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糕,喝了一滿碗果酒才順下去。


    瞅過來添酒的蘇柔好幾眼,“這位小娘子好陌生,從來也沒見過。”


    林繡從小廚房探出頭,笑著招呼一聲,“那您日日都來就能認全人了。”


    ----


    林繡一早按外國感恩節時的習慣,在後院搭起個燒烤窯。隻是用不了多大,畢竟普通雞也不像火雞那般個頭。


    按西洋做法,她往燒雞的肚子裏塞滿蘋果塊和梅子。尤其是小酒盅一樣大小的梅子,紅的泛酸,紫的如蜜,圓溜溜頗可愛,把雞肚子撐起來。


    談起雞肉,李家某位皇帝曾說雞肉非肉。話是類似白馬非馬的歪理,其實林繡倒有點讚同這觀點。


    可惜實在生不逢時。牛肉不讓吃,豬肉是貧賤物,羊膻氣過重,除了雞鴨鵝等家養禽,能吃的肉實在不多。


    記得有本書上寫,黃河結冰,天寒地凍,躲進屋子木炭火盆烤著,用口蘑漱隻肥雞燉在一品鍋裏。還好現在天氣不算涼,不然自己肯定要躲進被窩裏流口水。


    嘴裏口水打轉,眼前木蓋被撲騰的蒸汽頂起。


    陳皮、豆蔻、良薑、肉桂,有什麽放什麽。隻要千萬別忘了撒幾把菜名裏的豉椒。


    先炸後鹵,再浸泡在鹵水裏,大火滾開了,用小火“燜”出精華。


    一個不大也不肥的雞,被燉的酥爛脫骨,香沁肺腑。林繡突然很有自信,說不定都不比外國的烤火雞差呢。


    並非滴答著黏稠蜜汁的香甜,也不是肥潤豐滿的油亮,這隻雞有點幹巴,還有點羞答答的瘦。


    吃食也論容貌第一,內在第二。這般小小的嫩雞,不夠奪人眼球,聲勢上就差了些。


    雖然如此林繡扇動眼前的白氣。


    就是這樣羞澀的一隻小雞,怎麽飄出如此美的味兒。若真用口蘑漱了,該有多香。


    多想無用,林繡趕緊用白瓷盤扣好,端出外間。


    不等她多說,就聽見一片吞口水聲。


    林繡笑著再補充一句,“都來嚐一嚐吧。”


    趁著剛上桌的鮮活勁,撕下金黃酥爛的皮,露出裏頭嫩生生的白肉。


    宋長史自己先連皮撕了條腿。起初用紅木筷子怎麽也夾不住,又不好勞煩林小娘子給他換一雙。


    吃飯不會用筷子,多矯情啊。他思考片刻,擼起袖子,用手直接擒住雞大腿。


    劉長史指著他搖搖頭,又對林繡笑,“你說這人,哎。”


    林繡無奈地勾起嘴角。


    趁他們編排自己的功夫,宋正甫已經解決掉一隻雞大腿。


    皮酥骨爛,輕輕一抿就要在舌尖化開。先炸後鹵,體型縮小不少,由此說來自己吃的並不多,還得再來點。他又伸出手去,這次撕下條翅膀。


    劉長史深吸口氣,香味眼看就要溢出盤子,說多了都是口水。


    吵吵嚷嚷聲突然靜下來。


    林繡問著味道如何,宋長史並不說話,隻是又夾起一大塊肉,這才神情饜足道,“好嫩!”


    外皮麻辣味極重,可就是沒掩蓋掉肉味。


    讓人不由擊節的、最純真的、始自原始的肉味。


    就像形容生蠔與蛤蜊是海水的淡鹹,這雞肉,簡直是集天地精華於一身的靈雞。宋正甫吃得激動,就差當場做一篇賦頌雞。


    劉長史光怕被他全吃完,趕忙左右開弓地追趕。吃了一輪,才勻下氣慢慢說,“瞧您這吃相。”


    見宋正甫不理自己,又搡搡他的胳膊,“看把你噎著。”


    “無礙,無礙。”他滿嘴油光,腮幫子鼓鼓囊囊。


    劉長史很遺憾地搖頭,“想必你們晉州那地方不常吃雞。哪像我們陝地人,天天吃得都膩煩了。”


    宋長史把盤子挪到自己身前,“那感情好,本來還想一人一半的。就不勞煩你了。”


    劉長史嘴硬,吹胡子瞪眼好一會,還是軟下語氣,“讓我也吃一口。”


    莊嫻為他倆人滿上酒。


    燒雞配酒,堪稱永恒的經典吃法。這對密不可分的情侶中,至多再插一碟炸的酥香的花生米指尖一撚就能搓掉薄薄的粉紅外衣。如果佐酒,就不能再多了。


    林繡煞有介事地接口說起來,“若再有五香腐幹,容易對身體有害。”


    宋長史被勾起興致,“此話何解?”


