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珈換衣服時看了一眼窗外。暴雨欲來,狂風席卷,天空一片昏暗的積雨雲。


    天氣預報的台風是今晚十二點三十抵達湖城,在那之前,她和越澤應該早已經從賭場出來,直接開車離開湖城回內陸了。


    倪珈對著鏡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現在,她手上已經有一個挑戰孫哲的機會了,剩下的全靠“成事在天”。


    鏡子裏的女孩,發髻蓬鬆,皮膚白皙,一襲紅色的抹胸晚禮服,顯得格外的成熟。


    她化了很濃的妝,烈焰紅唇,如黛細眉,尤其是眼睛,很深很濃的眼線,還塗了淺金色的眼影,襯得一雙漆黑水眸更顯深邃。


    長裙從胸部到腰部都是緊身的,下麵則是柔順垂滑的百褶大擺裙。


    倪珈以這種姿態走出去時,等在外麵的越澤一回頭,目光就凝在她身上。


    倪珈不好意思:“太成熟了吧?是不是不好看?”


    “沒有,很漂亮。”他走過去,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又多看了她幾眼,總覺得她如此成熟的妝容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和平時的你不一樣,另一種漂亮。”


    倪珈也看他,覺得他這樣西裝革履的樣子真是性感,她不動聲色地呼了一口氣,輕笑:“那我們走吧。”


    孫家的高級私人賭局在威尼斯賭場最高層的5號豪華貴賓包廂裏。


    越澤和倪珈進場時,照例接受了安全檢查,貼身保鏢是不能進去的。


    安檢過後,帶著白手套的服務員恭敬地屈著身子,拉開了通往貴賓室的門。一條金碧輝煌的歐式走廊,牆壁上是濃墨重彩的後現代油畫。


    倪珈白皙的右手搭在越澤手臂上,跟著他緩緩走進去,地毯厚軟得有種叫人踩空的錯覺,像是會陷進去。


    轉了一道彎,越澤傾身靠近她,笑問:“緊張嗎?”


    倪珈搖搖頭:“有你在呢。”


    紅毯盡頭的兩位服務員拉開了通往5號貴賓廳的最後一道棕色木門,vip包廂裏裝飾得十分清貴典雅,透明層疊的水晶大吊燈,文藝複興時期的彩繪壁畫,燈光幽暗的酒水吧,靜謐溫暖的休息沙發群,最顯眼的是貴賓廳中央的紅木大桌。


    桌頂上方的天花板上,是和桌子形狀一致的長環形水晶吊燈,在桌麵投映下一小點一小點的光暈,亮燦燦的像一條小小的銀河,數不清的字牌和籌碼片躺在桌子中央,仿佛寂靜的小舟。


    偌大的私人廳裏隻有七八個參加賭局的人和洗牌員;有個酒水服務員正遠遠立在牆角,麵對著牆壁。隻有賭局結束時,才能轉身上前服務。


    桌子的左側是孫哲和孫理,還有很久沒見的鄭哥,這男人看上去比上次更陰鷙冷血;兩邊是兩個倪珈不認識的人,右側則是尹天揚和秦景。


    秦景臉色有些白,是緊張的;尹天揚一副淡然自若的樣子,他賭博還從沒輸過。


    在安靜到緊張的氣氛裏,倪珈跟著越澤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腳心有點兒涼意。


    高級私人賭局的賭注是外場那些賭客們想象不到的大,心理壓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連vip豪華賭局在這麵前也隻是小巫見大巫。vip豪華賭通常就是百萬千萬,而孫哲的私人賭局賭的往往是以股份為單位的公司資產。


    孫家兄弟賭術清湛,尤其好百家樂紙牌,這也是為什麽近年來他們手握了多家海城大公司散股的原因,大都從賭桌上贏來。


    孫哲的私人賭局在圈內很有名,並非正當注冊經營,但如果誰賭輸了賴賬,有黑道的程向大哥幫忙討債。賭博這種賺錢手法到了他們這裏,十拿九穩。


    倪珈坐上沙發時,尹天揚vs孫理的第一局剛好結束,另外兩人已退出,而第二局可以換人,結果變成尹天揚vs孫哲。


    玩的是點名式自選賭注,亮籌碼時,尹天揚風淡雲輕地說:“保底賭注就賭剛才贏到手的20%孫氏。點名就點孫氏另外的10%。”


    倪珈瞠目結舌,尹天揚居然從孫家兄弟手裏贏了本家公司20%?


    那這盤賭局他可以說是毫無心理負擔了,就算是輸光,輸的也是孫家的東西。


    孫哲微微一笑:“我出的保底賭注是我手上20%的孫氏,點名是你剛才贏過去的20%,外加這位小姐的luckykiss。”


    孫哲看著秦景,笑得溫柔儒雅。


    倪珈默不作聲,看了看越澤,他安靜而沉默。


    再看尹天揚,明顯他臉色變了,之前的輕鬆隨意蕩然無存,而是極輕地蹙了眉。


    點名式自選賭注的刺激就在於,你想從對方那裏要什麽,盡管點名,隻要你贏,就算是人命都可以拿來;第一局兩人平等時,有拒絕的權利;可到了第二局,贏家點完名後,輸家提的要求如果你給不起,中途退出,那你提出的保底賭注就輸掉了。


    倪珈和秦景都認為,尹天揚完全可以賭,因為就算是輸了,輸的也是孫家的錢;可如果贏了,加起來30%,孫家就要易主了。


    可一瞬間,尹天揚站起身,抓住秦景的手就走了出去,秦景驚愕得猝不及防,一句話還來不及說,人就被尹天揚拖走了。隻剩尹天揚麵前的一堆花花綠綠的籌碼。


    門關上後,又是落針可聞的靜謐。


    不知為何,倪珈眼眶微濕。不要江山要美人的這種男人,還真有。他敢拿上億的資產去賭,卻不願賭秦景的一個kiss;在賭桌上從來不輸的那麽自信的男人,就算99.99%的贏,也不願讓他的女人因為0.01%的概率去kiss別人。


    明知道不會輸,也不賭。還真是一對傻子。


    倪珈再看孫哲,就見剛才兵不血刃的某人正幽深盯著她,似笑非笑:“倪珈小姐是來向我挑戰的嗎?”


