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are all in the gutter,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奧斯卡·王爾德的這句話怎麽翻譯?”英語老師坐在講台後邊,眼睛從鼻梁上的鏡框邊看向教室,“誰來翻譯一下?……陳念?”


    陳念捋著裙子剛要起身,老師抬手:“不用站起來了。”


    陳念輕聲說:“我們,生活在陰溝裏,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對。我們生活在陰溝裏,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英語老師重複敘述一遍,推推鼻梁上的眼鏡,“下一題。”


    第四天了,一切風平浪靜。


    魏萊沒再來找陳念的麻煩。


    雨季接近尾聲,天氣越來越熱,北野給陳念買了個小小的電風扇,無聲音的,掛在課桌底下吹風。


    老師仍在念題,班主任的影子出現在窗口,陳念微微分神,卻聽他說:“曾好,你出來一下。”


    曾好出去了。


    陳念繼續聽課,不久後曾好回來,看上去有些得意。


    下課後,小米戳她後背:“曾好。”


    “嗯?”她轉過身來。


    “老師找你幹嘛,有好事兒麽?”


    陳念拆開一盒百奇。


    “我吃點。”曾好伸手拿一根;小米也拿一根,說:“念最近總吃零食。”


    前前後後外加路過的同學都湊來拿,拆開的餅幹如同人民廣場喂鴿子,一眨眼就沒了。


    “魏萊失蹤了。”曾好咬著餅幹聳聳肩,別提有多幸災樂禍。


    小米問:“失蹤了為什麽找你呀?”


    曾好翻了個白眼:“象征性地問一問。誰都知道當初不是惡作劇,就是她們欺負我。那時勸我別想複雜,現在倒曉得來問我。嗬,她還欺負過外校的學生,恨她的人就我一個?反正她活該。”


    陳念抬頭,道:“別說那麽滿,萬一,她跑出去玩,過幾天又,回來了。”


    曾好癟癟嘴:“最好永遠別回來。”


    小米:“咱班主任又得長白頭發了。”


    “白什麽呀。”曾好說,“魏萊被退學,歸家長管,和學校沒關係。以前不願承認隻想大事化小,還是那個警察幹預的。現在估計慶幸早早脫離關係了吧,不然名聲要臭掉。”


    陳念看見徐渺在她身後,推了推她;曾好扭頭,見徐渺臉色尷尬,回頭來對陳念吐了吐舌頭,不說了。


    傍晚,陳念走到校門口,照例遠遠看一眼街對麵的北野,但……北野正盯著路邊的徐渺看,隱約奇怪地笑了一下,直到徐渺上了她家的車遠去。


    陳念想了想,覺得自己看錯了。


    北野看到她了,拔腳過來。


    陳念繼續走自己的路。


    經過上次的事,她常常不安,走幾步就得回頭,看見北野了才安心。


    才轉過頭來,聽見李想喊她:“陳念!”


    陳念又一次回頭,見北野正盯著她,插著兜往旁邊挪了一步。李想跑過,撞上北野的肩膀。他輕輕晃了一下。


    “啊,不好意思。”李想笑著對他道歉,跑向陳念。


    陳念靜悄悄地看了李想一眼,回身。


    李想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忙解釋:“嘿嘿,又去姑媽家吃飯。”


    “哦。”


    “陳念,我聽說魏萊失蹤了。”


    “是吧。”


    “可能和父母吵架,離家出走了吧。”李想說,“走了好。不會再影響你。”


    陳念敏感地抬起頭,道:“我和她,沒有關係。你說得就像,我想要她失蹤一樣。她沒有影響我,影響曾好,還差不多。”


    李想一愣,趕緊道歉,說:“也是哦。”


    尷尬中,他無意地回頭看一眼,笑容微收,走了幾步,低下頭小聲說:“陳念,我上次也見過這個人。跟了你一路。”


    “啊?”


    “別回頭!”


    可陳念已經回頭,一瞬間,李想抓住她的手,道:“快跑!甩開他!”


