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哪不能呢。”雅爾江阿連連點頭,笑嗬嗬的,“小爺盡管來就是。貴客盈門,王府上下真是蓬蓽生輝哪!”


    瞧他那喜滋滋的模樣,太子與四阿哥對視一眼,心下有所猜測。


    指不定是大好事呢。


    簡親王府麵積極廣,世代積累的財富裝點了假山池塘,雕樓畫棟,還有九曲回廊。世子殷勤地帶路,將太子四貝勒等人迎進正門,挨個介紹了府中景色,話間不乏自豪之意。


    因著太子駕臨,親王府很快清了場。園裏不見嘈雜,唯有繁花盛景,還有許多識不出的種類,看得弘晏眼花繚亂。


    雅爾江阿偷偷觀察長孫許久,見此笑著說:“小爺若是喜歡,不妨帶幾盆去?都是手下尋來的花草,不稀罕的。”


    弘晏搖搖頭,神色很是乖巧:“這些都是世子喜歡的,弘晏欣賞就夠了。對了,您不是有話同我阿瑪四叔講麽?我在園裏逛逛就好,你們快忙吧。”


    雅爾江阿吃了一驚,長孫也太過懂事了些!


    這般想著,嘴角咧得更開,難怪皇上看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大貝勒妒忌不是沒有道理。


    於是給貼身侍從使了個眼神,小聲同弘晏道:“就讓明化陪著您,有什麽需求,吩咐他就是了。”


    弘晏應了一聲,朝太子與四阿哥揮揮手,笑容燦爛:“阿瑪四叔,我等你們哦。”


    四阿哥神色柔和,太子動動嘴唇,終是沒說什麽,留下何柱兒跟著弘晏,隨雅爾江阿去了書房議事。


    “前日大貝勒與八貝勒宴請臣弟,席間咱們飲了酒,也說了話。臣弟思來想去,心裏很是不安,還是想著告知太子爺,告知四貝勒,以慰這顆良心。”雅爾江阿指指胸口,將大阿哥的‘計劃’和盤托出,說罷鄭重道,“……怕是不利於您哪。”


    太子微微挑眉,胤禛緊皺眉心,半晌開口:“這又是何必。”


    “是啊!這又是何必?”雅爾江阿一拍掌心,憤慨道,“背後使陰刀,算什麽君子?可太子爺絕不能小覷這事。那些世子郡王聯合起來,可是好大一股勢力,足以攪得京城天翻地覆了!”


    四阿哥的眉心越皺越緊。太子含笑聽著,忽然問:“依世子所見,孤要如何做?”


    正題總算來了。雅爾江阿眸光一閃,身體前傾,壓低聲音道:“好叫太子爺知曉,臣弟是站在您這邊的,否則何必做這得罪大貝勒的活計?”


    他和安郡王那蠢貨不一樣,將目前局勢看得分明。皇上信重太子,寵愛長孫,儲位至少十年內動搖不了;就算儲位岌岌可危,也輪不到有勇無謀的大阿哥,嗬嗬,他腦子又沒進水。


    簡親王府身為鐵帽子,是不急著站隊,可如今不得事急從權麽。


    四阿哥早就被認定為太子鐵杆,故而他也不避著。見太子若有所思,像是相信了他的話,雅爾江阿心裏一喜,繼續道:“臣弟的阿瑪雖病,卻依然是宗人府令。隻需您一句話,就算再大的風浪,他們也翻不起來!”


    雅爾江阿說得天花亂墜,太子微微沉吟。片刻,他不動聲色地問:“世子所求,又是什麽呢。”


    “臣弟望太子爺體恤一二。”坐著的都是聰明人,雅爾江阿也不再藏著掖著,低聲說,“……五十萬兩欠銀,王府實在是捉襟見肘。”


    不等太子回話,胤禛驟然繃緊麵容。


    雅爾江阿似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臣弟求二位哥哥通融。隻需太子爺一句準話,我簡親王府為您馬首是瞻,旗下牛錄佐領任您驅使,還有良田土地,美人無數……”


    這話聽著便讓人心動,好似抹去五十萬兩,得到的會是更多。


    雅爾江阿堅信,太子不會拒絕。畢竟鐵帽子王的支持,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事!


    “不了。”太子雲淡風輕開了口,“兩相對比,還是五十萬兩重一些。”


    胤禛鬆了口氣,雅爾江阿的笑容僵在嘴角。


    他不可置信極了,麵容霎時變得陰沉,半晌,竟是有些惱羞成怒了。


    深深吸了吸氣,雅爾江阿擠出笑容,“太子爺莫不要考慮考慮?”


