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螢抓著方向盤的手猛一抖動,不可置信地扭頭看她,光彩猶存的臉上微微猙獰,一個目光裏的震驚衝擊,厭惡抗拒,都刺向沈禾檸。


    她前一刻還優雅處在製高點,這時候有些失態的狠聲道:“你叫我什麽?!”


    沈禾檸自然地揚眉,把被哥哥嬌養到格外活色生香的臉靠近她,歪著頭說:“媽媽呀,您是時予的母親,時予是我老公,我倆感情好得下輩子都分不開,那我不叫媽,還能叫什麽。”


    她桃花眼彎成月,笑眯眯加重語氣,喊得擲地有聲:“對吧,我最親愛的媽媽。”


    韓螢養尊處優多年,即使心理病情嚴重,也不是輕易把情緒放到臉上的人,尤其麵對沈禾檸,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被當初軟性子的小丫頭,輕易地激到怒不可遏。


    沈禾檸玩味地叫了幾聲就收起笑臉,冷冷看她。


    車速極快,在城郊空蕩的公路上疾馳,她的手機在韓螢腳下不斷震動,沒有辦法去拿,一旦硬是去搶,方向盤在韓螢手裏,絕對會出事。


    沈禾檸肺腑鼓脹著,冷靜貼著椅背:“不管您要去哪,都考慮好後果,時予有多在乎我,您應該比誰都清楚,我如果有危險,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韓螢古怪地冷笑:“原來你也知道他什麽都幹得出來?小女生是不是把這些都當成資本,根本不懂得怕?你擔心我讓你有危險,都不如擔心薄時予自己,再往下發展會把你怎麽樣!”


    “叫我媽?那媽就帶你去看看,”她高高在上地預料了結局,“這種根本掏不到底的精神缺陷,究竟到什麽程度。”


    車一路往前不要命的開,幾次險些與其他車相撞,走的基本是環路和荒涼小路,總在變道,像是故意混淆方向和回避監控,經過的紅綠燈很少,先不說能不能跳車,沈禾檸根本也不想跳。


    她緊扣著座椅,直到四周情景越來越熟悉,草木都開始戳心,戛然停在一扇落滿塵土的高大黑色門前,門自動感應打開,進入薄家曾經住過多年的老宅。


    四歲那年她被爸爸帶來寄住,晃蕩著小短腿第一次敲響哥哥的房門,他背著她哄著她,把她從一根浮萍寵成珍寶,又從這裏被殘忍分開。


    韓螢下車,還不忘把沈禾檸的手機摔碎碾成渣,快步繞到副駕駛拉開她的門,怪異笑著,朝身後的房子抬起下巴:“你猜這院子裏,被我上上下下裝了多少監控?”


    沈禾檸麵無表情凝視她,一句話也不說,她以前住在這裏的時候還小,哥哥不在的時候,韓螢雖然冷淡苛刻,但沒暴露過這樣一麵。


    韓螢上樓,一間間推開房間,到薄時予曾經用過的書房裏停住,笑著說:“這張桌子的抽屜裏,書櫃頂層,還有很多收音的監聽。”


    “我的丈夫,我的兒子,不時時刻刻掌握在我的手裏,那怎麽可以,你現在能看見的這些,都隻是從前的冰山一角,我接受各種治療的病例就夠裝兩個櫃子,毫無作用。”


    她眼裏透著偏激,看著神色越發沉冷緊繃的沈禾檸,心滿意足點點頭:“時予最近怎麽樣,是不是已經把你關起來了,控製你的行動?”


    “我負責地告訴你,時予的程度比我更深,心也比我更狠,他一旦爆發,想得到的,到最後逼死你也會得到,”韓螢厲聲道,“你的手機,你的社交,所有生活和自由,現在都已經被他天羅地網了,處處都是針對你的監視,你還有什麽不信?”


    沈禾檸忽然低聲失笑,皺緊眉,睫毛間沁出微紅,像是因為無措,手搭在櫃子邊一個裝飾的陶器上,拿起來握住。


    韓螢誘哄般放輕語氣:“被一個殘廢困住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能忍,不就是因為恩情綁架,還有那點放不下的初戀情結?或者是因為那張臉?”


