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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野把相片收好,走出去,語氣平定:“程迦。”


    “嗯?”她回頭看他一眼,畫筆上粘著明黃色的顏料,又繼續畫去了。


    “我有事要和你說。”


    程迦又回頭了,看他半刻,見他是嚴肅的。


    “說吧。”她放下畫筆。


    彭野眼神篤定,朝她走去。門鈴響了,彭野腳步一頓,回臥室穿t恤。程迦也套了件睡袍去開門,竟是程母。程迦意外,有幾秒沒說話,“……媽。”


    “有上心的人了?”程母問,走進來。


    程迦沒答,母女倆交流甚少,但母親的嗅覺著實可怕。


    正說著,彭野從程迦臥室出來,程母一見,臉色就變了。彭野神色也不對。


    程迦關上門,說:“媽,這是……”


    “彭先生。”程母說。


    彭野終究頷了頷首。


    程母說:“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說。”


    彭野:“好。”


    程迦警惕:“你們怎麽……”


    “別管。”程母走去書房,程迦看彭野,撞上他複雜的眼神,他什麽也沒說,跟著去了書房。


    **


    程母立在窗邊,聲音不大:“你厲害。”


    彭野平定看她。


    “她上一次主動跟我打電話,是要戶口本和江凱結婚。”


    彭野神色仍是未動。


    “彭野,”程母壓抑著音量,“她不認得你,你不認得她嗎?!”


    “我無能為力。”這是彭野最真實的感受。當年的錯他控製不了,如今和她的發展他也無法控製,“我道歉。”


    “道歉的話我聽過很多遍,沒有任何價值。你弟弟和那個酒駕的肇事者一樣,都有罪,可他現在過得風風光光!——我不會告訴迦迦,你自己從她身邊消失。”


    “對不住,”彭野說,“我不會放手程迦。”


    程母怒斥:“恬不知恥!”


    這聲把外邊的程迦引進來。門推開,談話戛然而止,


    程迦冷臉看著兩人,走過去,最終,卻不經意攔在彭野麵前。人比彭野細小一圈,卻是保護的姿勢。她這維護的背影給彭野心裏插了一刀。


    程迦看著母親:“怎麽了?”


    “迦迦,他……”


    “程夫人!”彭野心口一驚,“我和她講!”


    程母不給他機會:“他家的人間接害死了你爸爸。”


    驟然的死寂將三人裹挾。


    程迦抿緊嘴唇。良久了,


    “程迦……”彭野的聲音在程迦背後,很低,很冷靜,卻帶了一絲旁人不可察覺的輕顫。


    程迦說:“媽,你先回去。”


    程母登時要怒,看程迦眼神冷定,終究離開。


    程迦沒看彭野,走去書桌邊拿了根煙點燃。她轉身,靠著桌子,看他,眼底沒什麽情緒。


    彭野也看著她。


    過去,那場罪是他存活一世唯一的軟肋;現如今,她一句話,就能把他擊潰。


    他有多強硬,這處軟肋就有多致命。


    程迦並沒有沉默多久,呼出一口煙了,說:“你忙,這種必要的事都忘了講。……也不遲,說說吧。”


    這話裏給的希望太明顯,以至他並不能輕易相信。


    程迦一支煙抽完,彭野也把事情講完。


    她始終沒看他,也沒插話,隻聽他講。


    他沒管好弟弟,和他一起嗑藥,縱容他深夜飆車,闖紅燈晃了一輛車,對方為躲避,衝進對麵車道,而那司機酒駕,沒踩刹車,撞向程迦父親的車。


    那場車禍,她隻知撞他們的酒駕司機坐牢,卻不知前邊還有這一晃。


    彭野說完了,等待審判地看著她。


    程迦問:“你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你抱著相機坐在紅色吉普車頂,十六問你是誰,你說你是程迦,攝影師程迦。”


    隔著煙霧,她無言沉默的間隙,他五內翻騰,心跟挖出來扔雪地裏滾了一遭似的。


    “程迦,”彭野動了動嘴唇,“如果你需要時間冷靜,我可以先走。”


    程迦抬眼看他:“走去哪兒?”


