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荷自己記不清,也不打算坦白嚇他,含糊道:“沒注意……”


    自己定的手機鬧鍾從來不管用,都得蒲妙海進來搖醒她,喊“該起床了,你同學早走了”,她嘟囔“他要跑步我想睡覺”,道不同不相為謀。


    喻池冷不丁說:“你過的是美國時間吧。”


    “美國”兩個字徹底嚇走了她的瞌睡蟲,祖荷眼皮跳了跳,瞬間有神而警覺起來。


    這副異常模樣落在喻池眼裏,怪異至極,祖荷一向是嘻嘻哈哈的,但他沒多想,隻當她精神不濟。


    “沒事早點睡。”喻池柔聲說。


    “嗯!”祖荷重重應過,心想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


    每周天早上,喻莉華會載喻池到公園,一起進行lsd(longslowdistance)訓練,一般半跑半走能到七八公裏;跑完脫開假肢,繃帶襪濕透,接受腔可以倒出汗水。


    喻池去年5000米成績是17''24''''45,也是校記錄,今年他隻有一個目標:跑完全程。


    每公裏配速從9分鍾提到7分鍾,後來是6分鍾,甚至可以偶爾進入5分鍾;實力一步步撐大野心,他想把5分鍾的“偶爾”變成“穩定”,然後把數字5變小。


    “喻老師,去年第二名跑了多少?”去年他是冠軍又破紀錄,跟第二名拉開老遠,壓根沒關注菜雞成績。


    喻莉華從聽見那個稱呼開始板起臉,佯裝嚴肅道:“跟自己比行了。”


    “……”


    而且他每每一加速,想超越自己,就遭遇身旁喻莉華的警告:“年輕人,悠著來”。


    喻莉華不但是教練,還充當“兔子”(馬拉鬆配速員)一職,幫助調整他的節奏,引導他在預設時間內完成目標距離。


    最重要的稍微穩住他因重新跑起來而奔逸的自負,不然幻肢都要翹上天了。


    不過得益於運動,他對殘肢重新燃起信心,幻肢痛倒是挺長一段時間沒再出現……


    *


    日子飛逝,天氣轉涼,備考日子大同小異,祖荷和喻池上下學有說有笑,回憶起來卻沒有特別的瞬間,有時甚至不記得昨天聊過什麽,唯有氛圍珍貴和難忘。


    終於,十一月上旬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校運會。


    雖然隻有兩天,還不能出校園,但一來不用上課,二來剛結束階段性的期中考試,三來國慶和元旦之間沒有其他長假,校運會對於學生來講無疑短暫解放。


    祖荷辭去所有學生職務,不再為校刊拍攝,校運會便過得跟遊園會一樣。


    她和甄能君言洲第一天完成參賽項目,甄能君差一點摸到鉛球前三名,她和言洲隻為班級貢獻微量積分。第二天匯集各種短跑決賽,比首日更具看頭,尤其傳說中戴假肢跑步的喻池,開賽之前就在眾人言語中飛來飛去。


    喻池從家中換好裝備走過來,祖荷跑到後門接應,要“第一個”看他的新模樣。


    祖荷在後門處等到喻池,輕輕呀一聲。


    “你怎麽沒穿鞋子?”


    喻池一件黑色長款羽絨服,下麵一條易穿脫的灰色運動褲,確切說隻穿右腳鞋子,左邊是一塊赤.裸的鋼鐵腳板。


    他兩手收進衣兜,玩味一笑,說:“讓你早點來看你不來。”


    “好吧,我知錯了。可以讓我看看裏麵嗎?”


    她想一睹運動假肢的真容。


    “不給。”


    喻池說完,穩健地越過她走起來。


    祖荷一路磨著他到檢錄處,好話說盡,就差掛他臂彎上了,喻池一點也不鬆口。她隻好作罷,也不差這幾分鍾了。


    跑道一圈400米,5000米需要跑12圈半,起點跟200米短跑一樣。


    不少選手開始熱身,喻池脫開羽絨服,揪著褲腰往前利落一揚,側縫兩排排扣鞭炮般嗒嗒崩開,整條運動褲抽脫而出,j型假肢完全赤露出來。


    深秋陰冷,不時風動,喻池短衣短褲,胳膊浮起一片雞皮疙瘩,但很快又下去了。


    祖荷滿目驚訝,變成一根直立衣架,愣愣抱著喻池的衣物,說不出一句話。


    周圍人也差不多變成木頭。


    喻池穿一條四分運動褲,蓋住假肢接受腔,原小腿上段處引出一根j型腳踝和腳板,像刀鋒赤.裸割過塑膠跑道。


    從運動褲到假肢渾然一體的黑色,他竟像擁有一條貨真價實的金剛腿;加之樣貌俊秀,神態自若,整個人有股賽博朋克的力量感。


    連赤紅的耳廓,沒人當成羞赧,而以為是北風的功勞。


    也沒有人第一眼會把他和殘疾聯係起,隻當是一種新潮的機械風格。


    吃驚過後,祖荷悄悄靠近,神秘兮兮說:“喻池喻池,你竟然……好像沒有腿毛!”


    不但沒腿毛,連這個時期男生悄悄冒頭的唇須也沒有,整張臉光滑細致,呈現一種瓷質美,潑一捧水上去,估計都掛不住水滴。


    喻池本準備蹦幾下熱身,聞言氣勢卸去大半,扶著一邊腰,扯著嘴角倒抽氣。


    “你去年沒看到?”