    她朝沈禾檸慢慢走近:“窒息嗎,你這麽年輕的人生已經要毀了,我的病情跟時予比根本不算什麽,我兒子才是最可怕的那個。”


    “檸檸,報恩也適可而止吧,我比你了解他,我可以幫你逃出去。”


    -


    手術室的無影燈熄滅,顯微儀器關閉,副手長出著氣擦汗:“薄老師真的太穩了,我以為至少得五六個小時,結果直接神作了,我算算這等於是打了多少折——”


    薄時予口罩上方的眼睛深得沉鬱,其他人不敢說話,副手也漸漸沒了聲音,他沉默離開手術室,一刻也不敢停地洗手換衣服,艱難回到輪椅上,等不到出去,先給沈禾檸打電話。


    無人接聽。


    陰影中的喉結向下壓著,薄時予下頜收緊,第二次撥通電話,轉動輪椅靠近手術區入口,明知門上了鎖,檸檸不會在這兒,他心髒還是跳過一抹迅速落空的希冀。


    小姑娘也許睡了,或者手機靜音忘了調回來,還是生氣了不想理他。


    他本來就沒什麽血色的皮膚像被鍍了層一觸即碎的霜,徑直朝向自己的辦公室,那扇門還是關著的,檸檸就在裏麵等他。


    經過的幾個護士緊張打招呼:“薄醫生。”


    見他朝辦公室去,其中有殷勤的忙輕聲說:“您是不是急著找沈小姐,您剛進手術室那會兒她就已經走啦,目前還沒看見回來——”


    一句話落下,是直刺進肺裏的刀,攪爛跳動的血肉,取走所有賴以為生的空氣。


    薄時予在原地停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手指粗暴地轉動輪椅去推辦公室的門,輕輕一壓就打開,裏麵空蕩,連她留過的痕跡都沒有。


    她不會救他,她逃都來不及。


    薄時予筆挺的脊背被重物擊打,不堪疼痛地向下低了低,指尖把輪椅扶手抓破,眼裏的墨汁折不進任何光,他手機零星發出被緊攥的輕微異響聲,打給江原:“檸檸在哪。”


    江原隻顧著拚命喘氣,一時出不來聲。


    “在哪!”


    江原抓著鬼門關大門想爆哭,急忙長話短說:“被韓女士搶車帶走,手機失聯,我們的車輛定位沒有開,現在聯合警方查到最後出現的監控在沉沙路路口向東,下一步我們很快就——”


    話音沒落,自覺已經死過一回的江原,聽見聽筒裏那道要燒化耳朵的低啞嘶聲:“沉沙路路口向東,六百米右轉,左前方大門,冬靈街九號,薄家老宅。”


    車從聖安醫院出發,刺破深冬的冰冷夜色,不顧一切往目的地開,薄時予身上的木質沉香被消毒水和血腥覆蓋,他做手術時極穩的一雙手,顫抖著去翻手機裏隱藏深處的某個圖標。


    早在接手薄家的那天起,就連接著他書房中那些被韓螢私自裝上的監聽器終端,以為永遠荒廢,隻是一個讓人厭惡的過去剪影。


    他沒想到,會有點開的一天。


    哪怕心裏非常清楚,韓螢帶檸檸回去,不是要傷害她安全,她是要將把最惡劣醜陋的一麵直接給檸檸看,幾倍疊加著他的缺陷,放大堆到她麵前去。


    他也還是控製不住。


    密閉的車裏,軟件運行的一刻,兩句話夾著絲絲電流,在逼仄空間內響徹。


    ——“報恩也適可而止吧。”


    ——“我可以幫你逃出去。”


    他墜入沒有邊際的冰海,再也沒有期待的絕望下沉,無數水鬼拖著他劇痛的殘腿,尖聲控訴著他的不堪和罪過,他一身狼藉,卻妄想用盡手段,占有一個人。


    薄時予雕塑一樣低頭坐著,壓下去的深黑長睫間隻剩死灰,而後那個歸於沉寂的軟件裏,像是宣告終點的直線心跳圖,猛然間暴起巨響,波紋跳到頂峰。


    有什麽陶瓷之類的被人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中透著忍不下去的暴脾氣。


    一道鐫進骨頭裏的聲線,鮮活地撕破所有漆黑,和著鞋底踩爛陶器碎片的英勇,字正腔圓說:“我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真覺得自己配做薄時予的媽?”