    這話說的,似威脅似逼迫,太子亦有些惱了。


    書房氣氛很是凝重,刹那間,門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一下,兩下,直直鑽入人的耳膜。


    雅爾江阿倏然起身,厲聲問:“誰?”


    他不是遣散人了嗎?!


    “世子,是我。我有事兒找您。”弘晏模糊的嗓音傳來,雅爾江阿心間大石落了地,隨即陣陣惱怒升起。


    狗奴才也不攔著,任由娃娃闖入書房重地,他記著了。


    很快,書房撒入日光,重新變得亮堂起來。弘晏快步走進,身後跟著欲哭無淚的明化,還有抱著包裹的何柱兒。


    “方才回了馬車一趟,想拿好東西給您瞧瞧。”弘晏笑眯眯的,親自拆解何柱兒手裏的包裹,然後掀開遮蓋的黑布——


    此乃一塊牌匾。


    做工說精致也不精致,說粗糙也不粗糙;唯有燙黑的四個大字很是醒目,還是皇上的字跡。


    國,之,蛀,蟲。


    霎那間滿室寂靜,隻剩弘晏的指揮:“既是汗瑪法禦筆,就該好好掛起來欣賞。阿瑪敲鐵釘,四叔爬梯子,我們齊心協力掛上王府正門,寧願自己累著,也不要世子出力。”


    沒等太子回神,胤禛呆愣許久,緩緩吐出一個字:“好。”


    ·


    簡親王府徹底亂了。


    礙著身份,誰也不敢冒犯太子幾人,下人們隻能哭訴求饒,磕頭請皇上恕罪。


    雅爾江阿望著牌匾,渾身不住地顫抖,他既驚且懼,不斷呢喃著“不”字。


    怎麽會,怎麽可能?這牌匾絕不能掛出去!!


    他六神無主,頭一次感受到了肝膽俱裂的滋味,頭一次念起臥病在床的老父親。


    哪知說曹操曹操就到,年事已高的簡親王麵頰潮紅不斷咳嗽,被人攙扶著蹣跚而來,見到雅爾江阿便哆嗦著怒吼:


    “逆子——”


    第20章 瞎話


    簡親王年初生了風寒,斷斷續續總不見好,臥床修養至今已有三個月。加上年紀大了,精神不若以往,太醫委婉暗示過後,簡親王心裏便有了數,他怕是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幸而世子雅爾江阿年過二十,他走之後,簡王府不至於失了頂梁柱。老王爺交挪完事務,放心地撒手養病,周圍清淨了好些日子;可就在方才,一陣喧鬧響徹府邸,竟如鬼哭那般刺耳瘮人!


    簡親王立馬從渾噩中驚醒。沒等侍從出去打探,下一瞬,有人跪在外頭大聲哭訴:“王爺救命,王爺救救我們世子!太子爺,太子爺還有四貝勒……”


    怎麽同太子扯上了關係?


    老王爺忍住昏沉,招人進來詢問。隻聽了個大概,他差些沒有氣暈過去,國、國之蛀蟲?雅爾江阿幹了什麽齷齪事??


    要是掛上牌匾,簡親王府焉有臉麵在?!


    “逆子,逆子!”老王爺勉強下了地,指著世子的鼻子罵,越罵中氣越足,氣得整個人都精神了,“竟敢冒犯天家,誰給你的膽子?!”


    雅爾江阿沒料到此事竟驚動了阿瑪。他不住搖頭,麵色一片灰白,實在來不及辯解一二,隻哆嗦著指了指外頭——


    老王爺抬眼一看,一口氣沒喘上來。好啊,太子爺親自拿了匠具,四貝勒淡定扶著木梯,身旁站了個極俊極俊的男孩兒,以及那鬥大的、令人血壓升高的矚目牌匾。


    弘晏指揮完他爹他叔,繼續指揮何柱兒和蘇培盛,以及跟在身邊的三喜:“梯子不夠高,再去雜貨鋪買一個。你記著,匾額角度要對齊……”


    太子心知弘晏在裝模作樣,畢竟牌匾是造的,真掛上去那還得了。但他一反常態地沒有訓斥,也沒有阻止,一副笑吟吟的模樣,順著兒子的劇本演:“說的極是。”


    胤禛更願意給雅爾江阿一個教訓,一雙鳳眼冷厲至極。蘇培盛諾諾應是,視死如歸開始動工,沒過多時,不遠處傳來一道蒼老聲音:“還請太子爺恕罪,四貝勒恕罪!”


    老王爺已從雅爾江阿嘴裏拷問出前因後果,恨不能當場昏厥。


    舍不得五十萬兩,竟還想著挾恩圖報,太子爺奉命催債,如何會搭理這狂妄自大的蠢貨?


