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那天號角衝天,他出征前,也這樣緊緊地把她母子二人深擁在懷,想不到一轉眼,竟是三年。


    “走吧。”


    良久,居雲岫開口。


    “我會改,雖然你不原諒。”戰長林低聲說完,鬆開手,消失在車簾後。


    扶風斂著眼站在車外,風聲肅肅,戰長林翻身上馬,“駕”一聲,聲音啞而粗獷。


    馬蹄聲劃破夜幕,向著黑夜盡頭奔遠,夜風也吹盡,盤旋半空的枯葉跌落了滿地。


    扶風望向戰長林離開的方向,直至他的背影徹底消失,才走到窗前來,請示道:“郡主,現在回嗎?”


    居雲岫偏開臉,道:“回吧。”


    蹄聲颯遝,一匹快馬從城門下馳出,揚起漫漫沙塵。


    戰長林一口氣馳至奉雲城外,提肘勒韁,回頭。


    夜色覆壓城池,一切思慕皆已被城牆阻斷,這一夜,竟像極當年的那一別。


    戰長林目光轉向山外,嗬出一氣,調整回心緒後,再次揚鞭。


    從奉雲到長安至少三日路程,但上一回奉命返回,他隻用了一天一夜。


    這一回,同樣如此。


    次日深夜,最後一匹快馬累倒在巍峨的永寧門前,駐守城門的將領神色驟變,振臂下達戒備指令。


    戰長林戴著鬥笠,從夜風中走來,步伐從容,僧袍飛揚。


    城樓上的將領眼神更冷,便欲吩咐□□手準備射擊,一物突然擦破夜空,向他掠來。


    守城將領伸手接住,定睛看去,隻見一塊玉璧躺在掌裏,夜光下,青龍圖紋栩栩如生。


    他心頭一震,慌忙道:“快開城門!”


    夜風呼嘯,兩扇崔嵬的城門向內打開,守城將領率領一隊騎兵馳至城外空地,齊齊翻身下馬,向來人參拜道:“參見副帥!”


    第24章 .  內情   “殺晉王,奪皇位,報仇。”……


    寒星明滅, 戒備森嚴的永安門破例開啟,嵬峨宮牆聳立兩側,銀白月光鋪泄在甬道裏, 夜風肅肅襲來。


    戰長林在一名將領的帶領下走過甬道, 再穿過朱明門、虔化門, 來到了內廷裏的一座偏殿——萬春殿。


    攻破皇城後, 叛軍入主太極宮,現居住於萬春殿內的正是叛軍主帥——武安侯。


    時辰已至半夜, 宮殿內本來一派沉寂,然而聽聞戰長林到來,萬春殿裏又響起窸窣腳步聲。


    將領把戰長林領至庭院中,頷首告退,不多時,一人身披錦袍,臉戴一塊半臉麵具, 步履匆匆地從回廊那頭走來,向戰長林行禮道:“公子。”


    此人正是兩年前在火海裏救下“武安侯”的那位太歲閣副閣主——蒼龍軍舊部之一, 奚昱。


    戰長林望向寢殿方向, 道:“他醒了嗎?”


    奚昱黯然搖頭。


    戰長林低聲道:“我進去看看他。”


    一個月前, 四十萬叛軍會師鄜州,欲乘勝南下,圍攻舊都長安。武安侯統帥三軍,命戰長林率十萬先鋒軍向河中府先行,及至府內, 一則驚天訊息突如晴天霹靂,傳入戰長林耳中——


    趙霽即將迎娶長樂郡主居雲岫。


    其實,這則聯姻訊息早就於半月前傳遍大齊, 然而那時戰長林忙著在西線攻城,兼武安侯特別下令,嚴禁任何人向他提及此事,是以當戰長林得知真相時,他心心念念的肅王府已是人去樓空。