    “哦,去年一直盯著臉看。”


    “……”


    祖荷不自覺往傅畢凱那邊掃一眼,這黑熊腿毛就很旺盛,據說還有胸毛——他自己說的,這可是求神拜佛兩年才長出來的“寶貝”,某天愜意長嘯:老子終於是個男人了!


    祖荷被迫聽見,無語良久,為什麽她的舍友立誌夏天不當“獼猴桃”,男生卻可以毫無心理負擔要當毛猴。


    傅畢凱當時還撩起褲管,特意炫耀:“小丫頭懂什麽,這叫男人味。”


    此事陰影過大,每每想起,祖荷總忍不住翻白眼,幸好喻池沒有這種古怪的“雄性風味”。


    喻池不禁垂眼一掠,這一年都是長褲陪伴,右腿久不見陽光,呈現前所未有的白皙,跟左邊義肢黑白分明;好在肌肉練回大部分,看著並不顯羸弱。


    無毛這一點,他其實有過困惑,甚至點點自卑,畢竟外界總在吹噓那是荷爾蒙的象征;可現在不了,他不但沒有腿毛,連左腿都沒有呢。


    他自嘲道:“這不挺好,剛好和左邊對稱。”


    祖荷愣了一下,又想起他在醫院時開玩笑,如果斷的是兩條腿,他還可以給自己增高。這一刹那,她欣賞他的緣由又明晰幾分:她願意向深陷泥淖的人伸手,前提是對方願意自救;倘若喻池一直自怨自艾,她的善意得不到正麵回饋,她恐怕不會舍身當聖母;她很難不中意一個用幽默化解命運玩笑的少年。


    她隻是牽著他走了一段,不是拖拽,也不是攙扶;他就算或跳或爬,也會自己掙紮前進。


    喻莉華吹哨準備清場,趕雞回籠般把閑雜人員往跑道外轟。


    祖荷用微笑和拳頭對他致意:“加油加油,我在終點等你。”


    “嗯。”喻池鄭重應過。


    她的拳頭還停留在冷空氣中,甚至往他門麵遞進一點:“碰一下啊。”


    “……”


    他鬆懈而笑,握拳跟她輕輕一碰,力量似乎沿著某根筋直通心房,如水落滾油,激起一片異於運動性的沸騰。


    喻莉華在祖荷之後走過來,借機問:“感覺怎麽樣?”


    喻池揉著脖頸,甩甩腦袋,沉聲硬氣:“從來沒這麽好過。”


    他向來謙遜,既然能說出“好”,那必然狀態極佳,毫不誇大。


    “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喻莉華做了一個過來的手勢,“你pb(personalbest)跟去年第二名隻相差15秒。”


    喻池一愣,那種穩拿第一、睥睨群雄的傲態和從容恢複了一半,淡笑道:“我比他少15秒?”


    喻莉華不置可否,往他脊背輕送一掌,聲音一如既往飽含力量感:“像平常一樣跑,去吧!該你上場了!”


    喻池走進跑道,從穩健彈跳兩下開始,下蹲壓腿——當然隻壓一邊腿——然後原地小跑,認真熱身。


    跑道外圍同學竊竊議論——


    “哎,看著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麽嚇人,我以為會很難看的。”


    “你說他真能跑完嗎?5000米啊,十幾圈,單單數著都能迷糊了。”


    “不知道,又不設下限,隻要丟開麵子,走著應該都能走完吧。”


    “但是我看他跳的兩下,挺穩的啊。”


    “不管走著跑著還是爬著,隻要他不中途棄權,我肯定第一個鼓掌。”


    “對啊,對他來說挺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傅畢凱也脫開外衣交給言洲,赤露出一身肌肉,像頭精壯粗魯的黑熊,仿佛即將開賽的不是男子5000米,而是mma。


    他無言走近喻池,報名時撕破臉,賽前挑釁也無需掩飾。


    “賭一把?”


    喻池扭頭,疑惑地皺了下眼。


    和這位發小一比,他勁瘦一圈,好像一頭無辜小鹿,與黑熊狹路相逢,力量和凶猛程度不及對方,勝算難測。


    傅畢凱盯著祖荷對他說:“誰輸了就把同桌讓出來。”


    祖荷在喻池也看過來時,抱著他衣服,像他一樣蹦躂兩下,揮拳加油,整個人在人群裏分外生動。


    傅畢凱:“……”


    言洲作為拉拉隊,不得不學祖荷,朝他的隊員打氣。


    傅畢凱:“……”


    喻池翹出一個嘲諷的笑,扔下兩個字:“不賭。”


    傅畢凱也冷笑,罵道:“你沒種。”


    喻池當耳旁風,找外圈空間寬鬆的地方站好,等裁判員發號施令。


    祖荷答應錄喻池視頻給向舒,把喻池羽絨服穿上敞著衣襟,運動褲從褲.襠處掛言洲脖子,兩條褲管在鎖骨處打結,最後還給他正了正“圍脖”,說:“好了,保暖,精神。”


    言洲默默低頭看了一眼:“……為了班級忍辱負重。”


    祖荷搶在最內圈,掀開dv屏幕,開始找鏡頭。


    “各就位——”


    起點附近的菜市場登時歇業,呈現出一片緊張的安靜,個個凝神屏氣,暗握拳頭,好像在等待一個化學實驗的結果。


    祖荷一顆心好像也蹲在起跑線,準備跟著喻池起飛。


    “預備——”


    一弧線的選手分分拉出開跑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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