    “什麽報恩,補償,就是你跟他說的,是吧?”


    “誰告訴你我哥監控我手機,監控我生活了,我怎麽不知道?他逼我?他就算自己去死都不會讓我到絕境!他唯一做的,就是怕我離開他,給我鎖了出去的門,要不是為了來算賬,我還真不愛出來!”


    “對方不接受的控製欲就是耍流氓,但對方接受的話,那就是情比金堅此生不渝,我哥能控製我,那是因為我自己高興!”


    少女語調高昂,像是要把根本不在身邊的某個人用稚嫩手臂保護起來,容忍不了絲毫施加給他的中傷,想吹開他周圍一切經久不散的陰霾。


    她漸漸帶出了抑製不了的哭腔。


    “從來就沒有過什麽報答,從小到大我跟他都是一體的,我的腿就是他的腿,他的傷就是我的傷,分不了彼此,說什麽補償和虧欠?!”


    “以前的沈禾檸軟弱天真,他愛我,現在的沈禾檸又心機又計較,性格也變得惡劣,他還是愛我。”


    “那我就不行嗎?”


    “以前的薄時予健全溫柔,我愛他,現在的薄時予被你們說得身心殘缺,偏激病態,會對我無所不用其極,那又怎麽樣,薄時予就是薄時予,你們不愛,我更愛他!”


    “差八九歲怎麽了,腿不能走怎麽了,他失去我就不能活怎麽了?!”


    “這輩子我和他一起病入膏肓,不離不棄,我願意。”


    第65章 65.   病名是你


    天已經黑了, 薄家老宅雖然一直有專人定時打理,但基本處於荒廢,外麵的燈大半是暗的, 隻有幾盞光感的應急燈亮著,照進多年沒有使用過的陳舊書房裏。


    這裏還有薄時予曾經的影子, 少年清絕的輪廓就在眼前,清晰得撕心。


    沈禾檸嗓子全啞了, 重重抹了把眼睛, 沒來得及換掉的高跟鞋把地上陶片踩得咯吱響, 又朝麵無人色的韓螢走近兩步。


    “怎麽不說話了, 不勸我逃走了嗎?你是不是最聽不得我說愛他?”


    “在你看來,他身上都是問題,我這種年輕不經事的小女生, 一定是被初戀情結給蒙蔽了, 或者是被他強迫,就應該拋棄他,把他推進深淵裏,總之他不會幸福,我也不可能真的甘之如飴,是吧。”


    “可讓你這麽忌諱的薄時予,不是被你親手造就和逼出來的嗎?”


    韓螢像被萬根鋼針刺進神經, 突然間歇斯底裏:“閉嘴!你閉嘴!”


    沈禾檸隻要想到薄時予,心口就摳挖著疼, 再怎麽擦也擦不幹臉上的濕, 所幸不管了,直視著韓螢。


    “你出身好,天生就覺得一切都該受你掌控, 可惜婚姻不如意,婚後發現老公跟你隻是聯姻,並不愛你,如果那時候我懂這些,一定勸你離婚,重新過好自己的人生。”


    “可你做了什麽,”她皺眉,“你控製不了丈夫,就變本加厲放在兒子身上,想完全操縱他的人生,他卻從小就是個出類拔萃的天才,獨立冷靜,你根本沒有插手的餘地,做母親的不覺得驕傲,隻有挫敗,處處對他不滿。”


    沈禾檸指甲把手心掐得深深凹陷:“他小時候被綁架,有生命危險,你們權衡各種得失,決定把他放棄,等他自己活著出來,你們又覺得有愧了,想拿物質彌補,彌補不了,就惱羞成怒,怪他不懂事。”


    “他是個人,不是木偶,他再天才,再早熟,也是血肉做的,會疼。”


    沈禾檸哽咽著,淚止不住。


    “他年紀小,一個人封閉起來,病得那麽重,作為母親,你的反應是,這個不馴的兒子終於能被拿捏,好好聽話了,是嗎?”


