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沁臉上風波不動。


    宋焰直起身:“到號了叫你。”


    他走了。


    痛痛快快,不回頭。


    許沁站在原地,眯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轉身進了醫院。


    進門碰上120中心的同事,許沁問:“剛才有跟消防一道出車的嗎?”


    “有啊,去了四輛車。”同事回答。


    “民眾傷了很多?為什麽受傷的消防員沒有醫護人員救治,後邊甚至沒車留在現場?”


    “哎,別提了。本來有車留在現場的,幾個輕傷的平民處理過就好了,可非說不能呼吸,要全身檢查,吵著鬧著要來醫院,我們也沒辦法。”


    許沁沒再多問,換了衣服下班了。


    ……


    許沁一覺醒來,離上班時間還有三個多小時。她叫了份外賣坐在陽台上,看見高樓大廈中央一方矮矮平平的街區——五芳街。


    一片紅牆白瓦間,不久前燒掉的那塊還是黑黢黢的。


    許沁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麽,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就到了路口。


    走進五芳街,瞬間從繁華都市墜入熱鬧小鎮,青石板巷,磚瓦民居,閣樓上的風鈴丁丁作響。


    她經過裁縫鋪子,聽見縫紉機吱吱呀呀飛速踩動,聽見布匹撕裂,針線崩斷;她經過香料鋪子,老板娘和夥計們在門口站一排,拿篩子抖著八角茴香,篩香料,她聽見香料如齊整的千軍萬馬在竹篩中奔騰,唰——唰——;她經過理發鋪子,剃頭師傅手中的剃刀吱吱燙著開水,一反手,在銅水盆邊沿上摩擦,她聽見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她經過小飯館,滿臉油光的廚師蕩著鐵鍋,她聽見鍋鏟翻動,瓢盆叮當;她經過豬肉鋪子,聽見老板磨刀霍霍;經過蔬菜店,聽見賣菜姑娘灑水陣陣;經過米鋪,零食鋪……聽見大人們討價還價,鄰裏間八卦喧嘩,小孩們嘰嘰喳喳。


    空氣裏彌漫著布料香,香料香,洗發水味,飯菜味,還有一樹橘葉香,從高高的樹梢晃晃悠悠飄蕩到巷子裏。


    許沁走過繁忙的小街,意外發現這麽多年過去,五芳街外的世界日新月異,這裏頭的一切卻和當初一模一樣——香料鋪的老板娘嘴邊還有那顆淚痣;裁縫鋪的那個裁縫還愛穿長衫;理發鋪的師傅依然留著寸頭……


    而她也順利找到通往宋焰家的路,和回家一樣熟悉,仿佛刻在骨子裏的本能。


    宋焰從小被他舅舅舅媽帶大,家在五芳街深巷中,是一處四合院落。


    宅門上掛著“翟記”的牌匾。


    木門大開,繞過影壁,遊廊裏、庭院裏整整齊齊摞著各類木工。


    宋焰的舅舅翟家老三是做木匠的,手藝精細,遠近聞名,小到梳妝盒,大到整體衣櫃,樣樣都能在他手中生出花來。


    許沁站在少時寬闊的院子裏,忽覺記憶中的院落不似此刻逼仄狹窄。


    紅牆赭瓦,歲月滄桑。頭頂一片青天。


    院落裏有不大不小的電視節目聲。


    正房兩側的枇杷樹如今已亭亭如蓋。而她當年種下的紫藤爬滿了西廂房,垂垂如簾。


    那裏是宋焰的房間。


    一切都似乎沒變。


    許沁輕輕撫摸手邊的木頭,她記得,在這裏,翟舅舅曾教過她木工,刨子往長木頭上一推,成片的木頭花翻滾著飛出來,她高興地咯咯笑。


    她說:“宋焰,我好喜歡你家。”


    少年的宋焰蹲在木樁上,兩指間夾著一支煙,習慣性地歪頭瞅著她,笑:“光說沒用,敢不敢上我戶口本?”


    許沁停下一切,也停了笑,一瞬不眨看著他。


    他湊近她:“老子保證,這輩子就往死裏頭疼你。”


    舅舅過來,一巴掌拍在宋焰後腦勺上:“又在家抽煙,把房子點著了你舅媽不宰了你!”


    現實世界裏傳來腳步聲,把許沁拉回現實。


    翟老三看見院內的人影,從正房走出來:“要做木工?”


    許沁扭頭。


    舅舅老了啊。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在時光中凝滯的院子突然變化起來,有什麽東西很明確地在時光裏褪色了。她終於看清,牆上的赭紅被經年累月的日照曬得淺淡,屋頂的鎏金瓦也被雨打得斑駁。


    翟老三臉上的笑容在一刻間凝固,扭曲,又壓抑,平複。


    許沁吸一口氣:“舅舅。”


    “哦,孟小姐啊。”翟老三恢複了客氣,“這突然上門,有事兒?”