    林繡表情很是認真,“會喝出飲酒太多的事故。”


    兩人會心一笑,劉長史笑著直擺手,“林老板,趕明可以去天橋說書。”


    幾筷下去,這隻雞轟然倒塌,隻剩瘦仃仃的骨頭架子。連裏頭塞的梅子都隻留光禿禿的兩粒黑籽。


    心中對於這隻雞已經到達美味的巔峰值,也算它不辱使命。


    林繡收起盤子,“可要喝雞架湯?”


    兩人眼睛都亮起來,齊齊點頭。


    ----


    等著雞架湯的過程,真下起雨來。店裏原有的幾位客人都吃得心滿意足,紛紛掏錢走人。他兩來得最早,卻毫無動身之意,預計自己走得最晚。


    雞架湯加入鮮碧綠葉菜,妥帖柔和了不少。


    比起剛才粗野狂放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更多是種溫情脈脈的美。


    調羹舀起,慢慢吹溫,入口前可捎帶幾句小閑話。也不妨礙喝下這口,再和別人鬥嘴。


    雨聲打在房簷上,時而是嘩啦啦的,時而又轉成唰唰聲。


    宋長史攪著碗裏的湯,話多起來,“為何這兩日不見江大人?”


    林繡聳肩,她自然也不知道。剛端起盤子往回走,就看見門口有個熟悉的清瘦身影。


    感情我這嘴是開過光,宋長史趕緊擦了嘴上的油。兩人紛紛放下調羹站起,江霽容同樣回禮。


    雖是熟客,禮儀也不能少,林小二在裏間也不忘招呼著,“客官請入座。今日小店剛開張,酒水免費。”


    兼職小二的老板擦幹手,施施然走出來,“江大人您來點什麽?”


    江霽容掃了眼大快朵頤的二人,淡淡道,“和他們一樣。”


    她眨眨眼,“今日素櫻桃丸子也很新鮮。”


    江霽容點頭一笑,“好。”


    劉長史看他心情好像不錯,大著膽子揶揄道,“林老板,你不地道。好東西不給我們來一盤。”


    林繡從酒壇子裏艱難擠過去,補充一句,“您放心,人人都有。”


    ----


    尋常做假櫻桃,用的多是土豆泥。樣子雖像,口感卻完全不同,嚼起來粉粉麵麵,毫無多汁的爽脆。


    林繡改用荸薺和冬瓜,切成小丁,加雞蛋打勻攪散。


    荸薺圓鼓鼓一個,握在手心冰涼。林繡挑眉,怪不得叫地下雪梨,還有個諢名說是江南人參。身子扁圓,上麵的尖芽細細小小,像小丫頭的短辮子。


    從前看汪老寫小英子在地裏踩泥,一伸手就撈起紅紫紅紫的荸薺,著實把她饞了許久。


    炸一小會就用大笊籬撈出控油,再點上薄芡。


    狀若櫻桃,顏色金紅。撒把翠綠豌豆粒,淋少許明油即出鍋。


    江霽容閉氣嚼了一個,真有點櫻桃的甜脆。


    “林姑娘。”吃了幾口,他猶豫著,還是叫住林繡塞給她東西。


    她手心裏多了個印章,刻著“如意酒肆”四字。桃枝接過,很小心翼翼地擦拭,“真好看。”


    蘇柔拿來一看,“玉的。”


    林繡若有所思,“要是玉的,就更舍不得用了。”


    她思緒有點亂,外廳裏江霽容回想著昨日陶玄安的話,也一時難靜。


    “送女子什麽?當然是發釵首飾。或者你有沒有家傳的玉佩,總之不要小氣。”


    江霽容沉吟著沒說話。


    林姑娘不像是喜歡首飾的人。至於家傳之物,似乎隻有後院埋的那壇酒。


    他猛烈地咳嗽起來,“盡出餿主意。”


    陶玄安也冤枉,問了江白才知一二。不由朝他走的方向憤憤大喊,“你又沒告訴我是新店開業送禮。”


    ----


    雨勢漸大,眼瞅著沒什麽人來,林繡有些遺憾地把門口擺的豎型招牌收回來。


    店裏這三位貴客像是約好了似的,飯已經吃完,就是賴著不走。


    雨聲中顯得敲門聲更小了,響了半晌才有人聽見。這會還有人來,她驚訝地開門,趕緊把人迎進屋


    那人抹把臉說明來意,是替今耀樓掌櫃的送來開業賀禮。因下雨來晚了些,夥計連連抱歉,搞得林繡很不知所措。


    新店開業是有同行贈禮的習慣,隻是小小一家店也有人送來,這感覺實在很好。


    一問才知,掌櫃的是位婦人。怪不得如此精明能幹又和善,林繡在心中把她誇了個遍。


    送走那位夥計,她和蘇柔用蔥綠和蔥白下五子棋,順便給宋長史和劉長史也做了副。兩人很是“少見多怪”,興致勃勃對弈起來。


    江霽容從書架上隨手拿起本書,邊飲茶邊看。


    她還是疑惑,怎麽都不回家呢?


    來福有些食困,窩在自己懷裏昏昏欲睡。


    望向外麵的風雨琳琅,林繡又想,沒客人也好,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閑。


    第31章 全魚宴和覓佳人   吃魚喝酒,賞景劃拳


    野水催鱸蝦正肥, 初秋最是吃魚蟹的好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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