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曾以為自己會死掉。看著南雅的車遠去,他的心碎掉了,他倒了下去,看見山還是那麽綠,天還是那麽藍。


    他清醒的時候聞到消毒水的味道,知道自己在醫院,他睜開眼睛,希望看見南雅的臉,哪怕是冷漠絕情的。


    可沒有,很多人圍在床邊,唯獨沒有南雅。


    之後的八年,她再也沒出現過,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清水鎮再也沒了旗袍店。原來的店麵很快被一個文具店取代。


    周父周母拜托親戚、司機和陳鈞,別把周洛和南雅的事說出去,他們丟不起那個人,更怕周洛因此被懷疑作偽證。


    沒人忍心再傷害那個少年,這個秘密保存得很好。南雅消失後,鎮上再度傳起風言風語,說她跟著外邊的有錢人跑了。但漸漸不過幾個月,就沒人提起她了。


    周洛再也沒回過清水鎮,他無法忍受那種身處墳墓般的孤獨,好像他是一個異類,待在那麽熟悉的地方,每處都有她的影子,偏偏沒有一個人再提起她。沒有一個人。


    隻有他,還守著那個封存在記憶裏的沒有半點改變的小鎮。


    物是人非,這是多麽殘忍的一個詞。


    當年的一切都在,隻有她不在了。


    那麽多年,他總想著那個空房子。她多決絕,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想到發瘋想到仇恨,她心裏他恐怕不那麽重要,所以才走得義無反顧頭也不回。


    他想過很多次她為什麽要走。他想了很多理由,或許因為最後對她的揭發讓她失去安全感,或許是林桂香的指責讓她感到羞恥。


    又或許,她隻是不相信他會一直愛她,她隻是認為他對她的喜歡像大人們說的那樣,是一場幻覺,一場誤會。所以她才逃走,來驗證一下。


    可他證明了,證明了八年,她卻不回來驗收成果了。


    她把他忘了麽。


    怎麽能這樣呢。


    你出了那麽難的題,卻不回來給我打分了,可我還在認真做題,還坐在考場等你啊。


    她不在的日子裏,他一個人過著曾許諾給她的生活。沒日沒夜地學習進修,充實自身。一進大學就跟著師兄們的創業公司實習,大三就自己單幹,偏偏學業也沒落下。


    他以光的速度從少年長成了男人。


    八年,他達到了同齡人十八年或許都達不到的高峰。他想,他現在不是二十五歲,他應該是三十五歲了。三十五歲的老練和成功,三十五歲的財富和成熟,三十五歲的沉默和滄桑。


    還有三十五歲的理智和沉穩。長大了,他想清楚了,那時候他太年輕稚嫩,太衝動盲目,太簡單理想,的確不是好的依靠。憑著一腔熱情綁在一起,或許可能撞得頭破血流。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不是當年的意氣少年了,但,她卻也不回來找他了。


    怕他太令人失望,連回憶都毀掉嗎?可他沒有啊。


    他沒有撒謊,別人活一年的時間,他活三年。他都做到了。


    可她一直不回來驗收。


    那麽多痛苦的夜裏,他常常望著天花板,給自己念求她和好時對她讀的那首詩,《鬱悶之事》。


    最鬱悶的事,不是想看的小說沒翻譯成母語,不是大熱天沒喝到啤酒,不是朋友家咖啡不香醇,而是——


    沒死在夏天,當一切都明亮,鏟子挖土也輕鬆。


    為什麽最鬱悶,因為那些都是人事,隻此一件是天意。


    是你做盡了人事也無法挽回的天意。


    ……


    第二天,周洛去街上走了一圈,鎮裏的人都還認得他,小一點的孩子就沒印象了,被父母強迫著拉到他麵前說要像這個叔叔學習。看著孩子們臉上陌生而委屈的不情願,周洛一陣尷尬。