    許沁:“我找宋焰……”


    話音未落,表妹翟淼從屋裏蹦出來:“你這壞女人,還有臉來找我哥?當年你差點把他害死還不夠,你……”


    舅媽走出來,連推帶搡把翟淼推進屋。


    許沁沒太聽清翟淼的話,上前一步:“剛才她說……”


    舅媽打斷:“他不住這兒。”


    許沁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西邊的房間,房門緊鎖,木窗緊閉。牆壁上赤漆掉了色,片片灰白,隻有屋簷上紫藤瘋長。


    “他現在住哪兒?”許沁問,“方便告訴我嗎?”


    “方便的。”舅媽微笑,說,“他現在是消防員,軍隊管理,住營地。——意思就是,出不來的。”


    見不著了。


    不像當年那麽容易,找他他就在這裏。


    第7章


    許沁一整個星期都平平靜靜,如常工作,如常生活。


    市慶放假期間門診輪休放假,急診照常上班。


    一到節假,醉酒的、暴飲暴食各種縱欲過度發病的、遭遇意外讓110送來的,整個急診部就沒有停下的時候。


    深夜又送來一對醉酒的男女,許沁進留觀室時,兩人躺在隔壁床上講話。


    許沁叫護士給兩人量血壓,男孩兒正和女孩兒說話呢,一眼瞅見許沁了,嘿嘿笑:“天使姐姐,你長得真好看呀。”


    女孩兒就指著男孩兒哈哈大笑:“你個傻逼,喝醉了吧,我才是天使,我在這兒呢!”


    男孩兒不服氣:“你他媽才醉了,老子千杯不醉。”


    女孩兒:“閉嘴!信不信我親一口,把你變成石頭。”


    男孩兒掀被子要下床:“來啊,親啊,誰不親誰是孫子!”


    護士們廢了好大勁把兩人摁床上。


    許沁看了一下兩人,交代護士:“常規的監護輸液就行。”說完闔上診斷本收起筆,出了留觀室。


    小南緊隨其後。


    許沁:“這兩人認識?”


    小南:“不認識,從兩個方向送來的。”


    許沁:“倒是自來熟。”


    小南:“這倆還算好的,昨天那幾個抱在一起滾,床上全是尿。”


    許沁淡淡道:“國家就不該給假期,人這種動物,一脫離束縛就不懂節製。”


    小南默默提醒:“許醫生,那我們也會沒假期,然後累死。”


    許沁想了想:“……哦……”


    而不過幾個小時,小南再一次深刻地體會了不懂節製的意思。


    那是淩晨兩點,許沁和另外幾個外科醫生,以及幾位護士站在會診室燦白的燈光下,看著同一個方向,每個人都眉心緊蹙。


    一位男病人躺在檢查床上,麵部漲紅,雙腿蜷起,生殖器上套著一個內徑狹小的短鋼管。


    經初步會診,這位病人因生理性衝動,把生殖器塞入短管中以尋求刺激,但卡在裏頭出不來了。生殖器因壓迫充血無法軟化,堅挺了幾小時,疼得人都快虛脫。病人要死要活,不斷哭求:“一定要救救我啊醫生,我還沒生孩子呢,九代單傳,這命根子可不能費了啊。”


    “九代單傳你不悠著點?”


    許沁他們商量後試著給人打了幾針,然而那東西就是不軟,嚐試拔管子也不可能,那地方稍稍一動病人就疼得鬼哭狼嚎。


    一籌莫展之際,許沁說:“叫消防員來吧。”見眾人納悶,她補充道,“他們有專業的工具。像小孩手卡在玩具裏,成年人腿卡在旋轉門裏,手指卡住小號戒指,消防員都能弄下來。還能抓蛇抓野生動物什麽的。”


    眾人一副大開眼界的樣子。那病人還有心思插嘴,嘲笑:“我去,什麽傻逼會把腿卡在旋轉門裏?”


    許沁緩緩看了他一眼。


    小南去打119了。


    李醫生感歎:“我還不知道消防員可以做這些。”


    許沁道:“消防員也是一個見識奇葩……”看見眾人的眼神,換了個用詞,“……開拓眼界的職業。”


    沒過多久,車來了。


    許沁在辦公室的窗口看見一隊男人下了車,這一次,他們穿著橙色的製服,不似救火時冷靜的墨藍,這一抹橙在夜色中格外明媚。


    她沒看出哪個是宋焰,或許製服太過標準統一。


    等消防員們趕來會診室,一群陌生的麵孔裏沒有宋焰。


    許沁介紹完情況,多問了一句:“你們哪個消防隊的?”


    “十裏台。”


    宋焰隊裏的。看來是輪班了。也對,二十四小時服務,誰吃得消。


    許沁沉默地退到一旁,望向窗外的救援車。他也不會在那裏。


    尖嘴鉗,剪切鉗,電動磨光機……消防員們花了一個半小時,終於把套在那男人身上的短鋼管取了下來,人交給醫生做進一步處理。


    等事情告一段落,傷者想答謝消防員時,隊伍早就撤了。


    外頭已是天光大亮。


    ……


    營地裏,宋焰正帶著官兵們上訓練課。


    老話說業精於勤荒於嬉,再好的身手,離個十天八天不訓練也會生疏。上了火場千鈞一發,極小的失誤都會致命。


    消防中隊製定的訓練日程本身就很緊,體能訓練、技能訓練、知識和心理訓練,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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