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氣氛一瞬僵凝。


    居雲岫眸光驟冷,璨月轉頭喝道:“有刺客!護駕!”


    話聲甫畢,林中大亂,一聲聲失控的馬嘶相繼傳來,間雜車夫、護衛驚惶的大喊:“不好!有陷阱!快撤!”


    扶風拔劍策馬,不及號令,行駛在最前方的一批護衛、馬車已落入樹角的暗坑裏,與此同時,一張張鐵網兜頭罩下,藏在密葉深處的冷箭應聲齊發。


    車夫身軀一震,被一支利箭射落車下,拉車的兩匹駿馬受驚,撒開四蹄狂奔起來。扶風斬落一張鐵網,縱身去追,到底還是慢了一步,被樹後衝殺出來的一夥蒙麵人包圍。


    霎時間,殺聲四起,八十來號人的一批車隊慘遭埋伏,華蓋、燈籠在激鬥中七零八落,一駕失控的馬車馳出重圍,迅速被濃黑樹影吞沒。


    變故發生得實在太快,全然沒有轉圜的時機,居雲岫彎腰把恪兒抱入懷裏,拔下車壁上的一支利箭,以做防備。璨月眼看馬車脫離大部隊,立刻搶出車外,拽住韁繩,便在這時,又是一支利箭從斜後方射來。


    璨月軟腰讓開,展眼看時,三匹快馬從林間馳出,馬上一人黑巾蒙麵,手持□□,一雙眼毒蛇似的地盯著這邊,笑道:“夫人跑什麽,老子都還沒給你掀蓋頭呢!”


    餘下二人大笑,璨月心中暗罵,眼看馬車即將被三人追上,心一橫,抽出腰間的九節鞭提氣一躍。


    “郡主先走!”


    璨月長鞭一甩,絆住六隻馬蹄,馬上三人應聲倒地,一人罵道:“他奶奶的,倒是夠辣的!”


    一人笑一聲:“辣的更好,老子就地辦了。”


    璨月轉腕收鞭,頓挫間,三人爬起身來,兩人使刀,一人袖中藏尖刃,眼底俱是陰森殺意。璨月深吸一氣,回身殺去,跟三人纏鬥樹下,本欲速戰速決後,再前去救駕,熟料交手下來,驚覺三人招數詭譎,內力頗深,一時竟難以對付。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長樂郡主的送親車駕都敢劫,不要命了嗎?!”


    璨月放聲嗬斥,蒙麵人聞言冷笑一聲:“老子管你長樂短樂,郡主公主,到了這兒,就我一個主兒。”


    話聲甫畢,三人招式越發狠辣,璨月到底獨木難支,數十招後,逐漸敗下陣來。蒙麵人趁虛而入,劈手擒住軟鞭振臂一拉,內力順著九節鞭激蕩而去,竟震得璨月虎口劇痛,長鞭脫手,另一人緊跟著補來一掌,璨月猝不及防,當即被打飛樹下。


    “四兒,給你了。”


    蒙麵人收了砍刀,轉身往馬前走,被喚“四兒”的人笑嘿嘿逼近璨月,道:“大哥盡管放心去追新娘子,這小娘們兒有我收拾,保準會……”


    “會什麽?一天到晚盡說大話,沒辦成前趁早悠著點,別到時候丟人現眼。”


    蒙麵人笑著打趣完,倏地神色一凜,轉頭看時,漫天飛絮飄降,四兒被一戴著鬥笠的僧人掐著咽喉舉在空中,懸浮的雙腳已一動不動。


    蒙麵人赫然變色,跟同伴對視一眼,拔了刀下馬殺去,僧人放開四兒,從二人中間一閃而過。


    電光石火間,血濺三尺,兩條人影直楞楞倒在林間。


    僧人扔了兩把血淋淋的砍刀,道了一聲“罪過”。


    璨月僵坐樹下,瞠目結舌,聽得這一個聲音,更是色變震恐。


    僧人若無其事,向著樹林前方走了幾步後,身形一閃,消失在樹影盡頭。


    殘陽似血,烏壓壓的茂林裏光影詭譎,蹄聲震天,居雲岫抱緊嚎啕大哭的恪兒,撐住車壁,緩了一陣後,再次試圖上前駕車。


    突然,馬嘶掠耳,疾奔的馬車被一人拽停下來,居雲岫毫無防備,“咚”一聲撞上車壁。


    “阿娘!”