    經過南雅的旗袍店,它又換成了一家服裝店。即使時過八年,這家店裏賣的衣服都不如南雅當年的時尚好看。


    她一直清清楚楚地知道什麽是美。


    周洛轉進巷子,走幾步,停幾步,前一秒想去看,後一秒又不敢。就這樣磨蹭著,終於還是走到南雅家門口。


    那房子沒有變化,鳳凰花樹也在那裏。樹老了八歲,枝椏更茂密了,風一吹,花枝在陽光下蕩漾,他又看到二樓的木窗。


    過去的八年,恐怕是社會發展最快的八年,手機電腦,飛機地鐵,高樓大廈,他在北京親眼見證那座城瘋狂地日新月異。


    可回到這裏,仿佛瞬間被打回原形,他又被時間生生拖回到八年前。


    他在那裏站了很久,最後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隻能轉身離開。


    回到家裏,林桂香告訴他說陳鈞打電話來找,約他去聚聚。


    林桂香的小賣部和音像店盤出去了,重新租店麵開了大超市,員工幾十人,正的副的經理好幾個,她再不用操勞。


    很快陳鈞又打電話過來,讓周洛去他開的咖啡廳坐坐。


    周洛推門進去,服務員問幾位,還未作答,陳鈞的聲音傳來:“我兄弟誒!”


    目光相對,看到彼此都有些變化的臉,相視一笑,就回到過去了。


    變化的日子,我沒參與;未變的過去,我還記得。


    廳內裝飾得特有情調,估計是清水鎮頭一例。並不是吃飯時間,沒什麽人,陳鈞搭著周洛的肩膀往裏走:“誒?你小子是不是又長高了?比我上次去北京時又高了。”


    周洛說:“我原本就比你高。”


    陳鈞說:“扯淡,比我帥倒是真的。——哎,你那大公司,發展還行吧?”


    周洛說:“湊活。”


    陳鈞笑著捶他一拳,說:“又謙虛。誰不知道這幾年網絡發展得跟坐火箭一樣。”


    周洛說:“最近準備再弄個公司,試試貿易。”


    陳鈞“哇”一聲,豎了個大拇指。


    周洛說:“你要有興趣可以來玩玩。”


    陳鈞道:“我暫時就不挪窩啦。我爸媽已經沒了一個,我去那麽遠的地方,他們受不了。”


    周洛點點頭算了解。


    坐下了,周洛問:“你呢,生意怎麽樣?”


    陳鈞笑:“挺好的,我正想再招幾個廚師。”


    周洛看一眼菜單,酒水飲料燒烤西餐應有盡有:“花樣多啊,咖啡倒少。”


    陳鈞哈哈笑:“噱頭。我這兒就是個偽裝高檔的土餐館。對了,我家的煲仔飯,嘖嘖,一絕,一會兒嚐嚐。”


    周洛說:“好。——誒,你兒子呢?”


    陳鈞說:“在家爬呢。”


    周洛說:“他媽媽是做什麽的?”


    陳鈞說:“開店啊。就以前旗袍店那裏。”


    周洛愣了一愣,臉色微變。


    陳鈞哪裏會察覺不到,一時就沒說話。


    周洛摸出煙盒和打火機,抽出一支煙含在嘴裏,低下頭剛要打火,抬眼看他:“你這兒可以抽煙麽?”


    陳鈞笑起來:“沒那麽講究。”


    周洛點燃火,吸一口煙,把煙盒和火機扔給陳鈞,後者也點燃一支。


    陳鈞說:“剛打電話找你,你媽讓我問問,有沒有遇到合意的。不結婚也該談了。”


    周洛說:“沒有。”


    陳鈞料到了這回答,猶豫一會兒,問:“還記著南雅?”


    周洛牽起半邊唇角,哼出一聲笑。


    陳鈞歎氣:“你呀,骨子裏還是個讀書人,讀迂腐了都。怎麽這麽癡情啊?”


    周洛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不是他癡情,是他別無選擇。這個世界太陌生了,連他的很多個自己都陌生了。他熟悉的隻有當年那個挖荸薺疊風車翻牆去為她讀詩的少年。


    他愛那個少年啊,他想把他找回來。


    那麽多自己裏,那個才是他一生最愛的一個自己。可“他”迷失了,走丟了,多可憐呐。


    陳鈞問:“一直在找她?”


    周洛說:“托過各路朋友。”


    陳鈞說:“她那名字好找啊。”


    周洛說:“躲著我吧。”


    陳鈞默了一會兒,說:“還怪你媽麽?”


    周洛沒吭聲,好久才搖了搖頭。


    陳鈞歎了一口氣,說:“哎,人都是這樣。沒得到的,總記得真切。”


    周洛搖頭:“不是。我和她……”


    他沒說了,陳鈞愣半晌,瞪大眼睛:“臥槽,阿洛——你小子看不出啊。你簡直比楊小川還拽,他隻是跟同學搞,你……你太前衛了!”