    還有這牌匾,皇上、皇上難不成知道逆子的打算了?!


    簡王府依賴皇恩,決不能有違逆之舉,簡親王越想越是恐懼,顫巍巍地行了禮:“逆子無狀,甚至冒犯小爺,都是臣管教無方。以明日為限,不消太子爺催促,王府自將五十萬兩盡數歸還!”


    雅爾江阿呼吸一窒,心痛得不能自已,就聽簡親王繼續道:“逆子犯下如此大錯,臣慚愧!還請太子爺領路,我這就進宮向皇上請罪。隻是這牌匾,這牌匾……”


    簡親王亦開始心絞痛。如此批語,逆子活該受著,可從今往後,京城哪還有他們立足之地?祖祖先先掙下的功勞都丟光了!


    太子微微驚訝簡親王的出現,見他如此,輕輕點了點頭,轉而瞥了弘晏一眼。


    弘晏向來就事論事,也不欲為難老人家。他歎了口氣,憂愁道:“王爺是個好人,可世子半點也沒有承繼您的風骨。正月初五,他收下了八萬行賄,正月初十,他欺負了有夫之婦,二月十九,他郊外縱馬撞傷百姓,連醫藥錢都不給。”


    好似被人扒開了外皮,雅爾江阿麵色扭曲一瞬,變為無窮無盡的驚怒與恐懼。


    怎麽會?皇長孫怎麽會知道?


    這絕無可能!


    聞言,簡親王的臉越來越黑,差點白眼一翻昏厥在地。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賜字是有緣由的,皇上不會無緣無故警告雅爾江阿,這“國之蛀蟲”四個字,真是貼切無比,絕無摻假啊。


    “既是自作孽,臣也沒臉進宮了。”老王爺慘淡搖頭,似活生生老了十歲。他平靜道:“來人,上棍棒。”


    雅爾江阿打了個哆嗦,哪知弘晏話鋒一轉,脆生道:“世子既已受到教訓,牌匾就不必掛了,誰叫王爺的品行,連汗瑪法都讚賞不已,還同我說起您年輕時的英姿。”他停了一停,小聲吩咐三喜,“去把你背的東西拿過來。”


    臨門被留在宮裏看家,三喜忙不迭地應了,在眾人的一頭霧水下,屁顛屁顛出了府門一趟,又立馬跑了回來。


    太子有了不好的預感,四阿哥臉色微變——


    依舊是個牌匾,做工精致,上寫“雄姿英發”四字,筆力遒勁,入木三分。


    “王爺自己欣賞就好,萬萬不能大肆宣揚。嫉妒您的人多了去了,就如明珠大人,做夢都想汗瑪法賜字呢。”弘晏湊上前悄悄說,“唯有您得了這殊榮。”


    簡王府寂靜無聲,半晌,老王爺堪堪抑住亢奮,連連點頭,直接滿血複活。他的臉色漲紅,這次是激動的,連將死之人的病氣都不見了!


    簡親王老淚縱橫,嘴裏喃喃念叨著皇上,看向弘晏的目光蘊含感激,就像看著最最疼愛的小輩:“托小爺的福,皇上覺得我還沒老呢。不錯,老夫還能等到我孫兒長成,還能披掛上陣,為皇上征戰四方!”


    說罷狠狠剮了世子一眼,胡亂擦了把淚,再次重複道:“來人,上棍棒。”


    王爺很是激動,隻覺渾身有了力量,如今都不用人攙扶,打兒子打得更凶了:“我叫你收賄,叫你搶人!從今往後,乖孫由我親自教養,那些貪的,都給老子吐出來!”


    伴隨陣陣慘叫聲,弘晏忍住笑,往太子身後躲了躲。


    簡親王見此動作稍停,連忙安撫道:“這是逆子應得的,小爺莫怕,莫怕。”


    胤禛沉默看著這一切,太子臉皮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找回聲音:“未免打攪王叔的雅興,孤也該回宮了。”


    出來一趟,見證了醫學奇跡,還白掙五十萬兩功勞,太子與四阿哥大受震撼。


    簡親王打完兒子之後,急急去了書房一趟,一刻鍾後,又神神秘秘塞給弘晏一封信件,說是給長孫的回禮。


    馬車上,不等太子暗示,弘晏雙手奉上信件,神色很是乖巧。


    太子哼笑一聲,想了想,這小子還是不能誇,於是叮囑說:“今兒事發突然,萬萬沒有下次。再胡亂編造,孤可保不住你,知道了?”


    弘晏很好說話:“知道了。”


    蛀蟲這塊匾既然用過,那就不算胡編亂造,在他爹允許的範圍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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