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達非聽出了裴延的言下之意,“所以這就是你跟文藝片界割裂、跟整個傳統電影圈都關係不行的原因嗎。”


    “別的先不管,你…”周達非認真打量著裴延,“有那麽有才華嗎?”


    裴延被氣笑了。他坐在椅子上一轉,麵對著周達非,姿勢隨意了幾分,“你第一次拍出一個你自己的片子,是在什麽時候?”


    “初中。”周達非說,“你呢。”


    裴延露出了一個輕鬆得意的表情,從坐了一個下午的大轉椅上站起來,“十歲。”


    “……”


    “我的父親是一個攝影師,母親是舞蹈演員——跟團巡演的那種。” 裴延的辦公室裏間有一個小吧台,上麵備了些裴延常喝的低度酒。


    裴延倒了兩杯,和周達非麵對麵坐在高腳凳上。


    “大概在我八歲還是九歲的時候,他們和平離婚了。”裴延談起這段往事牽不起任何情緒。


    “那就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我在發呆中度過了一天的課程,自習課偷溜到學校後街弄堂裏的小書攤上借了本漫畫,多此一舉地捱到正經放學的點才回家——老師從不找我的家長,因為他倆一年在上海的時間加在一起都不到三個月,而且就算找了他們也不在乎。”


    從小被周立群鎖在家要靠翻牆才能出去玩的周達非不由心生一絲不合時宜的羨慕。


    “結果那天我放學回家後發現我爸媽都在,”裴延說著撇了撇嘴,“家裏做飯的阿姨倒是提前走了。”


    “我不是很開心,因為這意味著我今晚吃不到什麽像樣的食物。”


    “……”


    “於是我自己拿半溫不開的水泡了一杯麥乳精。”裴延說,“就在我拚命攪合麥乳精讓它溶解的時候,我爸媽跟我說他們要離婚了,問我打算跟誰。”


    “你不用覺得我很慘,”裴延突然一頓,想起補了句,“我跟我父母都不算親近,他們對我來說…更像是幫我承擔房租水電生活費的另外兩個室友,我們三個人同時在家的時間屈指可數。”


    “我知道。”周達非晃了下杯子,不知在想什麽,“某些時候,離婚比結婚更值得祝福。”


    “差不多吧。他倆值不值得祝福我也不在乎,因為我當時全副心思都在那杯麥乳精上。”裴延說起來有點好笑,“我就說我誰也不想跟,這是我真實的想法。”


    “然後呢。”周達非竟然覺得這種行為非常符合裴延的一貫作風。


    “然後?”裴延對周達非的問題感到不可思議,“他們當然沒有同意。”


    周達非有點想笑。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獨立的重要性。如果我不需要他們的房子、錢和保姆,我就可以自己生活了。”裴延說。


    裏間隻有一扇小窗,透不進來多少天光。室內的燈是暖黃色的,像風雪天裏林間小屋點起的篝火。


    “那你後來呢?”周達非問,“不會是因為想獨立才去接觸電影吧。”


    “後來我被判給了我母親。”裴延抿了口酒,“因為我當時年紀還小,我母親家族的經濟條件又比較優越。”


    “不過她當時還太年輕了。而且…從我的外表你應該能推斷出來,她是個非常漂亮的舞蹈演員。所以她在奔波的工作之餘個人生活也比較豐富忙碌,她對我的照顧方式是我最喜歡的:除了給錢就幾乎不出現。”


    “絕大部分時候,我父母離婚對我的生活沒有造成任何改變,我還是一個人住在上海,保姆阿姨照顧我。”


    周達非沒有說話。


    “結果有一年放暑假,”裴延喝光了又給自己倒了半杯,“我爸不知道從哪裏聽說要自己照顧小孩子培養親子關係,想要讓我暑假期間跟著他,也就是跑劇組。我媽欣然應允,給保姆放了2個月的帶薪假期。”


    “你是不是不想去?”周達非從裴延的語氣裏聽出了點什麽。


    裴延的敘述讓周達非覺得他應該是和自己一樣,被迫擁有一個既不幸福也不自由的童年。


    “我當然不想去。我那時候十歲,之前隻出過一次遠門,就是去北京。”裴延的表情表示這是一段很不愉快的回憶,“那個年代各地的飲食特色都還比較明顯,北京的食物把我吃得一個月瘦了5斤。”


    “…………”


    周達非表示理解,“就像我永遠也無法接受上海酸甜口的東西。”


    “嗯。”裴延漫不經心道,“不過那個暑假我運氣不錯。”


    “我爸當時的劇組在一個南方小城,臨江靠湖,東西很好吃,我在那裏度過了很舒服的兩個月。”


    “唯一的問題就是太無聊了,我每天都在劇組呆得無所事事,除了吃飯就沒什麽時間是快樂的。”


    “…………”


    周達非下意識腦海裏冒出一個疑問:你不用寫暑假作業嗎?


