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想翻牆出去,在野草瘋長的荒原上追著風狂奔,在暗夜星河下無人的大漠裏孤身翻越沙丘。


    但他最終隻是把以前的劇本理得齊齊整整,拿文件袋裝好,在有利用價值的部分標上了記號。然後他找了一遝白紙,開始寫新的故事。


    紙張自然帶著股令人心靜的氣息,筆尖落下的聲音錯落有致,沙啞動聽。


    周達非想,裴延已經同意我去寫自己的劇本了,我必須能拿出點不會“無地自容”的東西給他看看。


    周達非一直寫到中午,遲來的困意讓他飯都沒吃就去睡了個午覺。醒來後他頭有些沉,仿佛麵前的世界不太真實。


    林淺予又給他發微信了,她紛雜詭異的骷髏頭像看得周達非太陽穴跳得有些疼。


    林淺予:「我去打聽了一圈。」


    林淺予:「…你不會是彎了吧?」


    周大肥:「……………」


    林淺予:「我的天,我聽說趙無眠也彎了」


    林淺予:「那為什麽你們倆還沒有在一起?」


    周大肥:「??!!??!!………」


    周大肥:「我沒有。」


    林淺予:「哦。那我懂了」


    林淺予:「(but 我更震驚了」


    周大肥:「?」


    對話框上保持了一段時間的“對方正在輸入中……”,說明林淺予有很多話要說。


    又或者是她在斟酌措辭。


    過了會兒,上方蹦出一行字:


    「你是脊梁柱彎了。」


    “…………”


    屋內關著窗,連落在地上的影子都紋絲不動,丁點兒聲音也無。


    周達非對著這行字盯了會兒,不知怎的竟笑了出來。


    周大肥:「但我還是不能幫你推薦。」


    林淺予:「靠。」


    周達非像畏懼頑疾拖了許久的人終於被人按進醫院一樣,徹底疼了個精神。他伸了個懶腰,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下樓胡亂吃了幾口飯。


    吃完他把手機一扔,一頭紮進影音室看了一個下午的基耶斯洛夫斯基。


    其中很多作品他都已經滾瓜爛熟,看的時候腦海下意識還在思考自己的事情。


    近來周達非能隱隱感到,裴延狠狠桎梏了他對夢想的追求,但裴延並不是他藝術道路上唯一的阻礙。


    他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這才是最可怕的。


    周達非某些時候特別大大咧咧,某些時候卻近乎強迫症般的完美主義。從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的作品不可能是完美的。但從情感上,他認為自己至少要做到創作的瞬間相信自己的作品是完美的。


    否則這作品就沒有出現的價值。


    裴延大約是在晚飯前回來的。周達非正巧從影音室出來倒水,聽見聲音,下樓看了眼。


    裴延正在摘手表,麵容春風得意,想是今天談得不錯。


    “今天過得怎麽樣?”裴延看見周達非下來,主動上了幾步台階,在一個讓他跟周達非視線處於同一水平線的台階上頓住腳步。


    “還可以。”


    “還可以…”裴延端詳周達非片刻,在他眉心不輕不重點了下,“明天跟我一起去公司吧。”


    “啊?”周達非下意識不太情願,“我還要寫劇本呢。”


    “你可以帶過去寫。”裴延說。


    周達非明白裴延隻是在用商量的語氣跟自己說話,本質卻並不是商量。


    “哦。”周達非趴在了裴延肩上。


    裴延的公司在市中心的一棟摩天大樓裏,占據了7層。


    翌日一早,周達非被迫跟著裴延一起上班。裴延有自己專用的電梯,這讓周達非免於還沒到公司就被人圍觀。


    “你這是什麽表情。”裴延發現周達非神色略顯怪異。


    “我以為你…頂多兩三層。”周達非看著屏幕上攀升的樓層數,“你有那麽多部門嗎?”


    “………”


    “這會兒你這個學金融的倒是看不起我們影視圈的了?”裴延說。


    “很多金融公司也就兩三層,有的科技公司可能隻有一層。”周達非說,“人多不一定就好,不好管理,還容易人浮於事。”


    電梯到了裴延要去的樓層。今天他要去給人麵試。


    這會兒是早上八點半,會議室門口已經排了長長的隊,據說這些都是過關斬將進入終麵的人。他們基本都是俊男靚女,估計全是幹演員這行的。


    “這會兒是不是對於競爭的激烈程度有了點兒直觀認識?”裴延從電梯走出來,上一秒還壞笑著的表情完美地沉到了一個正經嚴肅的程度,收放自如。


    “我知道。我上大學的時候找實習,海投了好多份呢。”周達非說。


    “你還找實習?”裴延有點意外。


    “不找不給畢業啊。”周達非想著又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什麽垃圾規定。”


