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裏的祖荷無疑成為這樣一個符號。


    在高考解脫和離別臨近一鬆一緊的壓力下,那種“她拋棄他,一個人長大”的背棄感又湧出來了。


    他情怯起來,竟不再敢直視她,明明不久前還單純、快樂、無拘無束。


    祖荷趴在池邊,仰頭欣然喂一聲,臉頰、下巴和肩頭的水珠不斷下滑:“你要不要下來,我教你呀。”


    “不下。”回答和他的目光一樣拒絕。


    “不下水那你進來幹嘛?”


    “衝涼。”


    她一手忽然攪了下水,往他右小腿彈水花。


    “……”喻池不得不低頭,退開一步。


    她咯咯笑起來,朝他伸手:“哎,拉我一把。”


    喻莉華也晨跑,一輛車把她倆拉過來,他跑完就換上日常假肢,還背了一袋換洗衣褲,手中拎著一瓶礦泉水。


    池邊濕滑,喻池分外小心,左邊假肢前跨一步,膝關節稍往外開,重心落在右邊,相當於坐在右腿上。


    每日晨練後拉伸,他操控假肢下蹲已經十分嫻熟。


    “越來越穩了。”祖荷把手再往前,迎接她的卻隻有一個礦泉水瓶屁股,像剛同桌時,他卷書成筒與她握手。


    她無奈一笑,象征性握了一把瓶底,自個兒往池邊借力爬上來。


    旁邊一把塑料椅上掛著一條皮卡丘浴巾,喻池認出是她的,拎過來給她。


    她披在肩上,皮卡丘這枚熟悉的符號重新回到她身上,往日那個祖荷似乎也回來了。


    她小心慫恿:“你其實可以試試的,早上人不多;我又不會笑話你,或許我還可以幫你定一下平衡。”


    “不要。”


    喻池展現罕見的任性和固執,祖荷掄拳不滿般隔空搗他幾下。


    他動也不動,也沒什麽表情:“學會了遊到太平洋對岸去找你麽?”


    沒有其他人交談,隻有水花偶爾迸濺,他的聲音像遊泳館一樣寂寥。


    也許不該談及未來,她的隱瞞和離開,都會像路邊一灘雨水,隨著夏天蒸發,沒人知道曾經存在。


    她不搞小動作了,發冷似的,裹緊浴巾:“你怎麽衝涼,這裏地板挺滑的。”


    淋浴間還小,他可能連擱假肢的幹燥的地方也沒有。


    “……隨便擦擦,回家再衝。”


    祖荷身子輕輕一歪,肩頭隔著半濕的浴巾碰上他的胳膊——她不知幾時學會收斂和掌控力道,不會像剛認識那會一不小心就把他碰倒。


    “說不定太平洋哪天蒸發,你就可以跑著過來了。”


    *


    從遊泳館出來已出了太陽,但街市還不算熱鬧,喻莉華早回去了,祖荷和喻池回家吃過早餐,拖拉到中午才出來。


    暑假開始後,若不是全天呆家裏,三餐都沒個準點。


    日頭過曬,兩人大部分時間在商場裏轉悠;路過一家美容院,祖荷忽然叫住喻池。


    “我想去打耳洞。”


    喻池倒是記得她說過要給闌尾炎手術刀口紋身,隻當她一時興起,陪著一起進去。


    “幫我拿著,”祖荷把手機和包包都塞給他,乖乖在高腳凳上坐好,“我怕等下疼得什麽都扔了。”


    喻池悶聲說:“疼你還打。”


    女孩容易跟著大環境捯飭自己,留長發,穿裙子,踩高跟鞋,化妝美甲飾品便陸陸續續往身上搬,愛美之心必定廣博,不然怎麽會容許這些累贅拖緩靈活性。


    祖荷的好奇多於愛美,就跟接頭發一樣:反正她怎麽樣都美,就想看看另一種模樣。


    人生在世,重在嚐試。


    她隨口道:“辟邪。”


    “……”


    店員姐姐消毒好器械,笑著過來:“沒有那麽恐怖,就一下下,不會多疼的。”


    祖荷捏著兩邊耳垂:“可是我的耳垂不薄呢,神經不少吧。”


    喻池化身立體衣架,握著手機,手腕纏包,稍稍支出左腿保持平衡,好整以暇望著她。


    祖荷皺了皺鼻子:“再笑,再笑就你來打。”


    喻池本來不笑的,這下明明白白浮現笑意。


    店員姐姐扶著她右耳廓,對準校正槍的定位,提醒她一聲,忽然扣下——


    “啊!!”


    祖荷尖叫,喻池肩膀跟著一跳,下意識上前。


    “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她下意識要去摸耳垂,被店員姐姐阻止,鏡子遞到她麵前,銀豆豆已經在她耳垂上安家。


    喻池哭笑不得:“另外一邊還打不?”