    恪兒慘聲大叫。


    馬車停穩在一棵杏花樹下,深淺樹影覆壓車窗,一陣耳鳴後,居雲岫捂住生疼的頭,便欲安撫恪兒,車簾被一隻大手掀開。


    居雲岫從衣袖辨認出並非扶風等人,眼神驟變,攥緊手裏長箭向前刺去。


    那人似乎沒有防備,握住箭杆時,箭鏃已刺入他掌心。


    居雲岫一震。


    一聲清嘯掠入林中,是不知名的倦鳥返回窠巢,居雲岫盯著麵前這隻青筋蜿蜒的大手,不知為何,起伏的胸口裏突然一刹刺痛。


    恪兒茫然地盯著這一幕。


    少頃,車外傳來一聲低笑。


    居雲岫聽完這一聲笑,眸底瞬間布滿驚疑。


    那人手上用力,一點點把箭從居雲岫手裏抽走,再以箭羽撩上車簾,一點點揭開簾幔。


    金烏西墜,如火霞光漫射山林,戰長林蹲在車前,一襲濺著血汙的僧袍隨風飄動,漫天落英飄於他身後,他逆著光,凝著眼,看著車裏的母子二人,散漫一笑。


    居雲岫呼吸一窒,盯著他那雙銳亮的、並無一絲笑意的眼睛,指甲嵌入掌肉裏。


    “哪兒去?”


    枝頭開盡的杏花在虛空裏無聲墜落,戰長林問得自如,仿佛舊友寒暄。


    居雲岫目光冷凝,良久,漠然道:“洛陽趙家,成親。”


    第4章 .  被困   “你自找的。”


    暮色低垂,倦鳥振翼聲回蕩林間,兩匹快馬從樹林深處疾奔而來,是扶風、璨月前來救駕。


    戰長林握著那支刺破他掌心的箭,收回凝視居雲岫的目光,跳下馬車。


    扶風、璨月勒停了馬,看到戰長林,俱是魂驚魄惕。


    扶風臉色最是難看,翻身下馬後,立刻來到車前請罪:“卑職護衛不周,罪該萬死,請郡主責罰!”


    璨月緊跟著跪下,餘光略過戰長林濺著血的僧袍,想起剛剛在樹林裏被他救下的一幕,五味雜陳。


    “有這功夫,不如進去把人看看,腦袋撞得車板震天響,別給撞傻了。”戰長林折斷長箭,扔了箭杆,留下箭鏃在手裏,一臉的漫不經意。


    扶風、璨月吃了一驚,忙要入車查看,居雲岫的聲音從車內冷冷傳來:“我無礙。”


    二人已起身,聞言進退維穀,戰長林低頭把玩著那根箭鏃,道:“也是,還能暗箭傷人,想來傻不了。”


    扶風、璨月越聽越懵,居雲岫推開車窗,目光投出來,車外氛圍頓時一靜。


    戰長林唇角弧度收攏,收了那根箭鏃,沒再吭聲。


    居雲岫看向扶風,問起林中情況,得知賊匪已被控製,王府眾人有驚無險後,道:“召集眾人,立刻下山。”


    扶風領命,走前,遲疑地看了戰長林一眼,璨月示意他還有自己在,扶風這方回頭,上馬走了。


    璨月登車入內。


    居雲岫的傷在額頭上,隔得遠看不出來,近了瞧,卻是腫了一大塊。璨月也顧不上自己的內傷,取來藥箱便找消腫的傷藥,居雲岫卻看到了她嘴角的血跡,從藥箱裏拿起一瓶治療內傷的丹藥,遞給她。


    璨月一愣,感激地把藥收下。


    夜幕逐漸壓下來,樹影蓊蓊的林間更黑了,車廂裏燃起了一盞燈,戰長林看過去,看到璨月在給居雲岫擦藥,車裏還有個小人兒,被居雲岫抱在懷裏,探頭探腦,問東問西……


    那小家夥,今年是三歲多了吧。


    戰長林想到車前重逢的那一幕,眸光黯了黯。


    璨月給居雲岫擦完藥,便欲關上藥箱,車內突然罩下來一道陰影,戰長林站在車窗前,把一隻手伸進來,攤開。


    二人看到他掌心綻開的傷口,微微蹙眉。


    戰長林盯著居雲岫,道:“你傷的。”


