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星哀鳴:“什麽時候能不上班讓我一覺睡到自然醒,啊~~!”


    塗小檬說:“再堅持一下,星期四了,長征即將結束。”


    紀星從衛生間裏探出腦袋:“星期四?我以為今兒星期三。你確定一下!”


    “四,我確定。”


    紀星雙眼發亮,棒!賺了一天!


    洗漱完畢出門去,正值早高峰。地鐵站人山人海,如過江之鯽。人們的呼吸體味糾纏在一起,凝結成一股難以描述的怪味,偶爾參雜一絲不知誰買的雞蛋灌餅氣息。


    紀星像一片樹葉,隨著人群的河流湧過地下通道,過了安檢,湧上站台。


    她背冒虛汗,拉開羽絨服拉鏈透氣。身後的人擠得緊,像嚴絲合縫粘在一起的餃子皮。舉目望去,站台上滿是黑壓壓的人頭,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毫無表情,隻有眼珠劃過一絲警惕的光,隻為蓄力擠上即將到來的地鐵。


    忽然,隧道裏溢來一陣風,如輕風拂起鬆濤,站台上人群騷動一下,人與人壓得更緊密了。蠢蠢欲動,虎視眈眈。穿堂風湧來,列車進站,減速,上班族們隨之加速移動,湧向狹窄的地鐵門,中間那條留給人下車的通道早被堵得水泄不通。門開的一瞬,衝擠!


    紀星夾在人群中間,巨大的壓迫力來自四麵八方。她早已失去自控力,身不由己往車內湧。可車內早就裝滿了前頭無數站點的上班族們,外邊的人推著攘著,裏邊的人叫著抵抗著,如冷兵器時期的兩軍交戰,盾牌對攻。


    這一站隻擠上去三四人,滿載的車廂如裝滿米的麻袋,無法再塞進去哪怕多一粒米。外頭的人還在擠,裏頭的人憤怒抵抗。紀星被人潮衝向車廂,卡在屏蔽門和地鐵門之間的縫隙裏,潮流突然阻滯,進無可進,後無退路。


    隻能等下一班了。


    她正要後退,猛然發現身體使不上力,身後的人群像一堵牆。


    “麻煩讓一下!”她用力往後擠,可那堵牆巋然不動。


    “滴滴”警報響,要關門了。


    紀星心中一驚,想起前年地鐵裏夾死的那個女生。


    “你們讓一下!後退!卡到門了!”紀星回頭,又怕又怒地尖叫。


    身後的人想退,可人群一層一層,退不了。


    “滴滴滴滴!”地鐵門和站台門開始閉合。


    紀星驚恐萬分,拚命往外擠。突然,站在地鐵車廂裏的一個男生伸出雙手,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一個趔趄後退一小步,慌忙拿手撐住門,抵住背後的力量。車廂裏頭的男生迅速收回手。


    地鐵門堪堪闔上。


    紀星驚魂未定,瞪著雙大眼睛。


    隔著兩扇玻璃門,地鐵上那個推她的男生看著她,微微笑了一下。


    她沒反應過來,也來不及做個口型說謝謝,車已開動。一節節透明的塞滿人的車廂飛速而過。那男生再也不見了蹤影。


    紀星忍著怒氣,回頭去瞪身後的上班族們,卻是徒勞。年輕的人們臉色麻木而睡眠不足,耷拉著困倦無神的雙眼,和往常的每天一樣。


    她覺得沒意思透頂,可想起剛才那個男生的笑,不知為何心情又好了點。會心一笑的同時也不禁鬆了一口氣——現在她貼著門,下一輛列車肯定能擠上去。


    一車廂的人隨著車廂晃動著,擁擠著,到了站。


    而她花心思熨的大衣早就擠成了梅幹菜。


    當初她正是不願將大把的時間浪費在擠地鐵上,所以租住在離公司不到四站地的地方,平常騎單車上班。可這不冬天了嗎,戶外氣溫零下,騎車能把人凍成狗。所幸也就四站地,能忍受。