    倪珈穩定心緒,站起身,走到孫哲對麵的位置緩緩坐下。


    賭桌周圍的燈光白熾而明亮,像是被一層光罩包圍,遮住了視線。目光所及之處,隻有桌子和對麵的孫哲清晰亮堂,貴賓廳的一切都好像隔絕在銀灰色的光幕之外,給人一種莫名陰森的不安全感。


    倪珈握緊拳頭,隔著長長紅木桌上氤氳的燈光,看著對麵的孫哲:“我記得我從孫哲先生那裏得到過一個挑戰的權利,所以,今天孫哲先生必須要接受我的挑戰。”


    孫哲的眼睛在燈光下異常的明亮:“倪珈小姐是希望我陪你玩什麽遊戲?”


    倪珈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殷紅的唇角彎了彎:“infinitebluff!”


    孫哲稍稍一愣,瞳仁暗了下來。


    infinitebluff,無限恐嚇,遊戲玩法很簡單,甚至很弱智。


    拿7副撲克牌混在一起,每人依次從中抽牌,從第二張牌開始可以選擇加大籌碼跟牌,或認輸退出。


    賭局結束的方式有兩種,第一種是,一方自認自己的牌比對方小,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輸掉前一輪累積一半的籌碼,自動退出;另一種是,雙方都抽5張牌後,攤牌結束。


    除了最後一輪,整個賭局中,沒有任何出牌或攤牌的流程,且紙牌基數大,記牌算分心算都沒用,唯一有用的兩個因素,一個運氣,一個心理。


    通常來說,幾百張牌中隨機抽取5張,都是隨機散亂的牌,到最後一輪往往拚的是牌的點數。而過程中,玩家要裝作自己的牌很大,擊垮對方的心理防線,逼迫對方先退出。


    來之前,倪珈研究了很久的賭術,發現她根本沒有一項十拿九穩。唯一隻有這個infinitebluff,能夠勉強把她和對手拉到同一水平線上。


    倪珈看著孫哲:“孫先生對這個玩法,有異議嗎?”


    孫哲搖搖頭,挑著眉地笑:“我很感興趣。”末了又道,“倪珈小姐是客,請。”他做了個承讓的手勢。


    洗牌員已經開始洗牌。


    倪珈瞟了一眼混在一起的七堆紙牌,又重新望向孫哲:“我猜,孫先生手上現在應該有13%左右的倪氏股份吧。原有的8%加上宋妍兒跟你換的,我猜應該是5%左右。”


    孫哲眼光一閃:“倪小姐好聰明。”


    這並不難猜,宋妍兒和孫理走得那麽近,除了為了坑害舒允墨,還有個原因便是套孫氏手中的宋氏股份。宋妍兒沒有那麽多的現金去買,隻能拿東西換。跟人睡幾覺是不值錢的,隻能贏一個人家同意換的機會。


    宋妍兒手中隻有那7%的倪氏股份,可宋氏股份原本比較集中,散股少,孫家收購的也不多,加之宋家的股份比倪氏便宜,宋妍兒隻用5%就可以把孫家手中全部的宋氏股份換走。


    13%,這個數字很危險了,倪珈今天必須盡可能多的拿走。


    宋妍兒這種一到關鍵時刻就給倪家添亂的人,倪珈真不知該怎麽描述。


    倪珈:“既然如此,我對孫先生的要求就是,以倪氏的股份作賭注。”


    孫哲聳聳肩,毫無壓力的樣子:“可以。而我對倪珈小姐的賭注,暫時沒有任何要求。”他看上去很有紳士風度。


    倪珈淡淡的:“謝謝。”


    賭局開始。


    倪珈抽一張牌,看一眼,背麵朝下地闔上,臉上沒有透露出任何表情;孫哲亦是抽一張牌,同樣淡定。


    兩人又各抽一張後,可以開始叫注。


    倪珈抬眸看他,平平靜靜:“0.5%的倪氏股份。”這個賭注中規中矩,不多不少。


    孫哲很輕鬆:“跟。1%。”


    繼續抽第3張牌。


    倪珈看了一眼之後,闔上:“1.5%。”


    孫哲亦是同樣的動作:“2%。”


    在一片靜謐中,抽第4張牌。


    倪珈平平靜靜地把牌放好,抬眸看他,說:“3%。”


    孫哲定定看她,如果要跟的話,賭注必須要加大。他細細打量了她一下,從抽第一張牌開始,她就是很謹慎的樣子,刻意不讓自己流露出哪怕一絲的情緒,尤其是看牌時,漂亮的小臉僵硬得像冰凍過的。


    麵對這種生手,他反而不太適應,看不出她究竟是裝的,還是本身緊張;而這一輪她突如其來的底氣,不知究竟是牌太好了,還是隻是虛張聲勢的bluff。


    這種不擅長的賭法,真讓他頭疼。


    或許還要再觀察一輪。


    孫哲看一眼自己的牌,3張k,1張a,已經很好了。他不信她手中的牌比他更好。


    “跟,3.5%。”


    最後一張牌。


    倪珈緩緩抽出來,看了一眼,放下。她再次看向他,漆黑的眼眸靜得像是她身後的光之黑暗,她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5%。”


    孫哲一瞬不眨地看著她,今晚她唯一的情緒變化就出現在剛才看牌的那一秒,很明顯的頓了一下,眼睛一閃而過的吃驚,他看得清清楚楚。


    盡管轉瞬即逝間,她平靜淡漠如初,還嚇唬人地提到了5%,可孫哲很確定她是虛張聲勢。而孫哲自己的最後一張牌是a。


    3k2a,他絕對贏了。


    孫哲揚唇一笑:“跟。6%。”說完,他看見倪珈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摁了一下桌上的紙牌,緊張的。


    發牌員問:“確定不退出?”


