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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式灶台上,霧氣騰騰。


    石頭坐在木墩上往灶裏添柴火,十六往米粥裏放紅景天。


    石頭看得眉心直抖:“她不是好轉了嗎?你少放點兒!”


    十六:“七哥讓我放的。”


    石頭扔一把樹枝進灶裏,柴火燒得劈啪響;他跳起來走到十六跟前,拆開紙包:“尼瑪那小崽子又拿了送麥朵。”


    “他給麥朵的我看了,沒多少。”十六說著,又往鍋裏放。


    石頭跟割了肉似的跳腳:“夠了夠了,剩下的都不夠賣錢了。”


    隊裏經費吃緊,得時常賣藥材貼補。石頭管賬,往鍋裏扔的都是錢,他當然心疼。


    十六停下手裏的動作,說:“石頭,她身體好了,才能拍出好照片。”


    石頭沒興趣聽,把紙包搶過來包好。


    十六:“她拍的照片可以做宣傳,在大城市辦展覽,賺的錢都給保護區。到時,上頭會給隊裏增加經費。”


    石頭眼睛一亮:“你他媽不早說?”他拆開紙包,又拿了點放進鍋裏。


    以後得把程迦當羊兒養著,她長好了就能收羊毛了。


    **


    有人推開木門,吱呀一聲。


    程迦醒了,睜開眼睛,房裏亮著燈,白蒙蒙的。


    彭野進屋,手裏端著碗粥。


    “醒了?”他看她一眼,把碗放在床頭櫃上,說,“過會兒喝了。”


    他放下碗,轉身就走;


    程迦開口:“我起不來。”


    彭野腳步停了一下,返回床邊,伸手進她被窩,托住她的後背把她扶起來。


    她比看上去的要輕很多,臉色蒼白,嘴唇幹枯,垂著眼睛,不像平時那麽犀利。


    他的手很穩,卻有點涼,程迦微微皺了下眉。


    彭野問:“身體不舒服?”


    程迦說:“你手太冷。”


    彭野回:“怪我沒先把手捂熱。”


    “……”程迦淡笑出一聲。


    彭野沒再搭理,不發一言地把枕頭塞到她後背墊著,他的胸膛和手臂籠著程迦,有簡單的肥皂味。


    程迦把自己撐起來,靠在床頭,臉頰“不小心”蹭到彭野的下巴,有點硬,溫熱的,不像他的手。


    彭野的臉僵了一下。


    他彎著腰,側頭看她,兩人距離很近,他眼神無聲,程迦也平靜地看他。她眼裏有種獨特的底氣,像從來不會害羞害臊。


    他拉好枕頭,鬆開她,端起粥碗:“把這個吃了。”


    程迦接過來,堂而皇之摸了一下彭野的手,皮膚粗硬,骨節分明。


    彭野盯著她看,鼻子裏緩緩呼出一口氣,若有似無咬了下牙齒。


    程迦表情坦蕩,舀一口粥喝下去,暖暖的,胃瞬間舒服了:“誰做的粥?”


    彭野看著她吃,說:“石頭。”


    “他用的什麽鍋?熬得這麽好。”米粥米湯都融在一起,程迦說,“以後我也買一個。”


    “鐵鍋。”彭野答。


    “……”程迦以為是哪個牌子的電飯鍋,她抬頭看他,“鐵鍋?”


    彭野張開手,像個懷抱,比劃一下:“最原始的鐵鍋和灶台。”


    程迦點點頭,說:“這個超市沒賣的。”


    彭野沒說話。


    程迦問:“我是高原反應?”


    “還有點兒肺水腫。”


    程迦語氣很認真地說:“哦,難怪會流鼻血。”


    “……”彭野一時間又沒說話了,她真有臉提流鼻血的事。


    要不是他看出她有高原反應踹開她的門,她現在指不定神遊去哪兒了。


    他看上去沒心思逗留,要離開,走之前公式化地交代幾句:“注意休息,氧氣瓶在這兒。”


    程迦吞下一口粥,道:“桑央尼瑪說,你會聽風,怎麽做到的?”


