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多慮了,下月初臣要返回西南大營,待邊境平穩才能返京,日子還長,公主不必著急。況且賜婚聖旨以下,豈有朝令夕改之理。”謝池說的是實話,他以為她有什麽錦囊妙計,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


    “莫非公主已有意中人?”


    聽聞此話,李無眠連忙擺手,又道:是我配不上將軍。


    魚書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扶住李無眠的胳膊,不許她妄自菲薄,在她眼中李無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隻有啞疾這一個缺憾,溫柔良善、蕙質蘭心、端莊秀麗、勇敢堅韌……待成了婚,也定然是個賢妻良母。


    謝池見主仆三人如此,猜想定然是九公主有些話不便轉達,也不勉強:“此時正是賞花的時節,公主禮佛燒香後,可去桃林轉轉,臣還有公務在身,先行告辭了。”


    李無眠定在原地,他叫她繼續禮佛,那便是婚事不必作廢,白頭偕老之事還是要向神靈祈求。


    第六章


    上陽殿,院中擺了一排洛陽新進貢的牡丹,姹紫嫣紅,煞是好看。


    皇後命人取來銀剪,親手修剪枝葉,一眾婢女太監遠遠候著,隻留十三公主李慕瓊在旁侍候,方便母女二人說些體己話。


    待今年立秋,十三娘就及笄了,比十二娘小了半歲,但兩人性子上天差地別,十二娘仗著生母地位尊貴,外祖家從龍有功,恃寵而驕,有時就連十三娘這嫡出公主都要讓她三分。


    當今皇後膝下有兩位皇子,分別是三皇子李琢和七皇子李瑞,三年前李琢封為晉王,去年李瑞封了懷王。


    身為嫡長子,李琢自小就在皇帝跟前學習政務,他也未辜負皇帝期許,如今已能獨當一麵,可除了他,四皇子昌王李珀與其不分伯仲,昌王生母英貴妃是皇帝心頭的白月光,伴駕出巡,恰遇刺客襲擊,她護在皇帝身前,一箭穿心,死在皇帝懷中,臨終前隻求皇帝善待其子。


    皇帝李弘煜尚是皇子時,被幾位兄長壓得不能喘息,毫無繼位稱帝之望,這才娶了五品定遠將軍之女王氏為王妃,王氏溫柔賢惠,又不善妒,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無人不稱讚,李弘煜對她甚是滿意。


    陰差陽錯,李弘煜踩在兄長們的屍骨上,登上了帝位,封王氏為皇後,自那以後皇後一心都在兒子晉王李琢身上,小心謹慎,生怕一不小心丟了後位,耽誤兒子前程,她隻盼晉王早日封為太子,她能榮耀母族。


    年初,皇帝定下晉王妃,光祿大夫成子年的嫡孫女,成家同謝家一般,也是詩禮簪纓之族,桃李遍天下,有了這門親事的加持,晉王就能在文官中站穩,她原打算給外甥擇武將之女,哪承想挑來挑去,高不成低不就,她看得上的,人家瞧不上她娘家,以孩子尚小或已有婚約在身為由婉拒;能瞧上她娘家的,都是些根基尚淺的小門小戶,於晉王毫無助益。


    直至皇帝下旨,令輔國大將軍謝池回京述職,她才想起還有駙馬都尉這條路可走,十三娘自小就是個沒主意的,指東不會往西,讓她為自己哥哥失些清譽不足為過,謝池德才兼備,是個良配,待日後晉王稱帝,定然也會善待妹妹妹夫,是個兩全其美的打算。


    “十三娘,阿娘沒投生在世家大族,也有自己的難處,你阿爹非先皇後所出,嫡庶在他看來並不重要,你哥哥三郎和昌王在朝堂上不分軒輊,阿娘不得不兵行險招,你可怨阿娘?”