    如果倪珈退出,她要損失2.5%的倪氏股份,而孫哲退出,則損失3%。


    倪珈垂著眸,燈光照在長長的睫毛上,投下一簾淡淡的陰影;


    孫哲優哉遊哉看著她,燈光在桌麵反射,畫出一道薄薄的光幕,彩暈後邊,倪珈安靜思索的容顏顯得格外的清麗淡然。


    孫哲捏著下巴,微微眯了眼,而一旁的孫理湊到他耳邊,小聲道:“哥,我們第一局沒提條件;第二局的時候,加上來,就要她這個人了。”孫理笑著,眼睛裏閃過一絲情欲:“讓她陪我們倆一晚上。”


    孫哲心思一動,貌似也不錯啊。


    正想著,對麵的倪珈睫羽一閃,抬起漆黑的眸子:“不退。”


    孫哲也是懶散地一笑,吐出兩個字:“奉陪。”


    發牌員:“請開牌。”


    孫哲拿起麵前的牌,往桌子中央一甩,全黑桃連三k帶一對a,很大的牌,很大的氣勢。


    倪珈看著他的牌,深深吸了一口冷氣,手有點兒抖。


    孫哲盡收眼底,微笑:“倪小姐,不要緊,還有第二局的。”


    倪珈沒有回答,穩穩地把手中的牌攤開,一對k連三a,也是全黑桃。


    險勝!


    孫哲一愣,沒想到這種小概率的事件會在這裏出現。


    他拿到手中那5張牌的時候,很清楚,比他的牌還大的情況,是存在的。可是有且僅有兩種情況,一是倪珈這種情況,二是5張黑桃a的情況。


    他學賭這麽多年,概率學他比誰都清楚,300多張牌中抽取5張,基本都是雜亂的爛牌。抽到這種好牌的概率是百萬分之一。


    他抽到3k2a已經是隻有電視劇裏才可能出現的好牌,極度小概率事件。誰會想到倪珈居然抽到了2k3a,這種逆天的運氣真是……


    今天究竟是什麽日子?


    但他玩賭那麽多年,心理素質也不一般,第一局輸了第二局翻盤的時候也很常見,所以並不著急。


    孫哲是一個優雅的輸客,彬彬有禮地說:“恭喜倪小姐,5分鍾後再來第二局。”


    倪珈起身,微微頜首,話不多說,麵無表情地離開賭桌。


    從白熾的光圈中走出來,倪珈有點兒暈眩,總覺呼吸不暢,走向越澤時,穩穩的腳步稍微淩亂了點,小跑過去他身邊。


    他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感覺似乎有些涼,輕輕搓了搓:“緊張了吧?”


    倪珈小聲地“嗯”,漂亮的眼睛裏星光閃閃的,臉頰帶著潮紅,聲音激動:“不過,我贏回來了6%。”


    “嗯,我看到了。你很厲害。”越澤握緊她的手,沉聲鼓勵著。


    心裏卻不免擔心,這畢竟是她第一次上賭桌,雖然已經做得很好,情緒流露幾乎沒有,可極少的那麽一點兒露陷都可以被孫哲這種大玩家看透。


    決定bluff是否成功,往往就在這些細節上。


    這一局,她勝在逆天的運氣和不合常理的懵懂反應,哪個正常人拿了好牌會像她那樣緊張又忐忑的?可下一局,就難說了。


    連順的牌畢竟是極少,到時候估計隻能拚紙牌點數。更考心理,誰能嚇到對方,誰才會贏。可如果她下一局拿了手爛牌,她還會選擇嗎?還會那麽鎮定嗎?


    越澤沒有把心裏的擔心表現出來,倪珈也在心裏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這時,那邊的孫理突然笑了,帶著挑逗地問:“倪珈,你還是處女嗎?”


    倪珈扭頭看他,嫌惡地蹙了眉。


    孫理道:“那就是了。上一局我們沒有提要求;這一局加上你的初夜權,怎麽樣?”


    越澤眼瞳一暗,臉色陰沉如水,剛有起身的趨勢,倪珈拚命死死拉住他,衝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如果他們提的條件她不答應,那她之前提的條件也會作廢,他們的賭注就會換成別的,不是倪氏股份。萬一惹惱他們,他們很有可能把倪氏轉手賣給倪家的對手。


    越澤手上的力度很大,似乎要把倪珈的手捏碎了,他的眼眸黑暗得像深淵,看著她,定定地說:“我替……”


    話音未落,倪珈臉色變了,臉上濾過一切情緒,她的手毫不猶豫地從他的掌心抽離,堅決起身。


    她望著那張紅木桌子,不看他,聲音很輕:“對不起。”


    越澤也站起身,不知為何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想再去牽她瘦弱的小手,可她緩緩躲避開了,他的手於是抓了個空。


    仿佛突然發現,之前的一切都是幻影,此刻這無法逾越的距離才是他們之間的真實。


    她仍是不看他,隻靜靜望著虛空;神情空茫,像個迷路的孩子;可決絕不屈,又像個堅強的烈士。


    此刻的倪珈,心底一片悲涼。


    看來,還是不行。


    以前和越澤一起的所有溫暖甜蜜,都是真的;可此刻的孤獨,也是真的。


    她還是不能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他。


    如果今天她輸了,她就要被孫哲和孫理帶走;


    如果今天她贏了,她也無法跟越澤解釋她的不信任。


    不論今天結果如何,她和越澤之間的隔閡,是注定畫下來了。


    還好彼此都隻是把對方當做一個勉強門當戶對的對象,並沒有投入太多的情感,這樣很好。可為什麽心裏那麽痛?