    可這並不是一個適合打斷的時機。


    “終於有一天,我爸收工的時候說給我帶了一個玩具。”裴延語氣隨意,眼神卻隱隱流露著光,”我一開始沒多大興趣,因為那些小朋友都喜歡的玩具我一直就覺得很幼稚。”


    “不過這個玩具跟其他的不太一樣,是劇組淘汰的一個小攝像機。”


    “你是不是從這時候就發現電影非常有趣。”周達非嘖了一聲,“我可是考了年級第一才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台攝像機。”


    “其實當時我對電影沒多少興趣,我見過太多搞電影的人,就像你也不會對金融圈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向往一樣。”裴延揚了下眉,“隻是攝像機沒那麽幼稚,我覺得打發時間很合適。”


    “你第一個短片拍的是什麽?”周達非有些好奇。


    “不是刻意拍的。當時我們住的那個城市很濕潤,七月雨下得像馬孔多。”裴延語速輕緩,“有一天早上我發現房間的窗台外有一隻小鳥,在搭窩。”


    “它先是搭窩,然後下蛋,然後孵蛋。”裴延笑著搖了搖頭,“我當時真是太無聊了,每天都去觀察、拍下來。”


    “到最後我拍到幾隻性格各異的小小鳥被孵出來,下大雨的時候母鳥會把它們護在身下,自己微微張開翅膀替它們擋雨。”


    “再後來小鳥開始學習飛翔,有的很勇敢,有的…差不多是被母鳥扔出去的。”


    “你這片子現在還在嗎?”周達非忽然來了點興趣,覺得這個小鳥與窩的故事或許比《沉睡小火車》要好看一點,“這種質樸的黑曆史應該拿出來給大家分享分享。”


    “你錯了,”裴延噙著紋絲不動的笑意,“片子還在,不過並不是黑曆史。”


    “我整個7月都在拍這幾隻鳥的故事。後來它們飛走了,出於紀念意義,我把我覺得有價值的錄像帶都留了下來。”


    “之後沒幾天,我爸當時劇組的導演帶著一群人來我家吃飯,閑著無聊就把我的錄像帶拿出來放著玩兒——就是在那個時候,所有人第一次發現了我在電影上很有天分。”


    “………”


    “也包括我自己。”


    窗外不知不覺間已全暗了下來,幾聲悶雷過後下起了大雨。


    “所以你鋪墊了這麽一長串就是要告訴我你真的很有天分?”周達非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感覺,賭氣道,“我還是更關心誰希望你破產。”


    裴延冷笑一聲,起身站到窗前,“今天中午我接到了一個電話,就是我剛剛說的,最開始發現我有天分的那個導演,侯林。”


    周達非知道侯林。這是個還頗有些名氣的老導演,拍過的片子很多,電影電視劇都有,質量則是良莠不齊。


    有良心的,也有騙錢的。


    “侯導算是你的啟蒙老師嗎。”周達非。


    “老師?”裴延轉過身來,“我從來就沒有老師。所有的人——包括我爸在內,他們和書、資料一樣,都隻是我學習的工具。”


    “當然,我承認侯導在我小的時候對我有過幫助,”裴延這句話的語氣更陰了,“可你知道他今天給我打電話說的是什麽嗎?”


    “他說上次霍離的事不隻是我那個對家操縱的,很多業內人士都知道。我現在就像電影圈的頭號公敵,但你要問他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事,來來回回隻有那麽幾句:行事無所顧忌,不給人留情麵。”


    裴延似乎咬了下牙,“笑話,我努力這麽多年難道是為了行事看這幫廢物的臉色嗎?”