    “你爸是院長,你還要自己找實習?”裴延說。


    “他在這個方麵比較公平,”周達非說,“各種推薦機會都是給係裏公認優秀的同學。”


    這層樓顯然沒人不認識裴延,不論是工作的還是來麵試的。


    裴延其實並沒有他時常表現出來的那般威嚴古板,他私底下頗有幾分隨意浪漫,有些時候甚至是個很有惡趣味的人。


    隻是在工作場合,裴延會刻意端著,保持一個莊重到苛刻的狀態,讓人望而生畏。


    周達非腹誹,裴延實在是包袱太重。


    “你要跟我一起進去嗎?”會議室門口,裴延問。


    周達非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不了吧。”


    “行。”裴延這會兒也不勉強他,“待會兒讓李秘書帶你去辦張員工卡,想去哪裏自己轉轉吧。”


    “哦。”


    裴延並沒有給周達非單獨安排任何辦公室或是工位,周達非知道自己大概率的“歸處”是裴延的辦公室。


    但他假裝不知道,並在裴延的公司裏好好觀光了一下。


    一個真正的影視公司部門是很健全的,業務和非業務端都有不少人。裴延的公司有負責簽人的,從事創意策劃和項目開發的,以及攝影編劇後期等團隊。


    嚴格來說,楊天也是裴延的員工。


    裴延今年剛剛三十歲,刨去他作為導演取得的成就,他還建立了自己完整且頗具規模的公司。


    周達非覺得裴延這般勵精圖治機關算盡,要是有機會做周立群的學生,估計也會很得賞識。


    這絕不是一句誇讚。所有周立群喜歡的學生,都被周達非蠻不講理地籠統劃進人生對立麵。


    周達非在“對立麵”公司找了個沒什麽人的沙發區坐著寫劇本。這裏常常會有生麵孔出現,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對。


    路過的員工有人以為他是今天來麵試的演員,善意地提醒他麵試在13層;周達非從口袋裏掏出員工卡,說自己不是來麵試的。


    “你是導演?”那員工驚訝道。


    眾所周知,裴延的公司幹什麽的都有,唯獨沒有導演。


    裴延脾氣極差,且從來不知道栽培和提攜是什麽意思。


    在裴延手下當導演…想造反嗎?


    周達非這會兒才注意到員工卡上的名稱。他一直以為這就是個普通的常規出入卡,李秘書辦完他看也沒看,直接揣進了兜裏。


    “呃…”周達非看起來像是也不知道自己是導演一樣,頓了頓,“差不多吧。”


    “…………”


    裴延帶了個“年輕貌美”的“導演”來公司的事很快一傳十十傳百,沒幾天大家都知道了。


    當然,沒有人會真的認為周達非是個導演。


    特別是這個“導演”隻有裴延有事的時候才會出來活動。但凡裴延在辦公室,他就肯定也在辦公室。


    周達非自打上次被林淺予一劍穿心後反倒徹底喪失恥感,這些從前他多少會在乎的指指點點現在完全不會被他放在心上。


    這幾天始終折磨著他的還是劇本。


    裴延還沒有正式開始《失溫》的後期剪輯,或許是更換男主使這項工作比之前繁瑣了些許。周達非因此有足夠的時間打磨自己的新故事。


    這天下午,裴延結束了持續半天多的會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與往常一樣,他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把周達非叫回來。


    周達非抱著一遝稿紙進來,耳後還夾了支筆。


    “你這幾天在寫劇本嗎?還是分鏡?”裴延靠在沙發椅上。


    “你忙完了?”周達非把稿紙放到茶幾上。


    “差不多吧,”裴延起身坐到茶幾前,“過幾天開始剪《失溫》。”


    他慢條斯理地拿起麵前尚未完成的故事,眯著眼睛掃了下。


    “你要看嗎?”周達非忽然有點緊張。


    “之前不是說過我幫你看的嗎。”裴延發現周達非的故事比從前有了點進步,盡管問題依然存在。


    “天底下哪個老師不要給學生改作業呢?”


    “………”


    周達非給自己倒了杯水,邊喝邊在屋裏來回走動瞎晃悠。


    他新寫的故事雜糅了一些以前的內容,目前還不算長,裴延很快就看完了。


    “你有什麽要評價的嗎?”周達非見裴延放下了劇本,主動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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