    周洛說:“我倒寧願從一開始就不認識這個人。”


    陳鈞說:“真的?”


    周洛說:“假的。”


    陳鈞說:“切。”


    周洛笑了一下。


    陳鈞又說:“真有那麽好?”


    周洛說:“什麽?”


    陳鈞說:“南雅啊,那個女人就真有那麽好麽?讓你記掛那麽久。”


    周洛呼出一口煙,思索了半刻:“其實也沒那麽好。和她一樣好的,比她好的,也有很多。”


    陳鈞不平:“就是啊,那你還……”


    周洛話沒說完:“可我隻要她。”


    他淡淡說著,煙放在煙灰缸邊,磕了磕灰。


    陳鈞一時無語,也有些難受:“阿洛,算了。別往牛角尖裏鑽,你總想著她,就斷了其他的路。給自己一個機會,嚐試和別的女人交往,或許一切就都好了。”


    周洛搖搖頭:“你不懂。——沒意思。——別的女人都沒意思。”


    沒她有意思。


    沒她陰險,沒她狠毒,沒她心機,沒她冷酷,沒她神秘,沒她善良,沒她溫柔,沒她幹淨,沒她清醒。


    他明明是最了解她的,最配她的。她卻放棄了,這女人,傻不傻。


    他抽掉最後一口煙,把煙頭摁進煙灰缸裏,狠狠摁滅。


    ……


    周洛在清水鎮待了幾天,能打聽的都再次打聽了,依然沒有南雅的消息,一點都沒有。


    周洛還有工作,啟程回了北京。


    ……


    ……


    ……


    【番外2】


    又到一年的最後一天,周洛和往年一樣刻意加大工作量,想讓自己忘記新年這件事。


    但那天下班時,年輕的秘書過來敲他的門,笑道:“boss,新年夜還不休息?跟我們去跨年吧。”


    周洛說:“你們玩,我還有事。”


    一個小夥子笑:“老板加班,我們怎麽好意思?”


    周洛笑一下,說:“不好意思就全留下加班。”


    大夥兒知道他開玩笑,裝模作樣地一陣哀嚎。


    其中一個小姑娘則道:“誰說是加班?萬一boss有約?”


    周洛說:“沒人約我。”


    “我!”


    “我!”


    “我!”


    周洛任他們鬧。


    笑完鬧完了,一群年輕人們嘻嘻哈哈著跑開。


    “boss新年快樂,明年再來給你賺錢!”


    一層樓安靜了。


    周洛臉上的笑容淡去,轉過椅子,望著落地窗外繁華的cbd中心,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


    坐了很久,電話響了。是大學舍友陶鑫:“喂周洛,你可別鬧我啊!”


    周洛莫名其妙:“怎麽了?”


    “別裝不知道!上次跟你說了要介紹個學妹給你認識,人都帶來了,你還不出現!”


    周洛一愣,好像上個月陶鑫這麽提過一嘴,他當時忙,隨口應了一聲,還以為是介紹人來上班呢。沒想到……


    這架勢,是相親來了?


    周洛低下腦袋,用力摁著額頭:“我忘了。要不你請她吃頓飯吧,飯錢算我的。”


    “你不來了?”


    “加班。”周洛說。


    “誰大過節的加班?”陶鑫道,“你不來我把她領你家去!”


    周洛:“……”


    節日的車流堵得像停車場。


    周洛遲到了,坐下時借口說開會耽擱,但對方不介意,虧他有副好皮相,那女孩一看見他,臉頰就紅了,眼裏也含了笑,看得出她對周洛很滿意,甚至是驚喜的。


    陶鑫給兩人介紹,女孩叫簡宜,長相清純可人,是比周洛他們低四級的直係學妹,剛畢業。


    簡宜挺會說話:“以前在學校就聽過你的名字,不過我上學時你都畢業了,沒見過。”


    陶鑫說:“他在學校的時候就招女生喜歡,但一直沒談過戀愛。忙事業忙的。”


    簡宜詫異極了,眼裏閃過一絲光芒:“沒談過戀愛,不會吧?”


