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在下雨。


    父親離開王都的這一天,我來到了自己的老家。因為爵位被剝奪了,所以這裏現在是舊特納子爵府邸。


    雖然沒有被關進監獄,但作為刑罰要被逐出王都,所以在前往擔保人住所的這段路上,會有押送的警衛兵跟隨。在馬車準備好之前的短暫時間裏,我得以和父親見麵。


    幾天沒見,他身上之前那種咄咄逼人的傲慢消失了,給人一種像冷卻的壁爐灰燼般的感覺。


    “父親大人……”


    我輕聲呼喚他,坐在玄關大廳角落凳子上的他,默默地抬起了頭。由於家產也被扣押了,他大概是無處可去才坐在了這樣的地方。當他空洞的眼神聚焦在我身上時,父親的嘴唇因憎惡而顫抖起來。


    “這是你的錯嗎?是你做的嗎!?你這個不孝女!都是因為你,特納家才完了!”


    他嘴角噴著唾沫,大聲怒吼著。他本想伸手抓住我,但又驚慌地停住了,大概是因為我身後的舒瓦茨大人投來了威懾的目光吧。


    “這一切都是父親大人您行為的結果。您明白的吧?”


    我平靜地回應他,他低聲咒罵了一句,嘴裏嘟囔著“我沒有錯。我一直是為了家族在努力”,為自己找著借口。


    低下頭的父親顯得那麽虛弱,我不禁感到奇怪,為什麽以前每天都會害怕這樣的一個人呢。


    “繼母大人和姐姐呢?”


    我試著詢問另外兩個不見蹤影的住戶的情況,


    “我被告知要被執行官逐出王都後,她們立刻就離開了。那些忘恩負義的家夥,我對她們那麽好!”


    ……我就知道會這樣。她們又沒有入籍,自然沒有理由一直待在別人這條即將沉沒的破船上。


    “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對了。”


    父親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咬得都快出血了,突然停了下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還有唯一的親人。


    “米歇爾!我不是還有你嗎!我親愛的女兒,幫幫父親吧。”


    他突然露出諂媚的笑容,站起身來,向我靠近。


    “你不是和加斯塔基尤將軍訂婚了嗎?養活我一個人應該很容易吧?我們一家人好好生活吧,好嗎,米歇爾!”


    聽到他懇切的話語,我的心像被揪住了一樣疼。為什麽我一直渴望從兒時起就聽到的這些話,非要在這樣的場景下聽到呢。我也一直,很想依靠您啊。


    “別再說了,父親大人。”


    我搖了搖頭。


    “無論做什麽,時間都回不去了。我們都向前看吧。”


    對於我決然的態度,他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像瘋了一樣大笑起來。


    “哈哈哈!你這張臉,和那個女人一模一樣!明明是個出身不明的平民,還裝出一副高雅的樣子來指使我!表麵上像聖女一樣清正廉潔,背地裏還不知道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真是個肮髒的女人。”


    看到他眼中滲出的瘋狂,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而他卻得意地向前邁了一步。


    “你也一樣,輕而易舉地就籠絡了將軍,獲得了權力。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我真不該和那樣的女人結婚。如果我沒有愛上那個女人,就不會這麽不幸了。如果沒有你出生……”


    我的肩膀突然被他抓住。然後父親……說出了惡毒的話語。


    “米歇爾,你是我父親和我妻子的私生子。”


    玄關大廳高高的天花板下,回蕩著父親的喊聲。


    ……啊,果然如此。


    我等待著回聲消散,靜靜地開口說道。


    “或許,我之前就想到會被這樣懷疑。”


    我的母親安吉拉,是祖父為父親挑選的妻子。據說祖父在收購古董時途徑某地結識了她,兩人關係親如母女。也許正因如此,父親和祖父的關係才看起來不太融洽。


    “自己的妻子竟是親生父親的情人”。


    如果他這樣想,那麽他對我的態度對他而言或許就是合理的吧。


    “但是,為了母親和祖父的名譽,我想說,我不認為他們之間存在不當關係。還是說父親您有什麽證據嗎?”