    “兒不怨。”


    許是十三娘答得不假思索,令皇後生出些許愧疚,解釋道:“夜宴上不止阿娘動了手,還有旁人,阿娘原隻打算令謝家郎君失些分寸,絕不會傷害我兒半分。”


    皇後此話不假,她給謝池下的藥量,會導致衝動,但尚可抑製,十三娘還未及笄,哪裏能承受得了如此歡愛。料想是那平日行事乖張的謝貴妃也動了心思,她倒是對親生女兒下得狠手。


    “阿娘的意思是九娘之事另有蹊蹺?”李慕瓊不解,她在閑廄待了一夜,逗弄鷂子被啄了手也不難過,沒碰著謝池心下隻覺得開心,阿娘讓她做的事情她不能拒絕,但也不期望。


    第二日得知事情陰差陽錯落在九娘身上,十三娘方才徹底鬆了口氣,謝池相貌再俊美,一想到他這些年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她就害怕,謝池不過弱冠之年就能有如此殺伐決斷之風,豈能任人擺布?阿娘和哥哥將此事想得太簡單了。


    “事情複雜,你不清楚也好,不過,此事仍有轉機。”皇後話音一頓,手中銀剪挑起一支半開的花苞:“九娘能活到成親那日才行。”


    隻聽啪嗒一聲,被剪掉的花苞掉在泥地裏,摔得花瓣四散。


    ***


    許是謝池即將返回西南大營的消息已經傳開,這幾日聞春齋終於冷清下來,看熱鬧的人都散了,隻因若真得邊境平穩謝池才能返京,沒個三五年,絕不可能,到時九公主就真成待年的老姑娘了。


    “還沒舉案齊眉,九公主就如此關心謝將軍了。”魚書立在屏風旁,侍候李無眠做針線活,待五月初五端午節後,謝池就要走了,她感激他,不知如何表達,金銀珠寶他定然瞧不上眼,那樣的家世什麽東西沒見過,她針線活可勉強入眼,不如做些小玩意兒,聊表寸心。


    一件是端午時戴在手腕上由五色絲線結成的長命縷,另一件正是她手頭正在做的護臂,多虧了近日來賀喜的各宮娘娘們,她才知曉謝池最善射箭,百步穿楊,箭無虛發,曾在秋季圍獵中拔得頭籌。


    李無眠想象謝池一身獵裝騎在高大的黑色胡馬上,舉起手中強弓,搭箭、扣弦、開弓、瞄準、脫弦……一氣嗬成,獵物應聲倒地。難怪他左手手掌關節處的繭子較厚,想來應是持弓的緣故。


    不知怎麽又想到這雙手如何有力令人難以掙脫……李無眠頓時紅了臉。


    “公主熱嗎?還未到五月,屋內也不悶啊,莫不是生病了?”魚書見不知怎地李無眠臉色通紅,就要伸手去探她額頭,卻不想被她躲過:“要不要讓四平取些冰回來?”


    李無眠搖搖手,故作不耐熱的樣子,放下手中繡品,撿起一旁的團扇扇了幾下,半晌才壓下心中羞赧。


    ***


    雖有八水繞長安之說,但畢竟北方比不得南方水域寬廣,端午競龍舟的習俗雖不及揚州熱鬧隆重,可也是長安城一年一度難得的盛事,上到皇室宗親,下到平民百姓,無不趕往芙蓉池參加這一盛會。


    五月初一開始,芙蓉池邊就開始搭建各色彩樓、席棚,官府早早劃分好了區域,按照身份等級在相應的區域搭建擺設,以免平民百姓衝撞了貴人們。


    五月初五晨鍾敲響,長安城內各處坊門一開,身著盛裝華服的百姓們便往芙蓉池而去,岸邊正在舉行祭船禮,三牲六畜,吹吹打打,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皇室在此處設有行宮,觀禮樓數丈高,甚是醒目,從離宮到此處有專門的通道,平民百姓無法窺得天顏。


    魚書燕字捧著各色贈禮跟在李無眠身後,正欲下樓,迎麵遇到十二娘、十三娘和一眾高門貴女,個個錦衣華服,明豔動人,與這花草繁茂之地相得益彰。


    “九姐姐,眼看競龍舟就要開始了,這是要去哪裏?”十二娘攔在李無眠跟前。


    魚書上前將盤中之物端到眾人麵前,李無眠笑著比劃道:正準備去各位娘娘和姐妹們送香囊。


    “多謝九姐姐,好巧的手藝。”十三娘上前接過,自打那日聽到皇後所言,十三娘愈發可憐九娘,可她幫不了什麽。


    十二娘隨手將香囊扔給侍女,上下打量李無眠,聲音略大:“好歹九姐姐是與謝家表哥有婚約之人,這等重要場合,穿得如此素淨,也不怕丟了阿爹和未來夫婿家的顏麵。”