    “結果他更難相處,連正常交流都做不到,更滿足不了你想通過挽救他而獲得的成就感,你那三五次的探望,變不成他的燈塔,也沒辦法讓他信任,所以就不耐煩,徹底放棄他了,把他丟在空蕩蕩的閣樓裏,順理成章用他來重燃婚姻,再生了一個孩子。”


    沈禾檸說不下去,用力呼吸幾下:“我那時候才四歲,我能做什麽?可就是這樣一個路都走不好,傻愣愣隻會每天敲他房門,纏著他不放,莽撞去抱他腿,往他身上爬的小屁孩兒,一天一天成為他的命,讓他燃燒自己的全部。”


    “他想要的其實特別少,我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能全心全意給他。”


    “可是你……怎麽能受得了自己已經宣告死刑的兒子,被一個外來的,門不當戶不對的小姑娘給救活。”


    “我黏著他,你看不慣要管教,他寵我,你更忍不下去,總要想辦法阻止,發現十五歲的我喜歡他,你天都要塌了吧,最後又看到他愛上我,為我不顧一切,你是不是弄死我的心都有?”


    沈禾檸目光帶著刃,一步一步走到跟前逼視韓螢。


    “我的存在,時刻在昭告著你的失敗,甚至時予因為我才有的那些光明,開心,重生,對你來說都是火辣辣的打臉,好像一個牌子掛在你胸前,告訴所有人,這麽出色的兒子被你放棄了,你掌握不了他,他卻被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女孩子給救活,簡直是你一生的恥辱。”


    “所以你寧願他不幸福,來證明你放棄的人,誰都拯救不了,想方設法開始插手他的生活,要讓我們分開。”


    沈禾檸字字鏗鏘,韓螢崩潰地把椅子掀倒,桌麵上的東西都胡亂揮開。


    她的心理病治了這麽多年,沒有一個醫生能戳到她最深處的痛點,直到這一刻,她的所有不堪都被赤|裸裸掀出來。


    監聽器在每一個隱秘的地方收音,一字不差傾倒進驟停的車裏,薄時予在光影陸離的黑夜中,被她宣泄的愛意鋪天蓋地席卷。


    沈禾檸臉上的妝有些亂了,更顯得淩厲,小巧下巴上積著水珠,連續不斷掉到地上。


    “如果你當初沒故意把我母親找出來,讓她帶走我,逼我在中秋雨夜必須滾,連他最後一麵都不許見,我會發著高燒跑出去,害他為了救我毀掉腿嗎!”


    “那時候哥哥還不知道你對待我的真麵目,你的病情在他麵前偽裝著,裝成一個正常的母親,趁他最不堪一擊的時候,勸他為我好,別讓我知情,如果不是你,我會錯過他四年,讓他那麽痛苦絕望的階段都是一個人熬過來的嗎?!”


    “該覺得虧欠的人是你,如果你高抬貴手,他怎麽會吃那麽多苦,你知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傷,做手術的時候,會疼到休克。”


    “如果你當初放過他,他會是最優越的天之驕子,我暗戀他,仰望他,為他默默吃醋失落,因為他的偏愛又徹夜難眠,等到十八歲,我就光明正大追他,讓他為我動心……”


    沈禾檸慢慢描述著那樣沒有傷痛的未來,搖頭笑了笑。


    她利落踢開麵前礙事的椅子,勾唇盯著韓螢。


    “沒關係了,再多磨難我們也分不開,隻不過現在我哥好不容易幸福,又被你推進地獄了,你還把我帶走,踩碎我手機,他可能以為我跑掉了,不知道自傷成什麽樣,麻煩婆婆你有點良心,對他承認你說的謊,否則咱們婆媳兩個,今天誰也別想好好從這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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