雅。


    高跟鞋輕響,街道兩旁店鋪裏的人們一個個全挪了眼神過來,行人也悄悄觀望,或好奇,或風涼,看看經過昨天後她會是副什麽樣子,會不會狼狽不堪,會不會如過街老鼠抬不起頭。


    然而,


    她依舊優雅又漂亮,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不,更美了。


    金色的晨曦灑在她臉上,她清潤的臉龐白得發光,桃花眸子似含春水,紅唇如輕點朱丹,一頭烏發盤成精致的發髻,露出修長白皙的頸子。


    蕭索枯萎的冬日小鎮上,她一身紅色風衣,高跟鞋踩在石磚上,衣扣未係衣袂翻飛,露出曲線靈動的白底碎花旗袍,嬛嬛嫋嫋,泛如春天的桃花海。


    她還是清水鎮上最美的那個女人,比之前的那個,還要美。


    抱歉呢。鎮上女人們的噩夢,要更長更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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