    武安侯起事一年半,從平盧至鄜州,攻無不克,所向披靡,其中盡半城池皆由他戰長林親手拿下,為的不過就是早一日攻入長安。


    可當他回過神來時,長安已是一座徹徹底底的空城了。


    居雲岫攜全府人外嫁洛陽,不止是改嫁,還是改嫁給趙霽,全天下人都知曉了,就他一人蒙在鼓裏,像個沒有生命的兵器一樣繼續在戰場上廝殺。


    三年前的鏡破釵分,他可以忍;三年來的臥薪嚐膽,他也可以忍。


    但是這一次,他忍不了了。


    卸甲離軍那日,戰長林勒令停止行軍,發書與武安侯,要求將攻城計劃推遲十日,眾將領合力勸阻,沒一人能攔住他。


    不日,戰長林在奉雲城外的荒郊裏重逢居雲岫,與此同時,武安侯對他的延緩要求置之不理,調遣副將頂替副帥一職,按照原計劃南下攻城,入主長安。


    當日夜裏,戰長林收到武安侯親筆寫來的密函,奉命緊急回京。


    大戰前夕棄軍而走,等同於臨陣逃脫,這罪名有多惡劣,戰長林心裏很清楚。


    走入太極宮時,他問奚昱:“他打算如何罰我?”


    回應他的,卻隻有奚昱的沉默。


    戰長林皺眉,走入萬春殿後,才知那沉默的緣由。


    驚天動地的長安一戰,並不如外界傳的那樣順利,城是拿下來了,但武安侯倒下了。三年惡疾,一朝複發,人就倒在萬春殿內,數日不醒。


    奚昱推開寢殿大門,輕聲走到燈台前,點燃台上燭燈。戰長林向內望,重紗疊帳間,一人靜躺床上,默無聲息。


    三年前,他也曾這樣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躺過,一躺就是三個月。


    這一次,不知又會是多久?


    戰長林無聲一歎,走到床前。


    燈火漸明,照著床上人那張青麵獠牙的全臉麵具,除了一雙緊閉的眼睛和嘴唇外,他沒有一寸皮膚袒露在外。


    戰長林伸手欲摘他的麵具。


    奚昱在後道:“公子,少帥不願任何人再看到他的臉。”


    戰長林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


    沒錯,此刻躺在這裏武安侯,早已不是當年那位暴虐不仁的武安侯,而是那個叫外賊聞風喪膽的“玉羅刹”,令盛京淑女魂牽夢繞的“春閨夢郎”,他們的蒼龍軍少帥——居鬆關。


    三年前,二十萬蒼龍軍隨肅王血戰雪嶺,千鈞一發時,遭宣威將軍戰青巒背叛。


    肅王一生南征北戰,收養孤兒四人,戰青巒是這四人之首,是戰平穀、戰石溪、戰長林喊了十幾年的“大哥”。


    建武二十九年冬,戰青巒投靠晉王,私通敵軍,把蒼龍軍十五萬主力軍葬送在敵軍刀下,肅王在混戰中戰死,戰平穀在奉命撤離時慘遭戰青巒虐殺,居鬆關領著戰石溪、戰長林成功退守孤城,反應過來時,二十萬蒼龍軍已僅餘兩萬。


    當日夜半,消失多時的戰青巒突然現身孤城外,稱是朝廷派來援兵,欲誆蒼龍軍出城。


    重傷的居鬆關坐在殘破的堡壘後,對撐著劍、紅著眼的戰長林道:“長林,去殺了他吧。”


    至親相殘,手足背叛,居鬆關察覺到了,但他察覺得太晚。


    父帥已陣亡,二哥戰平穀已含冤九泉,十八萬蒼龍軍奔著驅逐外虜、保衛山河而來,最終卻喪命於肮髒的皇權鬥爭之下。這座殘敗的孤城外,還不知埋伏著多少敵軍,而比那更恐怖的,是外麵那個跟他們一塊長大、並肩作戰,立誓要生死與共、永不相負的戰青巒。


    雪夜茫茫,戰長林隻身走出孤城,用劍指著戰青巒。


    戰青巒望著他猩紅的眼睛,心知一切敗露,反倒釋然一笑。


    他笑完,深情又猙獰地道:“阿溪呢?”