    周洛笑笑,說:“談過的。”


    這回輪到陶鑫詫異:“什麽時候?我居然不知道。”


    周洛說:“高中,你當然不知道。”


    “哦,那難怪。”陶鑫不在意了。


    簡宜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又開玩笑地說:“早戀啊,真有勇氣。”


    周洛勾一勾唇角算是回應。


    比起跟他戀愛時南雅需要交付的勇氣,他那點兒荷爾蒙跟衝動算得了什麽。而他長大後才明了。


    一頓飯吃得不尷不尬,陶鑫和簡宜掌握著聊天主動,周洛雖然有問必答,禮貌到了極致,但也感覺得到他雖然不冷淡,卻也絕不熱情。


    飯後周洛去洗手,陶鑫跟過去:“你覺得她怎麽樣?”


    周洛說:“我之前以為你是推薦她來招聘的。”


    陶鑫瞪大眼睛:“係花誒,這還入不了你的眼呐。”


    周洛說:“我們係這四年有沒有七個女生?”


    “還開玩笑。”陶鑫笑出一聲,“簡宜挺不錯的,人漂亮,性格又好,工作能力也強,跟你很配呀。你要是不想那麽急,先讓她去你那兒上班也行。慢慢相處,辦公室戀情……”


    話沒說完,周洛關了水龍頭,說:“走吧。”


    陶鑫問:“過會兒我就走了,你跟她出去玩吧,今天跨年。別浪費機會。”


    周洛說:“我還有事,不去了。”


    “別找借口了。今晚跨年,能有什麽事?我……”陶鑫還要說什麽,看周洛表情變冷淡了,是真不想去。


    他也知道他脾氣,就沒繼續說了,隻問:“徹底沒戲?”


    周洛點一下頭。


    陶鑫無奈地歎氣:“我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出家當和尚麽?”


    周洛笑笑:“說不定呢。”


    三人走出餐廳,周洛跟陶鑫和簡宜告別。


    簡宜問:“你不去跨年麽?”


    周洛說:“有別的事情。你們好好玩。”


    簡宜也不好多問了,又半開玩笑道:“學長,你們公司現在有招聘嗎?我想試試誒。”


    周洛說:“網站上有。要是感興趣,歡迎投簡曆。”


    這話說得,好像很歡迎,卻又不給捷徑。


    簡宜得體地笑笑:“我會去看的。”


    周洛沒多停留,走了。


    坐上車,周洛拉了拉領帶和襯衫,累。


    ……


    ……


    ……


    【番外3】


    以往過春節都是父母去北京,這次,周洛回了清水鎮過年。


    鎮上的過年氣氛比大城市濃厚許多,鄉味年味都重,讓人不免又有很深的懷舊感。


    人一懷舊,就容易變得寬容。


    周洛和父母的關係緩和了很多,林桂香珍惜與兒子重修的親近,也很少在他麵前催促戀愛事宜了。想著兒子才二十五六,年輕得很呐。


    以後的日子那麽長,總有一天得想明白過來,對過去和現實低頭。


    然而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他仍然是那個樣子,隻有事業蒸蒸日上的消息,別的就沒了。


    周洛回清水鎮的次數變得頻繁,每次回來卻是到處閑逛打聽,仍是找南雅。林桂香雖然頭疼,但也放任他不管了。


    到了五月,周洛又回了鎮上。和往常一樣,還是沒有消息。


    離開那天到市裏坐飛機,在機場意外遇到林方路。


    周洛行走匆忙,並沒注意,林方路先給他打招呼:“周洛?”


    周洛客氣地笑笑:“林警官。你這是——”


    林方路道:“休假回家。我早不在清水鎮工作啦,調職到了省城。你呢?回家了?”


    周洛略微笑笑:“嗯。”


    林方路說:“你多年沒回了啊。”


    “是啊。”周洛說著,腦子卻突然一閃,他回鎮上那麽多次,一次都沒見過林方路。他說:“我回過很多次,一直在找人。”


    林方路似乎有些意外:“你還在找她?”


    聽他這話,周洛察覺到不對:“你說南雅麽?你怎麽知道?”


    林方路歎了口氣,說:“南雅她自首了。”


    周洛一愣:“你說什麽?”


