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國維猶如聽天書似的,失笑道:“端範這話,太過危言聳聽。”


    端範是明珠的字。明珠似是料到了這般情形,聞言勉強扯了扯嘴角,“佟大人莫不是認為,老夫在眾人跟前失了臉麵,便急著編造謠言、四處傳播?”


    佟國維沒說話,可神情那叫一個明明白白:是的。


    明珠:“……”


    明珠一口氣差些沒喘上來。


    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他沉聲道:“老夫是有私心,可私心再過,也比不上天下的安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人手眼通天,說不定連佟府的藏銀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太子爺身為國本,若是被人蠱惑,你我如何能救?”


    語氣誠懇萬分,不像說謊,眼底的忌憚都快滿溢出來。明珠若是有這演技……佟國維心下一凜,沉吟半晌終是道:“多謝端範相告,我知曉了。”


    明珠歎了口氣,也不與他繼續掰扯,拱手告辭而去,隻背影透著幾分不甘。


    佟國維閉著眼,一刻鍾後招來親信詢問:“明珠往哪走了?”


    “納蘭大人乘了一頂青黑小轎,屬下粗粗一看,像是馬齊大人的府邸。”


    佟國維嗯了一聲,在書房來回踱步,繼而擺手道:“銀兩不急著清點,叫他們先停一停。”


    他不信明珠的話,但明哲保身總是沒錯的。不如靜觀其變,等一等也不會有什麽損失,何樂而不為呢。


    國戚重臣極少被明珠說動,卻也如佟國維那般,生出了幾分遲疑。


    多數人秉持著“靜觀其變”的念頭,畢竟太子爺的手段實在唬人,焉不知自己會不會步明珠的後塵,同樣丟臉一回?


    為官到了頂峰,最顧及的便是臉麵,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按捺下來,靜等明日來臨。


    時辰稍往前退,一些宗室皇親同樣迎來了大阿哥與八阿哥的拜訪,其中不乏德高望重之人,譬如裕親王福全與恭親王常寧。


    這些老王爺,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都是板上釘釘的保皇派,皇上支持什麽,他們便支持什麽。


    大阿哥應付得很是吃力,原先想探聽口風,卻差點被揭了老底;要不是八阿哥竭力幫著打圓場,冷汗都要浸濕衣襟。


    最後無功而返,胤禔顯得很是懊惱,麵色黑沉沉的。


    八阿哥不讚同他的做法。戶部的卷宗才翻閱了五分之一不到,何必浪費時間給太子添堵?何況各位王爺人老成精,哪裏會聽大哥的話!


    可誰叫胤禩無法反駁,還得出謀劃策為之分憂。


    隻因惠妃養育了他,親額娘也在延禧宮住著,在旁人看來,他與大哥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八阿哥忍住無奈,低聲給他出主意:“大哥,且聽弟弟一言。康親王、簡親王世子,還有各位郡王尚且年輕,不如相聚宴請……”


    大阿哥側耳傾聽,眼睛一寸寸地亮了起來,緊接著一拍掌心,“你說的對。”


    與老王爺不同,他們還沒練出養氣功夫,也把錢財看得更重一些。譬如暴脾氣的簡親王世子雅爾江阿,阿瑪簡親王已經臥病許久,如今府中做主的,也隻剩他了。


    “八弟啊八弟,你可真是幫了哥哥大忙。”胤禔重重地拍上胤禩單薄的肩,朗笑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辦事去!”


    無盡的暗潮在夜間湧動。


    翌日,毓慶宮。


    弘晏負著小手,仔仔細細打量太子為他挑選的年輕人才,片刻後沉默了。


    年輕是真的年輕,瞧著不過十歲上下,長得不賴,還帶著點嬰兒肥。


    人才也是真的人才,渾身彌漫著書卷氣,透出四個大字“文采斐然”,一看就是未來的狀元備選。


    楊柏被他這麽盯著,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猶豫半天道:“小、小爺,草民可有什麽不妥?”