    陳念驚訝地看著北野,來不及反應,人就被李想拉跑了。


    陳念掙了一路,可李想力氣大,拽著她跑過整條街,看“那個人”沒追上來,才作罷。


    陳念奮力甩開他的手,彎腰在路邊氣喘籲籲。


    “跑什麽呀!”很不開心。


    她極少露出情緒,何況負麵;李想猜想她今天可能心情不好,也有些惶然,低聲:“我怕有人跟蹤你。”


    “誰?”她胸腔一股一股的,盯著他,“誰!”


    “……呃,沒跟上來。”


    “學校那麽多,人。”陳念一頭的汗,臉通紅,“多少人同路!”


    “也是。不過,算是排除嘛,對不起啦。”李想很抱歉地賠笑。


    陳念別過頭去:“算了。”


    到路口分別了,陳念站在路邊等。直到遠遠看見了北野,剛才因李想而莫名升起的悶氣才消下去。


    然而,北野經過,瞥她一眼,眼神裏似有股力;也不停下,隻往前走。


    陳念和他並排走,隔著兩三人的距離。


    自那天後,他不再用摩托車載她,她也再不回自己家,中午也不留在學校學習,而是去北野家午休。不在學校的每分每秒,都要和他在一起才安心。


    走到荒地上,陳念才靠近他一點了,巴巴望著他,等他說話,問她今天上學怎麽樣。


    但他不說話,也不看她。


    過了很久,陳念說:“你不開心嗎?”


    “沒有。”他隨手扯下身旁的狗尾巴草,問,“你呢?”


    “啊?”


    “你不開心嗎?”


    “也沒有。”她搖搖頭。


    夕陽懸在遠處的荒野,像一顆大大的鹹蛋黃。


    陳念又問:“剛才你,幹嘛撞他?”


    “誰?”


    “——李想。”


    “嗬,古怪的名字。”


    “你幹嘛撞他?”她今天倒刨根問底,“我看見了,你是故意的。”


    “討厭就撞了。”北野微微傾身,拿狗尾巴草勾她的鼻尖,“你要找我算賬麽?”


    “……”陳念麵紅了,默了半刻,問,“那你為什麽,討厭他?”


    北野“嗬”一聲,冷淡地瞥她,“你不知道麽?”


    陳念搓搓手心的汗,垂下腦袋去:“我又不喜,歡他。”


    “那你喜歡誰?”北野問。


    紅了臉。


    萋草輕搖,沒有回答,隻有柔軟的手鑽進他的手心,像一尾滑溜的小魚鑽進泥地,塘底的泥早有準備,卻仍不及防地漏了個小洞,灌進去一窪春水,甘冽個激靈。


    少年牽著女孩,行走在蒼茫的原野上,走向那顆紅彤彤的夕陽。


    走進廠區,看見一株耳環花,北野摘了兩朵掛在她耳朵上,他捏捏她的耳垂,忽說:“你沒有耳洞。”


    “等考試完。”


    “好。”


    “你陪我去麽?”


    “當然。”他微微側頭,嘴唇從她臉頰上掠過,像親吻兒時最愛的棉花糖。


    他說,“到時,我送你一對耳環。”


    “……謝謝。”


    “還沒送呢。”


    “提前說了,也不要緊。”


    拉手往家裏走。


    北野手機響了。


    他皺著眉心接起,冷聲道:“說了中午和晚上別找我。”


    陳念知道那是他的朋友。隻有她上課時,他才有和朋友一起玩的時間,那件事後,尤其如此。


    掛了電話,陳念說:“晚上,自己做飯吃吧。”


    北野說:“好。”


    走到樓下,發現桑樹上掛了兩條粗粗的繩子,陳念看看繩子,又看他。北野說:“給你紮個秋千,等考試完,你可以天天在下邊蕩秋千。樹上的蟲子我用藥水噴走了。”


    陳念輕輕地點點頭。


    回到家裏發現,米沒了,方便麵也沒了,就剩一小把麵條。煮開了水,把麵條丟進去,陳念望他:“夠兩個人吃嗎?”