    “越澤,對不起啊!我還是,”她蒼茫地望著前方,輕輕地笑了,“不好意思,我還是習慣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我還是不習慣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


    她的聲音很輕,可就是這樣的話,像錘子一樣猛烈地打在越澤心上。


    他記得,和他在一起的任何時候,她都是純真活潑,可愛單純的。他一度以為,他讓她放下了壓在心頭的累贅和負擔,讓她淡忘了沉重的過去和責任。


    可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她其實還是那隻刺蝟。


    輕鬆愜意的時候,她會貪婪地享受一切讓她心安的美好,露出肉乎乎的肚皮可愛地賣萌;


    一旦到了關鍵時刻,她就會立刻蜷縮,豎著刺,遠離周圍任何人。


    直到現在,他才陡然發覺,這一刻的倪珈,才是那個真正的倪珈。孤獨,疲憊,警惕,多疑,不安,驕傲,倔強,狠烈,血性,寂寞,獨來獨往。


    不依靠任何人,不相信任何人。


    至始至終,她一直都是一個人。


    別人永遠都走不進去她的世界。


    而他,正是她口中的別人。


    他望著亮光中她虛幻得不真實的剪影,莫名奇妙地扯了扯唇角,似乎是笑了。


    這一刻,心,痛得裂開。


    倪珈走到賭桌麵前,剛要坐下,卻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扯開。


    她聞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清淡味道,驚愕看過去,就見越澤拉開椅子,坐了上去。


    賭場的規矩,上了桌,就不能下來。


    倪珈內心一揪,刺蝟一樣全身的刺都豎了起來。


    她剛才就說了她不想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這男人是聽不懂人話還是怎麽?


    她氣急敗壞,幾乎警告和威脅,聲音極低隻限於他一人聽見:“越澤你聽不懂嗎?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憑什麽幹涉……”


    “我認為,我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了的。”越澤語調清淡,沒有看她。


    倪珈狠狠一怔,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從來沒有人為她的事情承擔過責任,從來也沒有人保護過她,隻有自己抱緊自己;所以他這樣自作主張地替她決斷,自以為是地替她逞能,專製,無禮。


    她反感,厭惡。


    可心裏卻湧起大片大片酸酸的溫暖,燙得眼睛都痛了起來。


    她咬著牙,一瞬不眨,執著地看著他;可他始終沒有回頭,目光清冷,看著對麵的對手。


    孫理皺了眉,剛要說話,孫哲卻先開口了:“越澤,你是要替倪珈賭這第二局?”


    越澤淡淡的:“不僅如此,我要求你更換你們剛剛開出的條件。”


    孫理眉毛擰成一團,又要說話,結果還是孫哲先說:“啊?這個有點兒為難,我們為什麽要聽你的呢?”


    相比孫哲說話語氣的溫雅和轉折起伏,越澤的語調永遠都是平平的,永無升降:“我可以提供另一個你會感興趣的條件。”


    “哦?”孫哲饒有興致。


    越澤風淡雲輕地瞥一眼他身後的鄭哥,道:“聽說你哥程向想要我一隻右手,我就加上這隻右手,如何?”


    倪珈瞠目:“越澤你瘋了??”


    她衝上前一步,雙手捏著桌沿,指甲慘白,眼睛死死盯著越澤,眼眶濕紅,一字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越澤,我和你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真的不要你來管。”


    她說完這句話,越澤終於緩緩抬眸看她,眼瞳漆黑得像黑曜石,沒有一丁點兒的光亮,幽深得像是要把人沉進去。


    他靜靜看她,


    這個惹急了就凶巴巴胡說八道的女人,


    這個明明著急擔心得眼眶都紅了,還強撐著一臉不知好歹朝他亮爪子的女人。


    倪珈望著他寂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的眼眸,突然間就無話可說了,心底莫名其妙得跟著沒了聲音,沒了任何想法。


    或許,隨他去吧。


    既然他說他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了的,那就交給他,隨他去吧。


    即使今天的結果是最差的結局,那也是兩個人一起承擔的不是嗎?怎麽好像這麽一想,就沒有那麽悲傷和寂寞了。


    倪珈眼中的淚霧瞬間蒸發,收回目光,無聲地找了旁邊的椅子,隔著他幾步的距離,坐了下來。


    對麵的孫哲若有所思,揉著下巴想了一會兒,發現他落進了越澤的圈套。


    越澤的右手,和倪珈的初夜,當然是後者更讓他歡喜,況且,他可沒那個能力要下越澤的右手。


    可越澤這話給他出了很大的難題啊。


    孫哲,你是比較重色要一個女人呢,還是比較重兄弟情要給弟兄出氣?


    孫哲隻能選擇後者,還不能自己選擇:“既然是我哥想要你的右手,所以如果你輸了,我就直接把你交給我哥。”


    越澤沒有異議,他在乎的隻是對方答應他提出的條件,倪珈和這件事徹底無關。


    “那就開始吧。”孫哲道。


    洗牌員擺好牌,先推到孫哲麵前,等他抽了牌再推到越澤麵前,如此往複。到每人手中都有了兩張牌時,孫哲看了一眼。


    今天真是神奇了,像第一局,現在手中是兩張黑桃k。


    孫哲:“1%的倪氏。”


    越澤手指輕點一下桌麵,語氣和表情一樣沉穩:“跟。10%西斯。”


    孫哲眉梢輕抬,西斯裝備是越氏運通旗下歸越澤全權管理的裝備製造公司,很有前景,大有可觀。


    繼續抽牌,又是黑桃k,孫哲心底微笑,表麵上似隱忍又似挑釁。


    “2%倪氏。”


    男人和男人的對決更具挑戰,孫哲略顯得意地看著越澤,後者卻依舊是淡淡的,看了一眼牌,想都不想,說:“跟。15%西斯。”


    孫哲繼續抽牌,再次一張k。


    他隱隱有預感,這次牌估計比上次還好。看來今天的幸運女神要站在他身邊了。這種概率的抽牌絕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或許某位姑娘真是幸運女神呢。


    孫哲忙裏偷閑瞟一眼坐在越澤身旁的倪珈,她抿著唇,小臉煞白,黑白分明的眼睛緊張兮兮地盯著越澤,一瞬不眨。


    她不敢看他的牌,隻是僵硬地坐在高腳凳上,小手緊握成拳。她這副認真又惶然的樣子,還真是可愛啊!