    走出地鐵站,陽光和寒風一道劈頭而來。已經十二月下旬,北京很冷,還好今年氣候不錯,不像去年幾乎全是霧霾,灰暗到她一度想離開。


    今年冬天,藍天很多。


    今天就是,天空很藍,陽光燦爛,不過氣溫依然很低就是了。


    紀星隨著上班的白領們匆匆走進寫字樓,經過大廳裏裝飾一新的聖誕樹進入電梯間,趁等電梯的空隙她發了條朋友圈:“呼~今天擠地鐵差點兒被卡進門縫裏(哭),還好一個帥氣小哥哥救了我(心),溫暖啊!(可愛)”


    發送完畢,上樓,打卡上班。


    紀星研究生畢業後就職於一家新晉的互聯網科技公司——廣廈。廣廈內部機構明晰,背後資金雄厚,主攻ai醫療領域,前景無限。


    紀星學曆高,專業頂尖,畢業就進入廣廈ai部負責程序設計。互聯網公司本就工作強度大,而ai又在發展勢頭上,業內競爭激烈,員工的工作強度更是其他職業難以比擬。拿她自己的話說,是拿生命在掙工資。


    紀星吃完三明治,喝了杯咖啡,又接了杯茶水,準備就緒了打開電腦。開始工作前,微信電腦端收到一條信息,來自男友邵一辰:“出什麽事了?”


    她簡短描述了下情況,說:“當時真的很恐怖,差點被夾進門縫。”


    邵一辰發了個憂心忡忡的表情,說:“以後注意安全。下次別走中間,走靠近門的地方,出現意外也好使力。”


    紀星回了個點頭的小浣熊表情。


    邵一辰:“對了,謝謝救你的那個人沒。”


    紀星:“沒。沒反應過來。遺憾。”


    邵一辰:“估計當時你一副傻樣,他不會介意的。”


    紀星:“……”


    紀星:“誒!我今早起來以為星期三呢,沒想到星期四了,開心,感覺賺了一天,哈哈哈。”


    邵一辰:“周末想幹什麽?”


    紀星:“找好吃的!”


    邵一辰:“好。我買了音樂會的票,帶你去。”


    紀星:“好呀~(親)”


    邵一辰:“先上班了,麽。”


    紀星:“麽麽噠。”


    紀星關了對話框,開始工作。


    她們公司的主攻領域是ai醫療與大數據服務。團隊手頭正在進行的項目是機器人醫生“dr.小白”,用以給普通病人做初級診斷。


    她畢業至今,工作一年半,所有精力都花在這個項目上。由於工作突出,被提拔成產品工程師。隻不過團隊中這種級別的產品工程師不下三四個,也就見怪不怪了。


    時近年底,又值項目攻堅階段,工作量巨大。


    這時候,偏偏上級瞎指揮,犯些決策性的失誤,導致紀星他們前一階段的工作推倒重建,浪費了大把時間。而作為打工者,對上級的錯誤也隻能背地裏吐槽,上班時該怎麽賣力還得怎麽賣力。


    晚上八點多,紀星校對完最後一張機械數據圖,已經眼睛幹澀,腰酸背痛。


    好在終於可以下班。她揉揉眼睛,長呼了口氣。發送完郵件,周四終於過完。再扛一天,就周末了!


    紀星心情大好,收拾東西,抬頭卻見其他同事仍在埋頭加班。


    分明是相同的工作量,人的能力不同,完成的速度和質量也必然不盡相同。


    可偏偏有些拖後腿的,卻給人總在加班的勤奮印象。


    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精明的——效率沒那麽高卻也沒那麽低,往往給上司營造認真加班努力工作的印象。而先走的人,哪怕已經完成任務,也給人早退的錯覺。


    不得不說,控製好做事的速率,是門技術活兒。


    紀星瞄了眼隔壁桌的黃薇薇,她就在邊工作邊聊天。


    其他人也都一副加班的樣子。


    此刻,紀星麵臨兩個抉擇:下班回家,留下幫忙。


    她無語地坐了十幾秒後,起身去喝了杯水,上了個廁所,然後回來,問:“要幫忙嗎?”