    魏宰相之女素來與十二娘交好,應和道:“許是九公主知曉謝將軍要去西南,心中不舍,才有此舉動。”


    眾人低笑,李無眠臉色如常,她早就習慣了被旁人調侃,哪怕是阿爹,瞧見她抬手比劃,都不免皺了眉頭,何況旁人呢?


    李無眠正欲繞過十二娘,卻被她再次攔下,李無眠不解地看向她。


    “聽說九姐姐給表哥做了串長命縷,讓妹妹們開開眼。”十二娘說著眼疾手快,掀開燕字手上端的托盤,果然見到一條繡工精美的護臂和一串墜著紅寶石的五色長命縷。


    十二娘先是拿起護臂細瞧,見一角處繡了行舟二字,冷笑一聲,貼近李無眠的耳畔,用僅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李慕瑜,你可真是個木魚,我表哥也是你這啞巴能妄想的?”


    十二娘丟回護臂,又欲去拿長命縷,魚書想上前攔,被李無眠拉住,衝她笑了笑,搖搖頭,示意由著十二娘去。


    “九姐姐對表哥的心思更重呢,我瞧這長命縷可比香囊精美許多。”十二娘遞給十三娘:“十三妹妹,你說是不是?”


    “我倒不這麽覺得,各有各的精妙。”十三娘麵上帶笑,卻一把摁住十二娘的手,想要搶下長命縷還給李無眠。


    不想,十二娘手腕一轉,這串長命縷就到了魏三小姐的手上,等一圈貴女瞧了個遍,再遞回來,長命縷早已開了線,起了角,麵目全非。


    “九姐姐,與其將心思放在如何討好表哥身上,不如多保重自己,有句話你應當聽過,叫‘無福消受’‘福薄災生’……”


    “十二公主,時辰不早了。”宋嬤嬤突然出現,高聲打斷了十二娘的話,嬤嬤狠狠地剜了一眼侍奉在她身旁的婢女,婢女嚇得一哆嗦,忙上前攙扶十二娘。


    十二娘心中知曉自己一時怒火攻心,若不是宋嬤嬤及時出現,恐怕又說錯了話,要被母親罰跪坐,隻得作罷,悻悻地與一眾貴女上了樓。


    第七章


    觀禮樓二層拐角處的八皇子李現尷尬地撓撓頭,欲言又止,妹妹們之間劍拔弩張的對話怎麽能讓謝池聽了個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謝將軍,莫要放在心上,都是妹妹們玩鬧罷了”李現將手中關於西南地理的圖誌放下。


    李現乃賢妃所出,與他母親一樣,是個豁達的人,遠離朝堂,醉心於大淵的山河地理,今兒特地一大早候在此處等待謝池,一來是向謝池請教西南邊境地形地貌,二來想問問明日啟程的隊伍還有沒有空地,他想一同前往。


    二人談得正在興頭上,遠遠就聽見十二妹妹往這邊來,謝池雖是十二娘的表哥,總歸是外男,私下裏還是應避諱些,於是他請謝池從僅掛了薄紗的二樓廳堂起身,在樓梯下方的拐角處回避,待眾人上樓方再繼續。


    哪料想,十二娘突發對九娘發難,言語間甚是倨傲,最後竟暗示九娘命不久矣,著實不成體統。


    他暗暗觀察謝池的神色,畢竟聖人已為二人賜婚,不想竟什麽都沒看出來,謝池麵容平靜望向窗外熱鬧非凡的芙蓉池,象征著終點的紅色旗幟高高揚起,岸邊數艘龍舟已整裝待發,隻待一聲號令。


    ***


    李無眠一圈走下來,就隻剩謝池這一份禮還未送出,龍舟賽已開始,眾人都去了觀禮樓,沒尋多久她便找著個僻靜地兒。


    魚書捧著托盤,眼淚珠子直掉:“這長命縷公主熬了兩個晚上才做好,如今被她們糟蹋成這個樣子,還怎麽送給謝將軍。”