    “感覺。”他的回答很難說不是敷衍。


    “糊弄糊弄小孩就算了。”程迦說,“你懂氣象。在哪兒學的,我問的是哪所大學?”


    彭野看她一秒,沒有笑意地笑了:“大學?”


    程迦說:“嗯,感覺。”


    “感覺?”


    “對,感覺。”


    彭野哼笑出一聲,拉把椅子到她麵前坐下,手肘撐在腿上,俯了上身湊近她,他笑意淡了下去,說:“你圖什麽?”


    他個頭高,白日裏隔得遠不覺得。現在近距離坐下,俯著身子,一下子擋住了程迦頭頂的光。


    程迦抬起頭看他,一時間沒有回答。


    他的眼睛黑黑的,很冷靜:“你想從這裏得到什麽?”


    程迦回答:“我是攝影師。”


    彭野勾起一邊嘴唇,說:“我問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程迦吸緊了臉頰,她眼瞳顏色很淡,睫毛顫了顫,又平靜了,說:“身體。”


    這下輪到彭野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他篤定了程迦隻是抽抽風。這種事直接挑明,別說女人,男人臉上也掛不住,會被嚇退。可她的表達非常直白簡單。


    “我要一組照片。你身體的。”


    此刻,她看著他,眼神異常清澈,平淡,不帶*;仿佛他才是心懷不正的人。她的眼神甚至有些虔誠,像藝術愛好者站在盧浮宮的走廊上瞻仰蒙娜麗莎。


    驛站外風雪似乎更大了,冰雹砸得劈啪響。


    彭野無聲看她半刻,最後說:“吃完粥早點休息。”他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她,說,“以後不恰當的事兒少做。”


    程迦語氣冷了半分:“這話原封不動還你。”


    彭野稍稍眯起眼睛,背著燈光,他的臉色很暗:“你還真能揪住不放。非讓我提剛才你流鼻血時幹的事兒?”


    程迦說:“我不是看了不負責的女人。”


    彭野:“……”


    程迦又淡淡道:“而且,我不是說那件事。後來你們又在我不在場時,去我房間搜過東西。”


    彭野想了想,皺眉:“什麽時候?”


    “我早晨離開房間之後,退房之前。”


    彭野說:“沒有。”


    “你沒有因為從我這兒問不出線索而潛入我房間搜東西?”


    “沒有。”


    “那就是你手下的人。”


    “不會。”彭野說。


    十六給他打電話說要不要把程迦交給警察審問,彭野的回答是“算了”。


    如果程迦被帶進警局,她一定會成為“黑狐”等人的目標。如她所說,出門在外,保護自己是最重要的。


    彭野當時想,不能保護這個路人,就不要把她牽扯進來。


    “他們都不會。”


    程迦輕嘲似的笑出一聲。


    彭野問:“有人翻了你的房間?”


    “東西看上去和原來一樣,但肯定被動過。”


    “我過會兒去問十六他們。”


    程迦“嗯”一聲,攪著碗裏的粥,慢慢地問:“你心裏認為他們沒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闖入我房間。”


    “是。”


    程迦挑眉:“你還挺信他們。”


    “出生入死的,自然。”


    程迦喝了一口粥,說:“我看你們越野車後綁的都是羊皮?”


    “嗯。”提到這個,彭野臉色變了變,看上去不像之前排斥對話,暫時沒了立即要走的意思,“意外繳獲。”他說。


    程迦:“幹這行挺辛苦。”


    彭野:“還行。”


    程迦:“常年都守在無人區?”


    彭野:“差不多。”


    程迦無聲下來,攪了攪碗裏的粥,用一種很緩慢的語調說:“不寂寞嗎?”