    孫哲意猶未盡地摸了摸下巴,隻可惜,小美人眼睛裏沒有自己,隻容得下另一個男人。孫哲看一眼她看的男人,結果撞見越澤的目光,陰冷,漆黑,帶著不滿與警告。


    那帶著怒意的眼神就好像是,偷看他的女人,被他發現了。


    孫哲笑了:“加。5%倪氏。”


    越澤冷冷看他,幾乎是他話音未落他就發聲:“跟。25%西斯。”


    孫哲抽了最後一張牌,心底默念“k”之後,謹慎打開一看,果然是k。


    5張k!


    孫哲心中狂喜,他贏定了。


    勝算比第一局還高。


    除非越澤手上是5張黑桃a,僅有這一種可能,不然他死定了。


    可他絕對不可能是5a,抽到5張一樣的牌這樣的概率微乎其微,今天是老天保佑地讓他全憑運氣,越澤不會有那樣的好運了。


    “加。7%倪氏。”這是他現在手上所有倪氏股份。


    他信心滿滿地看向越澤,沒想他仍是風波不動,淡漠地吐出一個字:“跟。”


    末了,擲地有聲地加上一句:“50%西斯,加2%的越氏;賭你再加上孫氏的20%。”


    孫哲一怔,保持著微笑,心裏卻冒虛汗。


    自始自終,對麵的越澤任何多餘的表情和小動作都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根本無從猜測他的心理。


    即使是偶爾孫哲故意露出一副牌很好勢在必得的笑容,越澤也是熟視無睹,例行公事一樣等著抽牌,看牌,撲牌,加注。


    他聽說過越澤這人淡漠到極致,但他這樣身經百戰的人也從沒見過越澤這種麵對幾十億資產也表現得如此事不關己的。


    他還聽說過越澤這人做任何事都勢在必得,殺伐決斷,手段狠烈,他居然把絕對性的50%西斯放上賭桌,甚至連越氏的股份都壓上來。


    難道,這個男人真有那麽幸運,拿到了5張黑桃a?


    怎麽可能?


    賭界有一個說法,能抽到滿黑桃a的人,是幸運之子。


    他越澤是幸運之子?


    孫哲嗤之以鼻,手心卻在冒汗。難道越澤在騙他?可他這般做事沉穩的人,怎麽會貿貿然壓上這麽大的賭注。


    洗牌員問:“確定不退出了嗎?”


    越澤淡然地說:“不退。”說著,扭頭看向倪珈,小丫頭臉都白了,極度緊張而擔憂地望著他。越澤看她半晌,忍不住抬手摸摸她有些涼的小臉。


    手又落下,將她攥緊的小拳頭收進手心。


    孫哲死死盯著這一幕,腦中的弦頃刻間繃斷:“我退出!”


    他孫哲從來不會輸,可是今天在最擅長的百家樂紙牌上,輸給天才一般的尹天揚;在不怎麽常玩的infinitebluff上,明明那麽好的運氣卻還是輸給新手倪珈。


    他痛恨老天的安排,今天抽到如此好牌,甚至可以記入史冊成為以後經常掛在嘴上的好段子,可給他那麽好的運氣,卻偏偏給對手更好。


    如果退出,他隻用失去3.5%的倪氏,如果不退,越澤手中的5個a,會讓他失去7%的倪氏和20%的孫氏。他不能冒險。


    孫哲話音一落,倪珈全身緊繃的神經都在一瞬繃斷,所有的力氣都被抽走,她渾身發軟撲倒在越澤懷裏,淚水絕了堤一樣肆意在他西裝上流淌。


    越澤輕拍她的肩膀,靜靜道:“沒事了,沒事了。”


    孫理憤憤捶了一拳牆壁,不說話;孫哲倒最懂賭場規矩,反正倪氏股份都是他在賭場上贏回來的,輸了也不可惜。所以幹淨利落地拿了文件,印上印鑒,交給越澤。


    “謝謝。”越澤簡短說一句,接過文件,交到倪珈手裏,扶了她起身離開。


    倪珈緊緊摟著文件袋,而越澤緊緊摟著她,各人摟著各人的寶貝,走出了貴賓廳。


    貴賓廳裏一片靜謐,孫哲罕見地點了煙,沉思著。


    孫理在一旁發火:“什麽bluff?這種玩運氣的賭法你也玩?我看你是瘋了,竟然聽那個臭丫頭的話?”


    孫哲沒什麽情緒地瞟他一眼:“我輸掉的都是我贏回來的,你氣什麽?好歹我是光明正大地輸;不像你,被人拿著迷奸視頻敲詐走。”


    孫理梗得臉紅脖子粗的,暴吼一聲,踢翻了椅子。


    他氣得人都站不穩,盯著桌上撲著的牌:“我倒要看看,抽到5張a的幸運之子是……”


    怒氣聲戛然而止,孫理驚愕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孫哲見他跟石頭一樣僵了,抬頭:“怎麽了?”


    孫理的手劇烈顫抖,把手中的五張牌翻過去給他看,孫哲驚愕。


    那五張牌,從左到右,順序是:


    3,6,7,9,6。


    孫哲石化,他竟然被這副爛到掉渣的牌給bluffed了。


    孫理憤怒地把牌砸向桌麵,力度之大,擊打起一片花花綠綠的紙牌,在桌麵的光暈中漫天飛舞。


    服務員無聲清理著貴賓廳,打開窗簾,隔音效果很好的窗外,是沉默的狂風暴雨。


    孫理望著黑暗的窗外,突然一笑:“台風來了,剛好程哥要借著這個機會清理門戶。今天的離島,會變成地獄。哥,你說,要不要讓越澤出個意外?”