    李無眠笑著比劃道:護臂還好端端的,不打緊的。她拿起長命縷,看還能不能補救,拾掇半晌,也無法恢複原貌。


    她將東西交給燕字:隻把這護臂給謝將軍便可,明日啟程,望自珍重。


    燕字聽四平說起過,謝池身邊有一貼身侍從,名喚玉竹,送過去的東西都要先經他的手,她便徑直去了玉竹候著的地兒,掀開簾子就看到坐塌上一懷抱寶劍閉目養神的少年。


    “可是玉竹公子?”燕字開口問道。


    玉竹睜眼,見門前是一著闊袖衫、團花長裙的婢女,他向來記性極佳,這些年不論京城還是西南萊陽,數不清的女子試圖從他這裏接近將軍,他個個記得牢,不過眼前這人是個陌生麵孔。


    單就今兒早,已經收了不少長命縷和帕子,他們家將軍已有婚配,這些貴女們到底知不知道“廉恥”二字如何寫?


    玉竹點點頭算作回應,然後打開身旁的匣子,示意燕字放進來即可。


    “這條護臂是九公主親自縫製的,此行西南萬望謝將軍保重,勞煩玉竹公子轉告。”燕字放好東西便要走。


    “且慢,你是九公主跟前兒的婢女?燕字還是魚書?”九公主跟前兒的人玉竹隻認得四平。


    “婢子燕字,玉竹公子有何指教?”


    “長命縷呢?”玉竹翻了翻匣子,和方才相比,數量並未多。


    “這……九公主隻命婢子送來護臂。”燕字掀開簾子正要走,沒想到玉竹大步流星擋在她麵前。


    玉竹伸出手:“將軍交代了,還有條樣子不好看的長命縷,墜著紅寶石墜子的。”


    燕字從袖中取出那條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長命縷,疑惑道:“公子說的可是這個?”


    玉竹端詳一番,與匣子中那些精美的相比確實大相徑庭:“還有更醜的嗎?”


    “隻這一條。”燕字心下認定玉竹恐怕智力有些問題,說起來話沒頭沒腦,甚是奇怪,正欲再放回袖中,不想玉竹出手極快,眨眼間長命縷到了他的手上。


    “燕字姑娘請回吧,贈禮我們將軍收下了。”


    ***


    李無眠回到觀禮樓時,龍舟賽已有了結果,見她露麵,原本喧鬧的大堂頓時安靜下來。


    “九公主來晚了,謝將軍剛走。”魏三小姐起身行禮,語氣甚是惋惜。十二娘被侍女和嬤嬤看得死死的,便由旁人來開口。


    大堂另一側擺著屏風和行障,謝池等人之前應是在那處看比賽。


    李無眠仍是笑著點頭,魏三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掃興,吵架鬥嘴得有來有回方能行。


    不過適才謝池行禮時,她們瞧得仔細,手腕上並無飾品,看來九公主這名正言順的未婚妻與她們也沒有什麽不同。


    十三娘招呼李無眠歇在她旁邊,往日裏她對李無眠這個姐姐並不熱絡,許是因為謝池之事有她阿娘的“功勞”,十三娘忍不住想多照顧李無眠一些。


    “九姐姐,你別理那些妒婦,她們中不少人都惦記過謝將軍,嫉妒你罷了。”語畢,十三娘塞了幾顆糖霜在九娘手中:“今日不止姐姐你給謝將軍送了長命縷,適才謝將軍路過時,她們都盯著謝將軍的手腕看,個個神色失望。”


    似是為了安慰李無眠,十三娘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寬心。


    李無眠回握過去,真心誠意地對著十三娘笑著點點頭,右側嘴角旁出現一個淺淺的梨渦。


    十三娘頭次發現李無眠的眼睛不但清澈明亮還會說話,笑容與笑容之間也不一樣,她眼前的笑容是和藹愉悅的,是直達心底的。


    ***


    端午宮宴正式前,賓客落座。


    賢妃主持女眷玩起了擊鼓傳花的遊戲,不過並不行酒令,得花者需蒙眼在殿前射粉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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