    林方路道:“她自首前提過條件,那邊考慮著實際情況特殊處理,並沒有把她弄回轄地,當時我作為這邊的人員去處理過她的案子。鎮上的人都不知道。”


    周洛問:“什麽時候的事兒?……她……”


    林方路說:“判了刑,但沒入獄。……六七年前的事兒。各種考量後判的緩刑。幾年前刑期就過了。”


    周洛默了半刻,這個情況他不是沒猜過,也不全然意外。她從來都是那個對自己的未來與命運表現得異常清醒的女人。


    他問:“她人在哪兒?”


    林方路遲疑一秒:“跟你在一個地方。”


    周洛怎麽也沒想到,找了那麽久的人,居然和他在同一座城市。


    飛機落地那一刻,周洛心髒跳得像不是自己的,想著林方路說的話:


    “那時我經常去看她,怕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辛苦,我也有點私心,哈,明知道她是哪種性格,卻還想試一下,我以為她和你斷了聯絡,就會選擇新的依靠,比如我。後來才想明白,她不需要。


    早在她選擇自首的時候,我就該看清了。她做這個選擇是為了你。如果不是想著未來或許會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見到你,她哪會做這些?她不論選擇這世上哪一個男人,都不至於這麽做啊。


    周洛,早在八年前,你就改變了她。或者說,是她對你的愛,改變了她自己。”


    在林方路看來,她曾對那座小鎮那個世紀失去希望,卻因為愛他,給自己找回了真正的溫暖與人性。


    而在周洛看來,她還是她,一直如此。那個有計劃有準備,掌控自己命運,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裏的女人。


    最終,她還是選了那條難走的道路。


    這就是南雅啊。


    ……


    周洛到了那條街道,他在附近找了個停車場,坐在車裏,再一次看了看鏡子裏自己,年輕,硬朗,氣宇軒昂,異常緊張。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出去。


    過了天橋,望著對麵的高樓大廈,他並沒有看見林方路說的那個顯眼的標誌。


    下了天橋往路邊走,一群趕去上學的小學生們跑向公交車站,擦身而過間,那張熟悉的臉!


    周洛的心被攫住,立刻回頭,聲音也不是自己的了:


    “宛灣!”


    那個十歲多的小女孩停住,回頭看,長發馬尾在風裏飛揚。


    周洛瞪大眼睛,胸膛起伏著,他錯愕地,一瞬不眨地注視著孩子巴掌大的小臉。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小女孩也詫異地看著他,揪著書包帶子,細細的眉毛輕輕揪起,她歪了歪頭,試探著問:


    “……周洛叔叔?”


    就是她啊,周洛問:“你還記得我?”


    宛灣緩慢地搖了搖頭:“記不太清了。但我知道你。”


    周洛正揣摩這話裏的意思,車站那邊有小學生喊:


    “南!車來啦!”


    宛灣回頭看一眼,匆忙道:“我要上學去了。”她往他身後指,“你身後,那個商場後邊,一棟三層的樓。周洛叔叔再見!”


    周洛立在原地,看公交車啟動,宛灣和她的同學們擠到了一起,透過玻璃窗,她興奮地對他招手。


    周洛衝她擺擺手,笑了。


    繞過一座大廈,周洛一眼就看見了南雅在的地方。


    獨棟的三層現代化商場,正方形如同小玻璃缸,樓麵左上角是紅色的品牌名:“小雅”。


    一副巨大的招貼畫自樓頂懸掛下來,畫中簡單幾筆勾勒出一位美麗女子的背影,她身著一身旗袍,古典的青花紋,一眼看是女子,再一眼看又像是一件細潤美好的瓷器。


    “小雅春夏服裝發布會”


    旁邊有幾行小字:“你清醒,溫柔,一塵不染;前路難走,但你還是我一生最美的風景。”


    周洛怔了許久。


    他進了樓,走過明淨透亮的展廳和五光十色的衣櫥,心越來越緊張。


    經過禮服類衣櫥時,聽到幾人在輕聲說話。


    “可我想要南總親手做的旗袍呀,我結婚的西式中式禮服都準備好了,就差旗袍。”


    “要不您先看看這邊……”


    “我看了,都好得不得了。可別人出錢也買得到。我結婚一輩子就一次,我要更好的,最好的。加多少錢都可以。”


    “可南總日程滿了。我們家還有很多旗袍師傅,很多師傅的手藝都……”


    “我不要他們做的,我就要南總做的。我的西式禮服全是意大利名家高定的,旗袍也不能落下。”


    “日程已經排到一年後,其他客人都是提前預定的,我們也難做是不是?”