    “……”


    彭野抿了一下嘴唇,側眸看她。程迦倚靠在床頭,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甚至有些漠然。


    但他清楚她的話裏有某種暗示。


    她一點兒都不關心羊皮和羌塘,今夜,她隻關心他的回答。


    **


    窗外的風一湧一湧的,燈在晃。


    彭野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她臉上搖過來搖過去。她的臉,時而光明,時而陰暗。


    他看了她一會兒,再次說:“喝完把碗放在櫃子上就行。”


    他這次頭也不回走出房間,關上門。


    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掏出根煙塞進嘴裏,也不知道出個門怎麽就這麽艱難。


    **


    彭野走下樓去灶屋,十六他們在燒飯,米香四溢。


    “她醒了?”尼瑪問。


    “醒了。”彭野說。


    十六看他臉色有異,問:“怎麽了?”


    彭野說:“我們走後,有人搜過她在客棧的房間。”


    “202?”


    “嗯。”


    十六:“哥,你懷疑什麽?”


    彭野:“她的東西被人搜查過後重新整理好了,這不是入室盜竊。對方相當謹慎。”


    石頭一下子從灶口抬起頭來:“你覺得和黑狐他們有關?”


    彭野擰著眉:“但黑狐在前一天晚上殺了計雲,他清楚計雲不在202,在203。202住著別的旅客。”


    “是這個道理。”


    彭野說:“你們說說,他為什麽在第二天返回隔壁房間去搜程迦的東西。”


    眾人思索良久,十六突然一拍腦袋:“程迦那裏有他想要的東西!”


    “隻有這種解釋。”彭野說。


    尼瑪不解:“可程迦姐那裏怎麽會有黑狐想要的東西?他們倆怎麽會扯上關係?”


    彭野思考半刻,說:“目前隻能確定,她和黑狐打過照麵。”


    石頭說:“黑狐那麽謹慎,她應該沒看到對方的長相。”


    彭野淡笑一聲:“如果看到,她現在應該死了。”


    十六說:“現在她和我們算是同伴了。她上次不說,這次沒準會告訴咱們。或許能給出別的線索也說不定。哥,你再去問問她唄。”


    彭野一時半會兒沒應答。


    他還真不想去問她。


    跟那女人說話腦仁兒疼。


    **


    彭野走到灶屋門邊,翻出手機看看,把程迦的手機號碼存上。


    十六走出來勾住他的肩膀。


    彭野:“有事?”


    十六低聲:“哥,你覺得她怎麽樣?”


    “……”彭野問,“誰?”


    “攝影師。”


    “……”


    十六其實想問他們是不是有點兒不對。他和彭野兄弟多年,嗅覺和狼似的,且不說從浴室到程迦房門口那串詭異的血滴,更明顯是他察覺彭野對程迦挺冷的,估計是反感這女人。


    但他也不好直接問他是不是對程迦有意見。十六想,可能是那天的摸胸事件程迦表現得太咄咄逼人。


    “哥。”


    “嗯?”


    “你覺得程迦這女人怎麽樣?”


    彭野轉眸看他:“什麽怎麽樣?”


    “石頭覺得她脾氣古怪,我倒覺得她挺有意思的。”


    彭野低頭在存號碼,稍稍皺了眉,程迦的“迦”字太難找。


    十六搭著他的肩膀看他找字兒,隨口問:“哥,你會不會喜歡這種女人?”


    彭野說:“我找事兒麽?”


    **


    話才說完,身後響起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彭野聽出來了,沒抬頭。


    十六嚇得趕緊笑著看過去。


    程迦隻穿了一件長襯衫,捧著飯碗和相機,目不斜視地經過他們,走進灶屋。


    彭野低頭看著手機,餘光裏,程迦的襯衫下擺從他身邊飄過,白水藍的細紋,下邊一截白花花的長腿,她光腳穿著高跟鞋,白淨的腳踝上畫著黑色的蛇形紋身。


    彭野找到“迦”字,存好電話。


    就在這時,砰,砰,砰,有人把驛站的門敲得哐當響。


    晚上9點。


    幾人交換眼神,不說話了。周圍安靜下來,隻有米飯在鍋裏鼓泡泡,屋外風聲蕭蕭。


    暴風雪的夜晚,誰會跑到無人區裏一個地圖上都不會標注的小村子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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