    戰長林道:“不想見你,髒。”


    戰青巒又笑:“那就叫居鬆關來。”


    戰長林道:“他倆正拜天地呢,沒空理你。”


    戰青巒的笑凝在臉上,道:“你真是肅王府裏的一條好狗。”


    戰長林道:“你也是晉王的一條好狗。”


    戰青巒的臉龐陰鷙下來,手按上腰間的刀。


    十萬敵軍埋伏在孤城外,戰長林不管,那一夜,他必須殺死戰青巒。


    最後一劍是徑直朝著戰青巒右胸捅進去的,聞訊而來的敵軍蹄聲浩蕩,像洪流一樣席卷著他,他不管,把戰青巒摁倒在雪地裏,瘋也似的用劍捅著他心口,一下,兩下,三下……


    居鬆關下達的軍令從後方響起,戰石溪策馬奔來,強行把他拉回城中。


    十萬敵軍很快攻破斷壁殘垣,箭雨如網,烽火燭天,兩萬蒼龍軍浴血鏖戰,敵軍來十萬,便殺他十萬,三天三夜後,最後一名敵將倒在血泊中。


    戰長林回頭。


    狼煙彌漫,居鬆關倒在屍海裏,一身燒痕,奄奄一息,戰石溪緊緊地抱著他,已死在他身畔。


    四周哀嚎聲壓抑,有人斷了手,有人沒了腿,有人被燒爛了臉,有人瞎掉了雙眼、伸著手胡亂爬行……


    戰長林跨過屍海,跪倒在居鬆關麵前。


    居鬆關撐著一口氣看著他,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軍令是:


    “帶他們回家。”


    二十萬蒼龍軍奮戰雪嶺,陣亡十九萬八千人,殲滅敵軍十萬人,剩餘二千人。


    他們沒有辜負皇恩,沒有愧對百姓,沒有死在同胞的陷阱裏,沒有倒在敵軍的刀槍下。


    他們活下來了,可是他們還回得去嗎?


    戰長林抬頭望向西邊的落日,那是第一次,他在大戰以後想流淚,想痛哭。


    建武二十九年冬,大雪遮天蔽日,戰長林找齊肅王等人的屍首,對身後與敵軍換了甲胄的二千人道:“等我。”


    大雪紛飛,狼煙漫天,戰長林運著肅王等人的屍首回到長安,太極殿上高坐著的,果然已是晉王。


    五具屍首裏,肅王、戰青巒、戰平穀、戰石溪都是本人,隻有居鬆關的屍首被做了假。


    晉王的耳目像鷹一樣把肅王府盯著,還有一撥人遠赴雪嶺,另一撥人絞盡腦汁,開始給他編織罪名。


    前頭的寧王府、永王府都已倒下,罪名是“謀逆”,闔府數百口人全部伏誅,一點血脈不留。


    下一個,就是肅王府。


    他跪在冷冰冰的靈堂裏,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裏跪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的話,該往哪裏走,該走一條怎樣的路,那條路能走多遠,如果走不遠,居雲岫是否還是會受到牽連?


    當天夜裏,他把耳朵貼在居雲岫的孕肚上,最後一次聽完胎動後,試探著說:“岫岫,我們和離吧。”


    居雲岫以為他瘋了。


    那是他們大婚後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爭吵”,一場近乎沒有聲音的“爭吵”,她一再問他為何如此,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紅著眼睛不敢講話,不知該從哪裏講起,不知講完以後,等待他們的又會是怎樣的結局。


    撐到第五日時,有人躲過府外的耳目來告訴他:少帥快不行了。


    和離書在他們的婚房裏放了五日,她沒有簽,第六日,他無法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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