    走過長長的走廊,穿過了好幾道門,倪珈總覺得這段路好遠好遠,地毯比進來的時候更軟更像棉花。之前太緊張所以手腳冰涼,現在意識回籠全身熱得滾燙。


    世界天旋地轉,牆壁上的後現代畫變成抽象派,色彩像河流在她麵前的走廊裏流淌。


    她的腳軟軟的像果凍,怎麽都站不穩,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越澤身上。


    最後一道外門拉開的瞬間,越澤的黑衣保鏢們全迎了上來,小明說:“台風要來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他的聲音嗡嗡的,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麵前全是黑衣,黑色……


    倪珈隻覺眼前一黑,渾身都軟趴趴的,再也沒了知覺,就歪倒在越澤懷裏。


    倪珈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麵目猙獰的男人在追她,無論她怎麽拚命地跑,都甩不掉。她急得全身冒汗,在夢境裏掙紮。


    不知過了多久,渾渾噩噩中有誰在親吻她,熟悉的觸感,她感覺異常的安全,沒有反抗。隨後,極度苦澀的液體充斥著口腔,從喉嚨裏滑落。


    再後來,再次失去知覺。


    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噩夢纏身。


    倪珈醒來時,發現自己裹在好聞的西裝裏,依偎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她從西裝裏鑽出頭來,仰頭一看,就見越澤安靜的眼眸,略顯擔心地看著她。


    此刻,他們在車後座上,外麵是狂風暴雨。


    台風真的要來了。


    外麵風雨再大,夜色再暗,車廂角落裏,他的懷抱都是溫暖又安全,仿佛混亂天地間她唯一的避風港。她動了動,乖乖貼過去摟住他。


    “醒了?”他低下頭,拿臉頰貼貼她的額頭,蹙眉微歎,“還在發燒。”


    經他提醒,倪珈這才感覺身體被一種異樣的熱度包圍,沒力氣,尤其是腦袋,熱乎乎地沉重著,臉頰燙得像是快要爆炸的氣球。


    “可能昨天夜裏著涼了。”倪珈嗓子嘶啞得不像話。


    他斂眉,把她抱著更緊:“本來想讓你休息的,但是……”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今晚留在離島會很危險,必須馬上離開,他不想讓她擔心,轉移話題,“做噩夢了?”


    她發燒昏迷的半個小時裏,一直都是痛苦地蹙眉,在他懷裏翻來覆去,很不安分。


    倪珈沒什麽精神地“嗯”了一聲。


    她靠在他懷裏,總覺得這樣的溫暖不太真實,心裏不可避免地想起賭場的那一幕,她躲開他的手,自己承擔的那一幕。


    他此刻也一定在想這個問題。


    倪珈閉了閉眼,半晌後,調整好心緒,唇角彎彎:“突然想起一件事。”


    “嗯?”他見她精神似乎好了些,鼓勵著讓她繼續說話。


    她故作輕鬆:“來湖城的時候坐飛機,我聽見尹天揚嘲笑你,說你什麽都會,就是賭博渣。”


    他緩緩道:“是啊。所以我才讓天揚過來給孫哲一個下馬威。”在尹天揚手下輸慘絕對會給孫哲留下心理壓力。


    “我當時好擔心,”倪珈說著,無意識地握緊他的右手,總覺這隻手是在鬼門關裏走過一圈,“對了,你抽的是什麽牌?”


    越澤漫不經意:“忘了,亂七八糟的。”


    “你好厲害。”倪珈往西裝裏縮了縮,鼻音很重,“看你那麽有底氣,還以為你真的抽到至尊無上的5個黑桃a。聽說能抽到那副牌的是幸運之子。”


    “那我肯定抽不到,”越澤淡淡笑了,“我從來都沒有好運氣。”末了,清淩地加一句,“無論是遇事,還是遇人。”


    倪珈心裏一緊,莫名地難過起來。


    越澤垂著眸,見她愣愣出神,神色懨懨,又不忍心裏無奈,奇怪的刺痛。


    他覺得自己貪心了,希望她毫無保留地把她交給他,可她這樣警惕不安又驕傲倔強的性格,實在是太勉強。


    如果他再這樣逼她,隻會讓她更加不安惶然,或許有天她會逃走。


    狂風暴雨拍打著車窗,越澤下意識地把她環得更緊了些,出神半刻,才終於道:“今天的事,對不起。”


    倪珈原在忐忑如何跟他解釋,聽了他這話,茫然抬頭:“為什麽?”


    他貼住她發熱的額頭,眼瞳微斂:“你有你的自由與堅持,我不該自作主張替你做主打理一切。隻是有些事情我不敢想,一時衝昏了頭,不顧你的想法。”


    他苦笑一聲,把懷裏的她收得更緊,“你性格驕傲,要靠男人出頭,很憤怒吧?是不是覺得我小看你?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後麵的話再沒說出來,倪珈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搖了搖頭。


    “沒有,是我對不起你。”她一雙如水的眸子因為發熱而更加氤氳,霧氣沉沉,“我沒顧忌你的感受。是我總習慣一個人,不習慣被保護。可我們既然在一起,我就應該信你。像這樣的事,我應該和你一起麵對。”


    她脖子酸了,又縮回來埋進他的胸口,微微闔眼:“被你保護的感覺,很好。”


    越澤稍稍一愣,油然而生失而複得的欣喜,陌生又溫熱的情緒在他心中縈繞。


    情不可自抑,他扣住她的後腦將她抵在座椅背上,傾身便咬住她的雙唇。


    突然間的一個急刹車將兩人的嘴唇分開。


    倪珈重心不穩要跌落座位,下一秒卻落在他溫暖的懷抱裏,再次被他安安全全地收進懷裏。她無力地附在他的胸膛上,沉重而艱難地呼吸著。


    車停了,外麵洶湧的雨水和風聲愈發聲勢浩大,預示台風的到來。汽笛聲此起彼伏,響徹天際,是不耐煩的吵吵囔囔。


    旁邊車上的保鏢下車,在越澤車窗前敲了敲。


    越澤把裹著倪珈的西裝衣領豎起來,這才摁按鈕,玻璃落下一小條縫隙。


    大風傾湧而入,冰雨絲飄落在倪珈臉上,沁人的涼,她條件反射地往越澤懷裏鑽,縮進他的西裝裏,就覺得外麵的聲音小了些,世界昏暗了,她貼著他的胸膛,隻有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安穩得讓人想睡覺。


    “三哥,”小亮聲音沉沉的,“因為台風,從離島回去的橋被封了。”


    越澤眼瞳一暗:“現在幾點?”