    彭野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睡完就走人,什麽德行。”程迦低頭把煙摁進煙灰缸了,起身就往門外走。


    “程迦。”彭野喊她。


    程迦回頭,卻目光清淺,語氣尋常:“你不是說過了麽,過去不用交代,交代未來就行。”


    彭野張了張口,卻什麽也說不出;突然朝她走一步,卻又瞬間停下。


    四目相對,她看出他的惶惑,而他十二年的自我救贖,她早用十二天看進眼裏。


    他說:“你不怪罪我?”


    “有沒有罪,人都得往前走;寬不寬恕,人都得活下去。”程迦說,“背負著罪,再一路向善。這就是人生啊。”


    彭野一瞬間眼眶微濕。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話自己,一個大老爺們被小女人風淡雲輕一句話弄得鼻酸。扔雪地上的心被撿回來擱溫水裏泡著,要融了。


    程迦並不習慣處理此刻的他,也留他空間,淡淡說:“我繼續畫畫去了。”


    她走了,彭野轉頭望窗外,遮著眼睫上的濕霧,搖著頭笑了。


    十二年,壓在心頭的負與罪;在這一刻,他被這個女人救贖。


    我們不是聖賢,我們會犯錯。但我們曾經的錯,讓今後的人生更清醒。


    背負著罪,再一路向善。這就是人生啊。


    程迦這女人,哪哪兒都好,他很確定;


    程迦這女人,哪哪兒他都愛,他也很確定。


    這樣確切的愛,一生,隻有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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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64


    從今天開始,她要學做一個防守者。


    程迦坐回高腳凳上,拿筆刷沾一層橘紅畫上畫布。半路,她想了想,母親在她讓她離開的瞬間,應該就洞悉了一切。


    她下了凳子,走到流理台邊拿起手機,打出一行短信發給母親。


    “媽媽,我原諒你,也請你原諒我。”


    發完走向凳子和畫架,腳步一停,又返回去拿手機。末了,打三個字過去:“我愛他。”


    發送完畢。


    她一動不動,緊握著手機。她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終於又發一條:“也愛你。”


    很久之後,程母回複說:“明晚回家吃飯。”


    當年酒駕的直接肇事者早已服刑並出獄,她和母親卻永無解脫之日。


    十二年來,她和她總是想,如果那天深夜她沒有任性地堅持去吃冰淇淋,車禍就不會發生。而如今,到了兩人一起放下執念的時候。


    **


    下午吃過飯,程迦送彭野去機場。


    九月的上海仍然燥熱。


    程迦站在大廳裏思索著什麽,等他換了登機牌回來,她忽然問:“那個人是你?”


    彭野一開始沒明白:“什麽?”


    程迦望住他,語氣微緊:“那天和我說話的是你?”


    彭野一愣,隔幾秒明白了,也趕緊道:“是。”


    “把我從車裏抱出來的也是你?”


    “是。”


    “當時,你說你是一個朋友。”


    “你都記得?”


    “都記得。”她鬆緩下去,道,“我以為是徐卿。”


    “……”


    原來之前一切的情與怨,不過是一場場誤會。因緣輪回,她的紅線,終究是重回他手裏。


    **


    從上海回西寧的飛機上,彭野很平靜地睡著了。落地後,他給程迦發條短信說到了。過一會兒,兜裏手機滴滴震,他知道她會回複一個字:“好。”


    但意外的是這次有三個字。


    他想著她那沒什麽起伏又帶著點兒涼意的聲音:


    “那就好。”


    彭野停在機場大廳裏,人來人往,他手指輕點著摁鍵,緩緩笑了。


    **


    上海。


    方家難得迎來一次家庭聚餐。方父,程母,方妍和程迦都在。


    張嫂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極少沾酒的方教授還開了一瓶紅酒,方妍想起上次發酒瘋,有些赧然,程迦看著倒像不記得。


    方父轉一下餐桌上的圓盤,道:“多吃點蝦仁,補充營養。”


    程迦舀了一勺子。方父問:“迦迦最近忙嗎?”