    “應該不夠,加兩個雞蛋。”北野把蛋磕進去。


    陳念四處找:“誒,有小白菜,還有平菇。……啊,西紅柿。”


    不管了,洗幹淨了一股腦兒全扔鍋裏。


    最後出來一鍋有紅有綠的蔬菜麵條湯,也不裝碗,直接把鍋端桌上,底下墊本書,拿兩雙筷子蹲椅子上就著鍋裏吃。


    出乎意料的鮮美。


    電風扇吹著,少年們吃得大汗淋漓。


    “好吃嗎?”北野問。


    陳念點點頭。


    北野把啤酒瓶推給她:“喝一點。”


    陳念抱起瓶子,對著瓶嘴慢慢仰起頭,喝了一小口,苦澀,她眉毛揪起來。


    北野饒有興致看著。


    “好喝嗎?”他問。


    “不好喝。”陳念癟嘴,看著桌子對麵的北野,沒有緣由,忽然就淺淺地抿起嘴唇。


    “為什麽笑?”北野問。


    陳念搖搖頭:“不為什麽。”


    “你開心嗎?”


    她懵懂地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聲音很低,小小的,像說一個秘密:“開心。”


    北野“哦”一聲,垂眸夾鍋裏的麵條,不自覺唇角彎起來,也是笑了。


    陳念問:“你也開心嗎?”


    北野說:“我也開心了。”


    兩人把麵條吃得精光,見了鍋底,北野問:“吃飽了麽?”


    陳念點頭:“吃飽了。”


    烤麵包的香味又飄進來,他問:“想吃嗎?”


    “……好呀。”


    北野於是又笑了,他翻窗子下去,一會兒帶回了新烤的麵包,還有一根灰太狼樣子的軟糖棒棒糖。


    陳念拆開咬一口,轉眼看到櫃子上的《聖經》,臉色微微變了變,過去把它塞進櫃子裏,再也看不見。


    她含著糖果,忽說:“魏萊失蹤了。”


    “哦。”北野並不在意,把吸管插進牛奶盒子,推到她麵前。


    “她會去哪裏?”


    “誰知道?她招惹的人多了去。和我們沒關係。”北野說。


    “哦。”陳念說。


    但如果警察來詢問,也會很困擾,她蹙眉想著,忽起身走去浴室,不知找什麽,翻箱倒櫃的;


    北野也沒攔,坐在桌邊喝牛奶。


    陳念拉開洗手台下的抽屜,裏邊空空的;她找了一圈,又出來四處看看,問:“那些衣服呢?”


    “嗯?”


    “那天,我穿的衣服。”


    “燒了。”


    “燒了?”他真夠謹慎,她問,“燒的時候,不會被發現嗎?”


    “我知道有個地方整天都在焚燒垃圾。”


    陳念還要說什麽,北野問:“今天不複習嗎?”


    “複習啊。”她回到桌邊坐下,北野起身把台燈拿過來。


    兩個少年分坐桌子兩邊,她低頭看書解題,他看看漫畫書,偶爾看看她,時不時去趕走窗外叫嚷的蛐蛐兒,夏天的夜晚就這樣過去。


    一天又一天,兩個少年相依為命。


    有一個晚上,火車鈴響起的時候,陳念揉揉眼睛,闔上了書。


    這夜暴風雨不再,平靜極了。


    陳念說:“今晚,沒有下雨了。”


    北野走到窗邊:“雨季要過去了……”他頓住,望著天空,忽說,“小結巴,”


    “嗯?”陳念回頭。


    “你過來看。”


    陳念到窗邊,和他一樣伸出脖子望天空,漫天繁星。


    北野跳上窗子,遞手給她,她拉住了爬上窗子,跳下水泥板,繞過梯子去上樓頂。火車轟隆而過。


    兩個少年肩並肩坐在樓頂的夜風裏看星星。


    他們望著頭,虔誠而信仰。


    夏夜的星空美得驚心動魄,那麽美,叫人想落淚。


    陳念腦子裏忽然劃過那句話,念了出來:“我們生活在陰溝裏,但有人依然仰望星空。”


    北野垂下眼眸來,扭頭看她,她有些惶惑:“我不明白。”


    “北野,”陳念問,“他們說的仰望星空,是什麽意思。”


    “對我來說,是此時此刻的意思。”北野說。


    她迷茫不解。


    他微微一笑,說:“願你有天也會明白它的意思。”


    “會嗎?”


    “會。”他說,“你相信嗎?”


    “你說的。我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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