    “十一點,比預告的封橋時間提前一個多小時。”小亮沉默半晌,“聽說程向的隊伍今天要洗牌,你看……”


    “阿明和黎數呢?”


    “按你的吩咐,帶著文件開快艇離開了,估計已經離開湖城,很快就可以轉機回海城。”小亮麵無表情匯報著,暗歎越澤的警惕,才出賭場就派人帶著文件先走。


    現在,雖然程向內部的火拚和他們沒什麽關係,但這詭異的氣氛實在讓人不爽。


    台風到來的前夕,暴雨像潑水,黑暗的夜空中電閃雷鳴,把這座孤獨的死橋映襯得如世界末日。


    橋上停滿因突然封橋而堵住的車流,一個個來不及掉頭,後麵就潮湧而上。長長的海上大橋成了一座喧鬧的停車場。進退不得。


    人群的不滿和抱怨被傾瀉的暴雨狂風淹沒,隻有汽笛聲刺穿大自然的巨大聲響,車隊的燈光在閃電麵前不值一提。


    黑暗的天空中,銀色的閃電一道道曲曲折折地劈下來,在一個個鐵皮車上投下一層滲人的銀光,像是災難片裏的常見場景。


    倪珈艱難地抬頭要往外看:“怎麽了?”


    越澤扶住她的頭,攔住她的動作,低聲道:“堵車,過會兒就疏通了,乖乖睡覺。”


    她吃力地哼一聲,疲憊地闔上雙眼乖乖睡好,噴在他脖頸間的氣息更加灼熱。越澤擰眉,再次貼貼她的額頭,比之前更燙了。


    望一眼窗外,瓢潑的大雨已經模糊視線,能見度不足半米。


    這該死的天氣!


    越澤罕見地煩悶,在心底咒罵了一句,又從藥箱裏拿出一隻退燒口服液,打開遞到倪珈嘴邊:“先吃點兒藥。等過會兒雨小了,就去醫院。”


    可這雨一時半會兒小不了了,還隻會更大。


    倪珈順從地張口,皺著眉把一瓶苦苦的藥劑喝了下去,仍是顴骨潮紅,倒在越澤懷裏重重喘氣。


    懷裏的人熱得像火爐,不願他擔心,所以除了艱難的呼吸,其餘時候都默不作聲,實在難受了,才極輕地哼一聲。


    越澤哪不知她病痛得煎熬,恨不得把她身上多餘的熱量全吸收過來,偏偏該死的卡在擁堵的海橋之上,進退不得。


    越澤從座位後邊的儲物箱裏翻出一件寬大的男士風衣,把倪珈包裹個嚴嚴實實。倪珈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地問:“幹什麽?”


    “送你去醫院。”他麵色凝重,說著把倪珈橫抱起來,剛要開門,卻聽見幾聲隱約的巨響。在暴雨雷鳴汽笛人聲中格外的違和。


    一瞬間,汽笛和人聲消失得幹幹淨淨,這一刻,橋上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聽著,天地間隻有呼嘯的風雨和響徹天際的雷鳴。


    車外其他的車主猛地爆發出慌亂的喊聲呼救聲,所有人棄車而逃。


    狂亂的人群從車裏湧出來,朝各個方向跑,車與車的縫隙間擠滿竄逃的人流,有人跳上車頂在車身上逃竄。


    越澤的手放在車門上,沉思著。


    駕駛室的黑衣人轉過頭來等待命令,另一輛車的黑衣也全部下來圍在了車前。


    越澤把懷裏的風衣拉了拉,遮住了倪珈的臉,沉聲道:“棄車。”說完,推開車門,抱著倪珈走進風雨裏。


    冰風冷雨頃刻間呼嘯而來,從溫暖的車廂遁入冰涼的雨夜,倪珈渾身一抖,意識反而清醒了些。


    風衣把她遮掩得很好,沒有雨水打在她身上,她用力呼吸著狂暴的風,仿佛這樣就能消減身體的無力。


    睜開眼睛,就看見越澤堅毅的側臉,映在黑洞一般的雨幕中。才下車,暴雨就已經把他淋濕了,利落的短發被雨水擰成一簇簇的。


    她微微掙紮,想要下來,他卻低頭看她,雨水像河流一樣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流淌。他身後的天空,電閃雷鳴,襯得他原本就漆黑的眸子更加幽暗。


    他沒說話,雙手卻更加箍緊她,止住了她的亂動。


    他看她半晌,見她的側臉上落了雨滴,忽然低頭,用嘴唇含著風衣的領口,輕輕一拉,這下什麽風雨都吹不到她了。


    倪珈原想小聲地說沒事,我可以下來自己走;但知道肯定是無用功,肯定是拗不過他的,所以作罷,乖乖地被他裹著抱在懷裏。


    他抱著她,走在漸漸荒無人煙隻有空車的海濱大橋上,閃電和暴雷在頭頂炸開,瓢潑大雨打在他身上和倪珈的風衣上。


    他走得很快很急,倪珈看不見外麵的情況,也不知道他是往哪個方向走,但她知道有他在,她一定會安全的。


    隻是,身後的槍響似乎越來越近,而越澤周圍的人似乎也朝遠方開了槍。


    倪珈這才知道,他抱著她,走過的不僅是風雨雷電,還是槍林彈雨;