    聲音清亮,很有一種涉世未深的單純。弘晏眨眨眼,基本摸清了他的底細:出身不差,自小苦讀,差點就成了書呆子。


    “你是什麽人?”他慢吞吞地問。


    楊柏不好意思地抿嘴,拘謹少了一些:“草民楊柏,父親名喚楊聲,在太子爺身邊做事。”


    弘晏恍然大悟,楊聲是他阿瑪頗為看重的幕僚,說是心腹也盡夠,書房議事之時,他亦撞見過幾回。


    如今阿瑪給他挑了楊柏,還能當做年歲相近的玩伴,真乃用心良苦呀。


    弘晏瞅著麵前的人才,不知如何評價太子這番‘慈父之心’,想了想又問:“會作詩麽?”


    提起這個,楊柏眼裏有了光芒。他略顯激動地道:“回小爺的話,草民最擅作詩,五歲師從阮亭先生……”


    作詩,這是弘晏極不擅長的領域。阮亭先生是誰,他聽得雲裏霧裏,還是裝作捧場的模樣,崇拜地誇了又誇,直誇得楊柏耳朵紅彤彤的,連連擺手,整個人都要冒煙兒了!


    盡管臉頰爆紅,楊柏始終沒忘記父親的叮囑,小聲道:“從今往後草民跟著小爺,有什麽吩咐,您直說便是。”


    雖然跟預想的不太一樣,弘晏終究還是接受了現實。一張圓臉笑眯眯的,散發著親切的氣息:“什麽草民不草民的,直接稱我就好。你對金銀有研究嗎?”


    楊柏還來不及感動,整個人愣在原地。


    對金銀有研究?這是個什麽問題?


    作為根正苗紅的讀書人,他使勁搖頭:“金銀乃銅臭之物……”


    “什麽銅臭之物?換了新環境,就該好好轉變思想。”弘晏不讚同地打斷了他,“這樣,我把書房借你,以金銀為題作詩,立意需積極向上,寫它個十篇八篇的,不寫完不許吃飯。”


    楊柏今年十歲,被皇長孫霸道的模樣震住了。


    迷迷糊糊走進書房,迷迷糊糊地提起筆,半晌,楊柏呆呆望著“頌金銀”三個大字,眼眶不禁含了淚水。


    這就是老師告誡的身不由己嗎?他髒了。


    皇上兩日沒見弘晏,很有些想念。


    方才早朝風平浪靜,他像是沒發現底下的暗湧,回了乾清宮便問李德全道:“元寶今兒還隨他四叔辦差?”


    李德全哪能不知道皇上的意思?他道:“阿哥尚在毓慶宮呢。”


    說罷遣人去請弘晏,趁機把楊柏的事兒同皇上大致說了一說,繼而道:“說來也是巧了,這位楊少爺才思敏捷,乃是翰林學士王大人的愛徒……”


    皇上一愣,“王士禛?”


    “正是。”


    皇上擱下筆,表情頗有些一言難盡:“他沒學老師那套‘官場險惡,金銀如糞,還是隱居快活’的做派吧?”


    李德全努力回憶王大人的厭世臉,半晌樂了:“楊少爺今年十歲,想想也是不能的。”


    皇上大鬆一口氣,放下了一半的心,接著批了幾份奏折,就有宮人前來稟報,長孫來了。


    弘晏一見他祖父,甜言蜜語便不要錢地揮灑,直哄得皇上眉開眼笑,把他抱在了膝頭。


    趁此機會,弘晏羞澀地提出請求:“汗瑪法,孫兒還想臨摹董體。”


    皇上欣然答應,叫人遞上字帖,而後慈和道:“元寶可有想臨的字?”


    “有的,汗瑪法。‘朕’字怎麽寫?”弘晏求知若渴。


    皇上親自提筆寫下示範,“‘朕’,左半邊是個月字……”


    弘晏接連提問,轉眼就過去了一個時辰。他在心底算了算時間,乖巧道:“孫兒就不打攪您了。對了,這幾張字是您親手所書,我能把它帶回臥房麽?”