    意思是,也該順便給他包紮一下。


    車內氣氛頓時陷入尷尬,璨月捧著藥箱,打開也不是,關上也不是,偏戰長林就杵在那兒,沒有半分作罷的意思。


    居雲岫替璨月把藥箱關上,對窗外道:“你自找的。”


    “……”戰長林一怔後,扯唇哂笑,大掌收攏,小臂順勢搭在窗上,“施主這樣恩將仇報,當著小孩的麵,不好吧?”


    恪兒茫然地睜著眼睛,居雲岫道:“跟閣下相比,小巫見大巫了。”


    戰長林笑意凝在唇角。


    璨月如坐針氈,不知這二人接下來還會有怎樣驚險的對話,幸而這時蹄聲迫近,扶風領著車隊從林內趕了回來。


    燈光照亮四野,扶風下馬,趕至車前行禮,道:“啟稟郡主,人已集齊,除重傷的兩名車夫、五名護衛外,大家基本無礙。隻是,據賊匪招供,奉雲縣昨日發生叛亂,我們此刻下山,恐怕是入不了城了。”


    居雲岫顰眉:“奉雲叛亂?”


    蒲州地處長安、洛陽之間,奉雲縣又是州內腹地,無論如何,都不該被北邊的烽火牽連才是。


    扶風亦始料不及,道:“據說是朝廷賦稅激增,百姓不堪重負,一批草莽早不滿府衙治理,便趁機反了。”


    璨月回顧先前在林間跟那三名劫匪纏鬥的情形,低聲道:“難怪這幫賊人如此囂張……”


    奉雲是前往洛陽的必經之地,一旦陷入戰火,洛陽之行就得被迫中止,璨月越想越愁,憂心道:“郡主,那我們眼下該怎麽辦?”


    居雲岫眼眸微動,道:“派人下山查探。”


    到底隻是賊匪所言,是虛是實,還是要親自探過才知。


    扶風領命,派出一名護衛騎馬下山,目光轉回來時,看向車窗旁的戰長林。他仍然戴著那頂鬥笠,雙臂環胸,靠在車前,帽簷陰影遮著眼,不辨情緒。


    扶風看一眼車裏,大膽上前,道:“可否請閣下借一步說話?”


    戰長林頗為意外地看他一眼。


    扶風垂著眼,並不跟他對視,朝旁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戌時,天徹底黑下來,樹林裏宵風起伏,戰長林站在月光裏,背影煢煢,風起時,那件濺著血汙的僧袍翻動著,莫名給人一股悲愴感。


    想當年,這人紮著馬尾、穿著戰袍時,可是蒼龍軍裏最熱烈、最恣意的小狼王啊……


    扶風百感交集,向他行了一禮,方道:“多謝閣下仗義相救,今日以後,扶風定會萬分小心,確保郡主平安抵達洛陽,閣下應該還有事務在身,就不必再為我等費心了。”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戰長林笑,直勾勾盯住他,道:“攆我啊?”


    扶風仍然沒有看他的眼睛,但在這道目光的逼視下,很難沒有局促之感。喉頭一滾,他正色道:“王府和趙家的婚事已成定局……”


    “定局就定局,跟我有什麽關係。”戰長林聲音明顯冷了,偏仍是笑著,“隻是相逢即是緣,既然碰到了,那便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緣分未盡,你就算攆我走,往後還是要跟我碰頭,今日分手,明日重逢,你不嫌麻煩嗎?”


    扶風說不過他,鬱悶地抿緊了唇,道:“那照閣下看,這緣何時能盡?”


    戰長林望一眼天:“不知道。”


    扶風唇抿得更緊了。


    戰長林挑唇,看回他道:“放心,‘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點道理我懂,不用防我跟防賊似的。”


    扶風表情是顯而易見的懷疑。


    戰長林隻當看不見,道:“今日剿匪,戰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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