    雖然有他的黑衣保鏢們跟在一旁,但倪珈很清楚,他就這樣抱著她,手裏不拿任何武器,太危險。


    她著急了,再次掙紮要下來,他收緊手臂,快速往前走,邊傾身在她耳邊低語:“別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她剛要說什麽,卻又是聽見了幾聲近在咫尺的槍響,周圍似乎有誰隱忍地痛呼了一聲,而下一秒,越澤鬆開了她。


    倪珈瞬間失去重心,自由落體。可越澤並未放開她,而是突然伏倒在地,抱著她滾進了一旁的車底。


    倪珈的發髻已鬆亂,黑發如蔓草一般散開,她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小聲說:“發燒可算是治好了。”


    越澤一手托著倪珈,一手使勁,匍匐著往另一輛車底爬過去。


    倪珈強打起精神,撥開他的手,示意自己有力氣,努力著跟著他的方向往前麵爬。車底,逼仄的空間裏一方安寧,雨水聲流淌。


    倪珈已經渾身濕透,止不住地顫抖,越澤伸手將她拉過來攬進懷裏。她抬頭去看他,他卻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單手握著一隻狙擊步槍。


    一層層汽車底部的雨幕後麵,有個影子蹲下來往車底窺探。


    倪珈心中一緊,下一秒,他全神貫注瞄準那個黑影,一手還分心地捂住倪珈的眼睛,遮攔她的視線;開槍。


    倪珈眼前一黑,聽到耳畔的槍響和遠處的慘叫。她還不及發抖,越澤已抱著她滾出車底,擁著她壓低重心,沿著車身側行。


    開槍聲暴露了位置,必須馬上轉移。


    密集的槍響像炮仗一樣追著他們炸開,他護著她到了橋邊的最後一輛車旁,拿內外都濕透了的風衣遮住她的臉,努力不讓雨水迷她的眼。


    越澤全身被雨水覆蓋,短發落落貼著臉,就連睫毛都粘著雨水。


    倪珈無聲看他,剛好一道閃電打過,白光把他的臉襯得刀削斧鑿般的俊朗。可是,頭一次,這個任何時候都淡漠清雅的男人,眼睛裏有一絲慌亂,甚至緊張


    倪珈知道,他怕的是她出事。


    她冷得瑟瑟發抖,卻努力微笑:“放心,我不會有事。”


    他失笑,摸摸她的臉,眼神很溫柔很堅定,忽然,他抽下領帶,蒙住她的眼睛,在她後腦係了個結。


    倪珈頓時陷入黑暗之中,下一秒,她內心一滯,他已吻上她的唇,唇與唇之間隔著清冷的海風與冰雨。倪珈停了心跳,像是沉溺進了安靜的水下,一瞬間忘了身處腥風血雨。


    可轉瞬間他鬆開了她,貼近她耳邊,聲音是一貫僅對於她的溫柔:“離開湖城回去了,公開交往,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倪珈被蒙著眼,伸手摸索著去探尋他的臉,滿是雨水,冰冰涼涼的,一如往常的堅毅,她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好呀!”


    他微微側頭,蹭著她柔軟的臉頰,很是不舍。


    “你等我一下!”他在她耳畔說,隨即起身。


    倪珈猝不及防,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猛然想要抓他,卻隻抓住了流動的風。


    她很乖,沒有把眼睛上的領帶摘下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她聽見他踩踏著雨水遠去的聲音,卻並沒跑遠,接著,她聽見他跳上汽車頂,皮鞋踏著鐵皮劈裏啪啦地響,再接下來是響徹整個世界的槍聲。


    遠的,近的,全在她頭頂炸開。


    她不知等了多久,某個時刻,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肩膀,她嚇得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縮。


    下一秒,領帶卻被拉開,她被帶入那熟悉的懷抱。


    倪珈淚眼迷蒙,緊緊抱住他。


    剛才他真是瘋了,雖然知道把她留在一旁會安全,可一刻不見到又心神不寧。


    快速解決後,趕回來看到她一小團瑟縮在雨水中,嚇得臉色煞白,偏偏還乖乖蒙著眼睛,他的心像被誰狠狠扯了一下,真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越澤緊緊摟她在懷,道:“沒事了,我們現在馬上離開這裏。”


    越澤帶她去到橋邊的救生船裝置處,這裏還剩了艘小艇,保鏢們已架好裝置,隻要人坐上去就可以降船。


    越澤抱著倪珈把她放到小船上,又讓阿亮坐上去,吩咐周圍人降船。


    倪珈一愣,抓住他的手:“我要和你一起。”


    越澤微微彎唇:“我還有事要處理,阿亮會照顧你。”


    來人的目標是他,如果他跟著她去到海上,這條小船的後果就是擊沉大海。


    他目光繾綣,摸了摸她的臉,想要拂開她的手,可她仍死死抓住他不肯鬆開,孩子一樣執拗,幾乎要哭出來:“你剛剛都說不會把我一人……”


    話音未落,又是幾聲槍響打在倪珈身邊的橋梁上,阿亮和幾個黑衣警戒地跳起來,開槍反擊。越澤也轉身去回擊。卻聽見幾聲沉悶的槍聲混雜著機器的搖擺聲在身後響起。


    他聽見倪珈驚慌而無助的呼喊:


    “阿澤!”


    越澤的心猛然一沉,轉身便朝小船的方向撲過去。


    可兩邊的駁繩已被打穿,小船搖搖晃晃,狂風吹著女孩的黑發紅衣,在他麵前耀眼如花地綻開。


    船上的倪珈無措地伸著手,朝他跑過來。


    他的心揪成一個點,拚盡全力飛身去抓她,可繩子猛然斷開,他的手隻觸碰到她的指尖,來不及抓住,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倪珈,連人帶船墜入黑暗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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