    “能!怎麽不能?隨你放在哪兒。”皇上被他這麽一問,說不出的滿足上湧,特別是那濕漉漉的瑞鳳眼望來,心房直接軟了一塊兒。


    弘晏喜出望外,“謝汗瑪法!”


    “怎麽想一出是一出的,又要找尋工匠了。”


    書房裏,太子揚眉看向兒子,卻被四阿哥搶了先:“四叔認識幾個巧匠,皆在工部任職,元寶尋他們做什麽?”


    弘晏想了想,抖抖手裏的紙張:“做牌匾。”


    “牌匾?這個簡單。”胤禛說到做到,立即領著弘晏出門,不到一個時辰,新鮮出爐的兩塊牌匾被紅布遮蓋,端端正正擱在他們麵前。


    沒等太子與四阿哥好奇,何柱兒喜氣洋洋地來報:“太子爺,貝勒爺,索大人前來還銀了!”


    太子猛地站起身:“快請!”


    索額圖身著朝服,雙手捧著一方木匣,細細看去,步伐有幾分顫抖。


    “太子爺,裏頭恰好是三十七萬兩,”他緩緩開口,忍住心痛,“您……數一數。”


    太子瞧他這副模樣,竟是肅然起敬。


    “辛苦叔祖父。”太子接過木匣,歎息道,“叔祖父真乃社稷之臣哪。”


    索額圖交了錢,挨了誇,笑容卻比哭還難看,直到弘晏扯了扯他的衣擺,這才低頭望去:“……”


    弘晏指了指地上的兩塊牌匾,矜持道:“您瞧瞧。”


    索額圖用發抖的手扯了好久,才把兩塊紅布扯了下來。


    他定睛一看——


    一共八個燙金大字。左邊刻著“朕之肱骨”,右邊刻著“社稷之臣”,是、是皇上親筆所書!!


    第17章 好詩


    索額圖忘記了心痛,他盯著牌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物以稀為貴,禦賜之物更是人人爭搶的好東西。譬如深受皇恩的大臣,過年過節收到皇上親自撰寫的“福”字,數不清的豔羨便立刻將他包圍;更不要說這類牌匾了,是能供在祠堂當傳家寶的程度。


    何況皇上不大喜歡賣弄書法,在賜字一道很是吝惜。麵前八個大字,其褒揚之意,讚賞之情,簡直世間無二;獲此殊榮者,他怕是第一個。


    索額圖心情激蕩,心道皇上還是如從前那般看重自己!


    他忙不迭地叩謝皇恩,忽略了太子與四阿哥的異常沉默,喜氣洋洋把紅布重新蓋上,激昂道:“老臣定會將它掛在正堂裏頭,以顯我赫舍裏氏的忠心!”


    弘晏點點頭,然後搖搖頭。


    迎著索額圖不解的神色,他板起臉勸說:“木秀於林,風必催之。曾叔祖父自個欣賞就好,萬萬不要向外展示,畢竟非常時期,若宣揚得人盡皆知,有人妒忌下絆子,壞了催債的要務,那就大大不妙了。”


    一席話有條有理,聽得索額圖若有所思,而後連連點頭。他打了自己一下,忙不迭地保證:“小爺說的是!老臣草率了。”


    得把牌匾好好藏起來,偷著樂就行,否則明珠或是佟國維知道了,他們不得酸死?


    哼,赫舍裏氏沒了三十七萬兩銀,別家也該統統還清,全都逃不掉。


    索額圖自覺代入催債人的角色,然後小心翼翼裹好牌匾,裹成黑乎乎的一團,任誰都瞧不出來。


    與來時的喪氣樣大不相同,索大人精神抖擻、腳步帶風,看得門外的何柱兒目瞪口呆,這是怎的了?


    十全大補丸都沒那麽見效快的。


    書房內,弘晏遭受了四叔的罪惡之手,還有親爹的刨根問底。


    臉頰被擠做一團,他真誠萬分地眨眨眼,含糊道:“憋捏,係汗瑪伐給我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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