    “前些天不忙。但馬上要忙了。”


    “你那攝影展反響很好,我們大學裏的老師學生都在關注這個,還新成立了不少誌願者團隊。”


    “嗯。下一步想把它推到更多的城市,我還計劃再更深入地去拍攝一次。”


    程母聽了,看她:“什麽時候?”


    “還遠,幾個月後。”


    程母開口,有些嚴肅:“你們算是男女朋友了?”


    程迦“嗯”一聲。


    “他想過來上海嗎?”母親永遠是現實的。


    程迦沒答。


    “怎麽不說話?”


    “應該沒有。”


    “這麽說你要跟他去那個偏遠的地方?”


    “也不會。”


    “迦迦,你不能不考慮未來。把頭埋在沙子裏是沒用的。媽媽是過來人,你還年輕,熱戀時太理想主義,這種沒有保障的關係維持不了多久,到頭來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程迦不同意,卻也無能反駁。


    方妍見氣氛要變,趕緊往程迦碗裏添菜:“吃點玉米。”


    卻沒能阻止程母:“他那身份……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從實際上為你做打算,他有嗎?先不說物質,就說他那份工作,危險性多大。就算為了你,他也該想想換份工作。媽媽知道你怎麽想,你什麽都不求,就求一顆心。你太理想化……”


    方教授終於拍了拍程母的肩膀,沉穩道:“吃飯不談國事。”


    程母停了話語。


    方教授道:“迦迦,先吃飯。”


    程迦捏著筷子,半天沒動靜。她隻看得見最簡單的事情,看不到那些複雜現實。徐卿愛她,年齡不合適;江凱愛她,夾著王珊不合適;現在到彭野,身份不合適;碰上誰在他們眼裏都不合適。


    她覺得有些疲倦,很久了,才輕聲道,


    “你們不知道一顆心有多難得。”她咬著唇,搖了搖頭,“你們都不知道。”


    她抬起頭,看著母親,“我以前從沒得到,有多難,我知道的。”


    “如果有什麽問題,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


    她臉色異常平定,對話結束。


    程母看一眼程迦,又看一眼方教授,想著才緩和的母女關係,最終沒再說什麽。飯後,程母走上露台,臉色不好。


    方父過去,攬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程母道:“我這是為她著想,年輕人就是不肯考慮現實,我說得那點兒不對了?”


    方父把她拉到長椅邊坐下,道:“不顧現實,隨心而行,這就是年輕啊。為什麽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想回到年輕,因為羨慕啊,隨心而行,多好的詞。


    但你說的也對。作為長輩,職責就是給年輕人提醒。可你說話方式不恰當,提起那個男人,語氣言辭都不好。對這群底層英雄來說,最大的悲哀不是壞人的猖獗,而是好人的歧視。


    我們不能讓他們寒心。”


    “我不是歧視。他要不和迦迦扯上關係,他幹的事我也會說偉大。”程母道,“我看過那攝影展,你們看的是崇高,我看的是我女兒要死守的男人。又苦,又窮,又危險,你們都當看客地瞧英雄,瞧完一轉身,各過各的幸福生活。迦迦怎麽辦?”


    “迦迦這孩子,外邊再怎麽變,心裏頭純粹,比很多同齡女孩難得啊。”方教授微歎,“我倒覺得,那個男人會為迦迦考慮現實。我也看過攝影展,那是個有責任有想法的男人。我倒覺得他在等待某個契機,具體是什麽,我不清楚。但和迦迦在一起後,對迦迦的責任會讓他考慮更多。”


    程母沉默。


    方父拍拍她的肩膀,道:“你看迦迦現在的狀態,這個男人對她的影響很大,而且是好的方麵。後麵的事慢慢來,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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