    父親對我直言不諱的回應報以嗤笑。


    “你隻是個孩子,所以不明白。即使沒有證據我也能明白。他們總是偷偷說我的壞話,對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挑毛病。”


    ……那隻是因為他們在勸誡您不要反複無度地揮霍錢財吧……?


    祖父是個經商奇才,將特納家發展得極為壯大,但父親卻沒有繼承到這份商業才能……祖父去世僅僅十年,他就幾乎耗盡了家產,還欠下了債務。母親雖然為人低調,但聰明且踏實。


    父親對祖父懷有強烈的自卑感,這一點連我這個孩子都看得出來。祖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祖父熱衷於工作,經常不在家,甚至沒能見到祖母最後一麵。這或許也是祖父和父親關係不睦的原因之一。


    而且,因未能為祖母送終而懊悔的祖父,對身為兒子妻子的母親倍加珍視。而這對父親來說,隻是陷入了惡性循環。


    我不認為父親和母親從一開始夫妻關係就不好。至少,我已經出生了。


    然而,日積月累的不信任感漸漸掩蓋了現實,眼前隻剩下猜疑和怨恨。


    後來,祖父和母親相繼去世,這份憎惡便直接轉向了作為女兒的我。


    ……話雖如此,這也隻是我的猜測。我也同樣沒有證據。當事人都已不在人世,真相也就無從知曉了。


    不過……能弄清楚父親憎惡的根源,也算是好事。


    這樣我就沒有什麽遺憾了。


    “父親,我無法改變您的想法。”


    我甩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


    “我一直渴望得到您的愛。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希望您能陪伴在我身邊。我隻是希望您能像珍惜女兒一樣珍惜我。”


    我強忍著淚水,不讓它流下來。


    “但是,既然您不把我當作女兒,那麽從現在起,我也不會再把您當作父親了。”


    “米歇爾……?”


    他露出一副仿佛第一次見到我的驚訝表情,而我則對他微微一笑。


    “願您身體安康。希望您在新的地方能過上平靜的生活。”


    “喂,等等!米歇爾……”


    父親突然驚慌失措起來,然而,


    “時間到了,走吧。”


    他被衛兵抓住手臂,拖了出去。


    “等等,等等,米歇爾!你要拋棄你的父親嗎?你唯一的父親!”


    我背對著他的呼喊聲,低下頭,緊緊握住裙擺。


    ……雖說我們是父女,但並不是所有的親子關係都能靠無償的愛維係。相互關愛、相互扶持固然是理想狀態,但我和父親卻沒能做到。僅此而已。


    我已經受夠了他隻在對自己有利的時候才強調“父女”關係。


    隨著門關上,男人的叫嚷聲也消失了,我感覺到背後有一股溫暖。原來是施瓦茨大人從後麵抱住了我。


    “你做得很好。”


    聽到他的安慰,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讓您看到我如此狼狽的樣子,真是不好意思。”


    我輕輕地把臉頰貼在他環抱著我的手臂上。


    “謝謝您,施瓦茨大人。您一直默默地守護到最後。”


    ——您給了我自己結束這一切的時間。


    施瓦茨大人微微苦笑了一下,說道:


    “我可沒打算阻止米歇爾揍那家夥兩三拳哦?”


    聽到他的話,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不會動手的。要是手受傷了,就沒法給大家做飯了。”


    我再也不會為父親做任何事情了。如果我有打人的力氣,我更願意用它來做讓大家開心的事情。


    我拋棄了與生俱來的家人,選擇了珍視我的加斯塔吉家族。


    “那麽,我們回去吧。”


    將軍握住我的右手,向門口走去。


    “施瓦茨大人,手……”


    我有些慌張,然而,


    “米歇爾的手是我們家的寶貝。我必須要好好保護。”


    聽到他這直白的情話,我的耳朵都紅透了。


    我們手牽著手走了出去。


    不知不覺間,雨已經停了,庭院裏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閃爍著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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