    周達非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可裴延正是情緒激昂,他走到周達非麵前站定,一口堵住了周達非的話頭,語速比平常快不少,


    “電影行業和世界上所有行業一樣,從來就不是你想象中的象牙塔。大部分人對自己的職業既無理想也無追求,更談不上什麽信仰,無論張口閉口有多好聽,肚子裏永遠隻有利益二字。”


    “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我承認,如果我跟他們混,我會得到很多機會,我剛畢業那一兩年會輕鬆得多。”裴延此刻的情緒起伏是周達非從未見過的,“但我將一輩子陷在那個泥淖裏,受製於人情和資曆,永遠不得自由。”


    周達非微微皺了下眉。裴延的這段話如此熟悉,讓周達非以為這是自己說的。


    裴延是懂得自由的可貴的,或許他迄今為止全部的職業生涯都在為此努力。可是,他依舊會毫不留情地對周達非下手,把周達非牢牢地握在掌心。


    “在最開始,他們嘲笑我不自量力;後來,又嫉妒我取得成功。”裴延領口的扣子不知何時又掙開了一粒,“如今,這群人譏諷我拍戲沒有理想,指責我獨占了市場的大塊蛋糕,你不覺得荒謬嗎?”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吧。”周達非心情有些複雜,沉默片刻後開口,“起碼我覺得夏儒森應該不是,從他的電影我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


    “夏儒森就很搞笑了。”裴延在周達非身旁坐下。他說得有些渴,毫不見外地拿過周達非的杯子喝了口酒,“他倒是確實不想從我手裏分一杯羹,就是莫名其妙跟我不對付,讓我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夢遊的時候殺過他全家。”


    “………”


    “這你不用懷疑,你壓根不夢遊。”周達非默默看了眼裴延手中自己的杯子,“所以…侯導今天打電話就是提醒你一下?”


    “也不算,”裴延有些陰陽怪氣,“托你前女友的福,我不僅沒被霍離的事打倒,最近在觀眾心目中的風評比之前還好了點,所以又有人開始跳腳了。”


    “侯導自己並無所圖,但他就是喜歡和稀泥,希望我跟那幫背地裏使軟刀子的握手言和。”


    理論上,人不可能跟自己討厭的人交朋友。但實際上,利益拉扯下,人什麽都能幹出來。


    “那你答應了嗎。”周達非問。


    “你覺得呢。”裴延忽然反問,“如果是你,你會答應嗎?”


    “我不會。”周達非把杯子拿回來,卻沒有喝。他隨意踢了兩下桌子,“雖然我不認為電影圈真有你說得那麽肮髒,但你描述的那些人——我羞於與之為伍。”


    裴延冷冷一笑。


    “你不會真答應了吧。”裴延的笑容讓周達非有種不好的預感,他知道裴延無羞無恥什麽都能幹得出來。


    “我在電話裏就拒絕了。”裴延說。


    “那你還在這裏呆一個下午?”周達非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應該也不希望我去參加麵試吧,”裴延伸手摸了下周達非的臉,“下午演員選得怎麽樣?見到那個…許風焱了?”


    “嗯,”周達非覺得裴延沒有那麽好心,所謂的不參加麵試或許隻是為他一個下午的低落和逃避找了個借口。


    但周達非不打算戳穿。


    “主角都選好了,黃兮演男三。一切…都在計劃中吧。”周達非說。


    “你是不是還會在心裏怨恨我控製你。”裴延用勁捏了下周達非的下巴,“剛剛有一會兒你的表情顯然有事兒。”


    周達非沒有直接回答裴延的話,“如果你被控製,你會不怨恨嗎。”


    “會。”裴延坦率道,“但你要明白,你不能獨立的根源不是因為我,而是你自己還沒有能力獨立。”


    “你以為我今天把你扔出去不管你就自由了嗎?你想做導演,你要有劇本,要拉投資,要組班底,要請演員…以你目前初出茅廬的狀況,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去求人,可能到最後你會發現,回來求我反倒是比較輕鬆方便的一條路。”


    “如果你足夠強,我就無法控製你。”


    周達非安靜了一會兒,聲音有些低,“你說得對。”


    “不過,有件事你看錯了。”


    “什麽?”裴延問。


    “我剛剛不是在心裏罵你,而是不完全認同你的選擇。”周達非下巴一揚掙脫了裴延的掌心,“我可以理解你剛畢業的時候為生活所迫拍電影無法兼顧藝術,但我不能理解你如今因為不喜歡那群人就自我放逐,為了強行與他們切割就把自己的電影變成徹頭徹尾的商品。”


    “如果真的如你所說,這個圈子有含量過高的無德之人——那麽,換作是我,我會更加凶悍地在這塊地上耕耘,我不能把發聲的權利讓給你說的這些人,讓他們變成這個我熱愛的領域的主力和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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