    佛係嘛佛係,渡劫嘛渡劫,多加會兒班而已,無所謂。


    她從黃薇薇那裏分了點兒數據圖過來,粗略估算,她十幾分鍾就能完成。她一邊計算,一邊打開聊天框。


    邵一辰鐵定還在加班,他在競爭對手公司,是項目主管,比紀星還忙。


    紀星叫他:“哥哥哥哥~”


    大概過了半分鍾,邵一辰:“嗯?”


    她知道他忙,偷偷一笑,沒理他了。


    她繼續計算數據,過了大概四五分鍾,邵一辰那頭見她沒回,敲了一句信息過來:“人呢?”


    “逗我玩兒?”


    紀星回了一個表情包:忙著呢,別吵我。


    邵一辰沒理她了。


    紀星笑容放大,繼續工作。


    半路,聊天框上蹦出黃薇薇的消息:“告訴你件事兒,我下午經過老板辦公室,聽見王磊做匯報。又把你的工作說成是他做的。這人這麽惡心的!”


    紀星回了個微笑揮手的表情。


    王磊是個工程學博士,愛擺譜,愛偷懶,什麽事兒不幹,卻特能在領導麵前獻殷勤邀功。


    紀星曾一度發現他占了自己的功勞,氣得要死。但後來她想了一招——工作前列出projectschedule項目計劃表和timeline時間線,明確分工,設置節點。定點和上司匯報。


    誰負責什麽,做了什麽,一清二楚。


    也正因如此,她漸漸成了領導最器重的人,繼而被提拔。


    嗯。那位王博士或許還不知道。


    想想也是抱歉呐。


    她終究是披著佛衣的凡人。


    呼出的冷氣像棉花糖,陣陣蓬鬆在夜色裏,寒冷刺骨,她凍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終於,一輛白色特斯拉停在路邊,後排窗戶搖下來,露出曾荻美麗的臉龐,紅唇一彎:“上來吧。”


    窗子升上去時,曾荻目光隨意一落,自上而下掃了紀星一圈:妝容打扮都得體,夠漂亮,也夠年輕。


    紀星上了車,臉頰蒼白,不停打抖。


    “等很久了?”


    “沒有!走過來,路上風太大。”紀星努力笑著說。


    “這幾天降溫了。太陽一落,氣溫就低。前些天天氣好,後頭一段時間是不會有了。”曾荻說,“真正的冬天要來了。”


    紀星幹笑兩聲,不知如何接話。


    在公司老總麵前,她不可避免地有些孱弱和謹慎,也沒法放鬆。


    暗黃色的路燈光在行駛的車內流轉。


    紀星沒忍住看了曾荻一眼,剛上車時就發現她整個人靚麗極了,一身白色寬鬆毛衣,一件銀灰色亮片半身裙,搭配時尚又漂亮。紀星幾天前才在國外明星的街拍造型上見過。她頭發簡單挽了個髻,耳朵上戴著大顆飽滿圓潤的珍珠耳環,手腕上一隻白金鑲鑽鐲子,女人味十足。


    她匆匆瞥一眼就收回目光,餘光裏一件咖色大衣和一隻愛馬仕鉑金包放在一旁。


    紀星揪著自己lv包包的小帶子,默默看向了窗外。


    目的地不遠,是一處掩映在大片樹叢草地間的中式餐廳。如果是春夏或秋季,該是風景如畫。但現在是冬天,隻有無邊的枯木猙獰地伸向夜空。


    進了門,曾荻報上“韓先生”,身著素雅旗袍的服務員笑盈盈引著兩人往裏走。


    一路上各類壁畫燈光熏香木雕,是個雅處。走廊裏彌漫著好聞的淡淡香味,像是某種鬆木。


    有錢的商人偏偏都愛附庸風雅,吃個飯都搞這麽大陣仗。紀星可以預見過會兒的觥籌交錯嬉笑應酬,真心覺得浪費了這麽好的地兒。不過這都不該她操心,老板帶她來肯定是因為會聊到工作上的專業內容,好好表現即可。