    客人理虧,轉而埋怨未婚夫:“早就告訴你要提前來,你不信!都怪你!”


    未婚夫也幫忙遊說:“就不能擠時間麽?”


    “擠時間必然以品質為代價,將心比心,您希望受到這樣的待遇嗎?”


    客人服氣,可還是難過,委屈道:“這婚不結了!”


    未婚夫趕緊勸哄。


    “小姐,你可能隻喜歡南總做的旗袍,但你應該不知道我們家還有高級定製團隊,裏邊的師傅全是南總手把手教出來的,十幾位師傅為你量身定做,還有南總監督。他們今天正好在做,您要不要去觀摩一下,如果覺得信得過呢?”


    “——來都來了,那就去看看吧。”


    周洛立在原地看他們,緩衝著胸腔裏有些難以控製的情緒。


    一位員工走過來,微笑:“先生你有什麽需要嗎?”


    周洛說:“我想見南雅。”


    對方愣了一愣,說:“您有預約嗎?”


    周洛說:“沒有。”


    對方抱歉地笑笑:“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南總很忙,沒有預約是……”


    周洛說:“我是宛灣的爸爸。”


    ……


    周洛站在棕色的木門外,聽到自己的心劇烈搏動著,要跳瘋了,而他無能為力。剛要推門,門突然拉開,周洛一驚,幾位外國設計師走了出來。


    周洛瞥見辦公室裏窗明幾淨,掛了幾件旗袍,立了幾位假人,竟有些像當年的旗袍店。


    門很快闔上。


    周洛深吸一口氣,推開門。陽光從一麵玻璃窗外灑進來,他看見了她,烏發成髻,一身青花,側著身,正在整理假人身上的旗袍。


    周洛關上門,隔著偌大的辦公室看著她,激越洶湧的情緒陡然間潮退了下去,心在一瞬間平息,仿佛漂泊多年,終於到了港灣。


    南雅聽到關門聲,說:“東西放桌上吧,剛下邊說誰來找我?”


    周洛沒做聲,笑著,凝望著她。


    南雅終於回頭看,一刻間瞪大了眼瞳,受驚不小的樣子,正如那年他趴在櫃台上從白蝴蝶的夢裏醒來時看到的那樣。她的手還懸在旗袍上。


    和當年一樣,她緩緩收回手,溫溫地彎了彎唇角:“你來了?”


    眼神膠著著,是思念,是悔悟,是寬恕,是依戀。


    周洛邁開步子,朝她一步步走過去,她站在原地等他。


    她等著他走到她麵前,她沒有拒絕他的到來,沒有推開他風塵仆仆的身影,她仰望著他,略略含淚,對他微笑。


    如此感激,如此深愛。


    周洛也淚濕眼眶,也微笑,說:“小雅,你看,我長大了,還是沒忘記你。”


    八年一晃而過,他終於追趕上了她。


    “小雅,你看呀,我長這麽大了,還是愛著你呐。——多好。你還是那麽年輕,我卻老了。真好。”他低頭,額頭輕點她的額頭,單手捧住她的臉頰,輕聲問,“你說好麽?”


    南雅始終微微顫抖著,說不出別的話。最後終於開口,問:“周洛,喝茶麽?”


    一如當年。


    “好。”他含著淚笑。


    她轉身拉他去木桌那邊,周洛坐下,看見桌角的小瓷瓶裏插著一隻褪了色的彩色紙風車。


    南雅煮了水,


    周洛說:“好久沒給你念詩了,今天念一首吧。”


    南雅說:“誰的?”


    周洛說:“海子。”


    她就笑了。


    水沸了,南雅擺好砂壺瓷杯,洗茶,煮茶,沏茶,徐徐而來,如行雲流水。


    她在煮茶,他在念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他念完,把手裏的信箋紙遞給她。


    她拿出鑰匙,拉開一道小抽屜,一摞寫滿詩歌的信箋擺在那裏,她把那張信箋紙放回它應該在的地方。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


    那個夏午,陽光充沛。


    你對著我微笑,什麽也不說,


    為此,我卻像等了整整一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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