    她誇張癟嘴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望著他:“你替我打行不?”


    “……我不用辟邪,”喻池半笑著,“我本來就挺邪門。”


    祖荷也笑,感覺到他並不特別排斥,又扯上他t恤側骨搖了搖:“你也打一個好不好,我打了右邊,你打個左邊。我們可以買一對耳釘,一人一個。”


    蠱惑意味太濃,喻池和她好像已然變成密不可分的“我們”。店員姐姐眼神也曖昧起來,可能覷著她們年紀小才沒打趣。


    他自嘲一笑,坐過去:“打吧。”


    她喜悅難掩:“真的?”


    “腿都能打掉,打耳洞算什麽。”


    她笑開了,又不自覺想摸發燙的耳垂,被他一眼瞪下去,癟嘴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


    店員姐姐重新消毒,給喻池一下;他反應不大,像被小小嚇一跳而已,左耳長出一顆一模一樣的銀豆豆。


    “過來看看。”


    祖荷舉著鏡子,裏麵擠著兩張臉,兩顆銀豆豆像反光的小眼睛,晶晶盯著他們。


    也不知誰先起的頭,她和他一塊笑了。


    她說:“挺好看的吧?”


    “嗯。”


    新打的耳洞還要養幾天,才能換普通耳釘。喻池付了兩個耳洞的錢,應過祖荷等過幾天再來買耳釘。


    “喻老師和蔣老師看到你打耳洞會有什麽反應?”祖荷說,“你看,外麵打耳洞的男孩子一般都是阿飛。”


    “你哄人幹完‘壞事’才馬後炮?”


    祖荷盯著他要笑不笑的臉,嘻嘻出聲:“逗你玩。”


    她的表情和聲音像一隻無形的手,直戳他癢穴,喻池實在耐不住,笑了下,“罪魁禍首”反倒更歡欣了。


    “反正身上再多一顆釘子也沒什麽,”喻池說,“我腿上還有一大把。”


    每次他拿假肢開玩笑,祖荷總忍俊不禁,他的特殊在兩人之間成了特別,不再累贅,而是標誌性的存在。


    她走在他的左邊,兩顆銀豆豆剛好給落在他們之間,好像精心嗬護的寶貝。


    *


    喻池回到家中,蔣良平如常在廚房忙碌晚餐,喻莉華在手機翻找什麽,從沙發抬頭隨意瞅他一眼。


    這一眼便沒法立刻收回去了,她放下手機,哎喲一聲。


    “左邊耳朵是什麽?”


    喻池走到冰箱拿冰水,耳朵像給熱紅的:“好看不?”


    她往廚房吆喝:“老蔣,快出來,看個新鮮東西,快——”


    蔣良平放下菜刀,在門把的幹布上擦手,笑著探頭:“什麽好東西?”


    喻池仰頭喝水,特意將左邊臉示眾。


    蔣良平嗬嗬笑起來:“右邊呢?我看看?”


    喻池聽從指令。


    “哎,右邊竟然沒有?”


    喻莉華說:“怎麽想起打耳洞了,小時候你姥姥想捉你去打,你還哭著說不要。”


    “……辟邪。”


    他說還要收拾明天去姥姥家的東西,先行回房。


    喻莉華早已知曉他的決定,轉頭回次臥,說去給她妹妹打個電話,寒暄過後,她切入正題:“喻池明天帶一個女同學一起回去,住院期間來過的,不記得你有沒有碰到?嗯,對,就是那個標致的小姑娘,挺活潑可愛的是吧?小姑娘準備出國留學了,兩個孩子關係很要好,在一起時間就那麽幾天了,要是親密一點,你們也不用大驚小怪。”


    那邊問:“怎麽個親密法,像你當年帶姐夫回來那會一樣?”


    那會條件有限,夜間衛生巾經常會側漏,蔣良平第二日還給她洗床單。


    喻莉華笑罵道:“二十年了,我都忘記這破事,你竟然還記得。”


    “還不是因為二十年來就見過姐夫一個肯主動做家務的男人。”


    喻莉華說:“他聽不懂我們說方言,隻能多幹點活分散精神唄,不然一個人杵那裏多無聊啊,哪家女婿上門不都是這樣子的。”


    那邊也嗬嗬笑,又說:“好了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多關注就是了。小情侶最需要自由空間。”


    喻莉華回味那個詞眼,感覺還有點勉強,哪有高考過後還能忍著大半月不見麵的小情侶。


    蔣良平也想起什麽,跟著進房,等她掛了電話,從邊桌抽屜掏出一個嶄新的盒子,給她示意一眼。


    “我拿去給他。”


    喻莉華一愣,笑道:“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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