    包廂門推開,一地水墨青山的柔軟大地毯,踏上去腳底一陷,跟踩著雲似的。


    室內空間極大,大玻璃木窗旁一張紅木圓桌,圍著幾把中式椅子,桌上擺著數套精致的餐盤碗碟,潔白的餐巾疊成蝴蝶仙鶴的形狀盛在玻璃杯中。


    桌上卻沒人。


    另一頭有個四方桌,五六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或站或坐,圍在桌邊玩紙牌。


    紀星進門時,那邊剛好一局結束,桌上一片笑鬧聲。紀星一眼看全了數張臉龐,意外的是麵相都俊朗倜儻,氣質颯颯,並無飯局上常見的俗耐麵相。唯獨背對著門的那位男士端端坐著,肩膀寬闊修挺,伸手撈著散落桌上的紙牌。


    曾荻將脫下的大衣遞給服務員,身段嫋嫋地走過去,手扶在那個男士的椅背上,笑問:“誰贏了?”


    “還有誰,你跟前這位。”左手位置上的肖亦驍爽朗笑道。


    他說的正是曾荻搭著椅背的那個,紀星隻能看到那人的後腦勺,和一雙修長白淨的手,手指長而骨節分明,手法流利地洗著牌。


    “他記牌,能不贏?”右手邊的人說,“玩個牌都這麽認真,韓公子,我服。”


    肖亦驍道:“但凡涉及輸贏,沒他不認真的。”


    四周之人你一句我一句輪番調侃,洗牌那位“韓公子”倒自在,不搭腔,專心洗牌。一摞紙牌在他指間服服帖帖,刷刷飛動著。


    曾荻笑:“是贏了請吃飯麽?”


    “誒,不對。韓廷說這頓你請啊。”肖亦驍看向曾荻,瞥見了站在後頭當背景板的紀星,見是生人,眼神略略在她身上停頓一下。


    曾荻回身:“這我手底下的小工程師,紀星。小姑娘,還比較害羞,帶她出來見見世麵,學習學習。”又道,“紀星,這位是中衡的肖亦驍,肖總。”


    中衡是業內有名的投資公司。


    紀星上前頷了下首,禮貌道:“肖總好。”


    肖亦驍衝她一笑算是回應,卻也沒多說什麽。適才朋友間熱絡的氣氛也回落了少許。


    紀星原以為曾荻會介紹下其他的人,但沒有。她便自以為肖亦驍是這局裏最重要的一位。


    曾荻瞥一眼桌上的玻璃杯,隨口道:“紀星,幫肖總加點水。”


    話音一落,不知為何,室內又稍稍安靜了下。


    紀星見他杯中的確沒水了,趕緊“哦”一聲,拿了杯子去倒水,心中暗怪自己沒眼力見:她一小員工,這點兒場麵上的觀察力都沒有,連倒水都要老板提醒,真是糟糕。


    杯子放回來,這回曉得舉一反三了。她掃一眼剩下三人的杯子,見那位韓公子的水杯也空了一半,遂自覺拿去加了水。重新擺回去時,韓廷正發牌,低低說了聲:“謝謝。”


    一把聲音低沉而成熟,很好聽。


    紀星下意識去看他,她站著他坐著,俯視下隻瞥見他一小半側臉,依稀樣貌俊朗。


    今日這局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原以為是應酬局,煙霧繚繞,嬉皮笑臉,客套應付……總之就是俗不可耐又得皺眉忍下。


    但現在看來是個私人朋友局,且在座之人光是從他們的手表,袖扣,衣著便能判斷背景不簡單;而言談舉止,語氣神情,對局上女性平靜禮貌的態度,更顯教養質素。


    她一無名小卒,站在這群人裏頭,莫名局促而勢微。


    曾荻忽說:“坐啊。”下巴指了指肖亦驍旁邊的一把椅子。


    可領導還站著呢。紀星讓出一步,說:“曾總,你坐吧。”


    曾荻看著她,微笑:“讓你坐就坐。”


    紀星隻好坐了下去。


    有一會兒沒說話的肖亦驍忽然扭頭看她,問了句:“多大了?”


    紀星答:“24。”


    “我看也就二十一二。”肖亦驍展開手裏的牌,說,“沒撒謊?”


    “真的。”


    “年輕啊。”


    紀星低聲說:“你們也很年輕啊。”


    這話一落,男人們都笑了起來,善意且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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