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確實窩囊。


    “多謝大人提點。隻不過,小女子三歲就會背《三字經》了。”她這般說著,右手已然拔劍出鞘,回身就是一記“翻花落葉”橫掃過去。


    沈衡方才那番胡謅本來就是為了查探清楚近處可有旁人,既然探出隻有他一人,當然要搏上一搏。


    然而這樣迅捷的一擊竟然揮了個空,她連對方的半片衣角都沒有沾到。


    皎潔的月光下,地上無比清晰地印出兩道輪子劃過的痕跡。


    沈衡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著月華之下,那個坐在輪椅上與她相對的臉。


    那是一張稱得上精致的臉,眉目疏朗,肌若瓷塑。他沒有束發,烏黑如墨的發絲就那樣披散下來,閑適而恣意。他單手托著下巴,過分清澈的眉眼卻顯露出幾抹寡淡。


    這樣一個擁有天人之姿的人,居然是個身有頑疾的人。


    沈衡麵上一陣羞赧,感慨天妒“紅顏”的同時覺得自己弱爆了。


    因為她今日特意挑了一張最醜的人皮麵具,一張足有四十歲的、布滿雀斑的、皺紋橫生的臉。


    她在心中暗暗發誓,等下不論勝負,出去之後的第一件事都是丟了這張“臉”。


    劍花輕挽,縱身躍起,幾乎沒什麽猶豫,她便再次出手了。


    夜探行宮不是小事,她不能拿自己爹的性命開玩笑。


    轉身,輕挑,她從來未將一套朝雲劍法舞得這般狠辣。然而,那樣刁鑽淩厲的招式,他應付起來卻毫不費力,甚至連椅子都沒離開過,有幾次僅用指尖便將劍彈開了。


    沈衡許久未曾遭遇過這般挫敗,見自己同對方實力懸殊,當下也顧不得什麽江湖道義,手上虛晃一招就上前朝他攻去,手掌劃過的瞬間,左手袖間順勢劃出一把短刃,兩廂夾攻之下,鋒利的劍風迫使他不得不提氣躍起。


    這拚命到有些雜亂的打法,為的就是有一瞬間的拖延。


    沈衡眼見著他騰空而起並沒有緊隨其上,而是反手勾轉,用力劈向地麵的輪椅。


    對方的腿腳不好,落地時定然要找一處支撐,她要的就是這短短一瞬的時間。


    木頭破裂的聲音遊走在鋒利的刀刃之間,在寂靜的深夜發出類似悲鳴的悶哼。


    輪椅,應聲而碎。


    誠然,她這事辦得有些小人,但成大事者多半都是有些小人的。


    一劍揮出之後,她不敢戀戰,足下輕點就想要跳上圍牆,令她沒想到的是她腳下剛踏出半步,就驚覺背部的關元、池海幾處大穴被對方封住了。


    “《三字經》還需要背嗎?”他在她耳邊如是說,沈衡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這是他對她智商的進一步侮辱。


    看著緩緩踱步到自己身前的某人,沈大小姐徹底怒了,一字一句地道:“你,根本沒有腿疾?!”


    他側過頭看著她:“我何時說過自己腿腳不便?”


    “那你為什麽坐輪椅?”他確實沒說過,但是哪個腿腳靈便的人會坐這個?


    “院子太大,我懶得走路。”


    他回答得十分坦然,默默將視線轉向四分五裂的木頭殘骸,然後,不開心了。


    “你生氣的時候喜歡亂劈東西?”


    沒有椅子的話,他要走很久的路。


    晚風輕襲,揚起他披散的長發,勾勒出一張不怎麽歡喜的清俊側臉。那樣近在咫尺的精致,饒是沈衡這樣不甚在意容貌的人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在那樣清潤目光的注視下,她真的很想輕聲說一句“你活該”。


    但是誰讓她現在受製於人呢?在嘴邊百轉千回了好幾圈的話,最終也隻化成一句:“習武之人,經常活動一下筋骨是好事,我每天晚上都要到處走走的。”


    要是可以,她也不想這麽窩囊,但她更不想她爹扛著一口棺材來天牢裏陪她。


    他眉頭皺得更深了,卻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伸出手指,直接撫向她布滿“雀斑”的臉。


    這是個極具登徒子意味的行為,在他做來卻分外自然。輕輕劃過的指尖微涼,若有若無地自麵頰上劃過,留下令人無法忽略的酥麻觸感。


    沈衡紅了一張“老臉”,看向他的視線不自覺帶了幾分敬佩,心情複雜地感慨於他的“饑不擇食”,心卻不由自主地漏跳了半拍。


    都說男色惑人,老祖宗留下的話本子果然童叟無欺。


    她這般想著,沒提防對方的手已經順著她眼角的“細紋”滑向頸邊,穿過半開的領口,撫向了鎖骨處。


    她一驚,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不隻是因為那纖長的手指摩挲在她肌膚上的曖昧,最主要的是——那裏恰好是麵具同臉頰黏合的地方!


    “大……大人,小婦人雖貌不驚人,但也是個有氣節的女子。您這般調戲一個有夫之婦,好歹也挑個有樹林的地方吧?”她狀似無意地調侃著,聲音都有些顫抖。


    他卻已然收了手,麵色了然:“原來是豬皮做的。”


    沈衡悲憤不已,在她數量堪多的一大堆人皮麵具裏,隻有這一張是豬皮的。


    她怎麽好死不死地就挑了這張臉呢?!


    端莊的沈大小姐猶自沉浸在丟“臉”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對周遭所有動靜都失去了興致,以至於緩過神來時,看到的隻有一個幾乎全部沒入夜色中的縹緲背影。


    他不抓她了嗎?她愣怔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想起他並沒有給她解穴!


    “那個,這位大人,您是去叫人抓我了,還是回去歇息了?能不能先放開我啊?”她誠懇地呼喚著,聲音又不敢太大,也不知道他聽到與否。


    “我們家其實還是挺殷實的,今日你放了我,他日我必有重謝!”


    “好人一生平安啊大人,立個長生牌位怎麽樣啊?”


    “大人?大人!”


    大人已經走遠了。


    沈衡是在天空破曉時自己從圍牆裏爬出來的,迎接她的除卻耀眼的驕陽之外就是道道那張餓得快要斷氣的臉。


    道道對她說:“小姐,您還記得進行宮之前囑咐奴婢不要吃晚飯,出來之後帶我吃夜宵的事情嗎?”


    沈衡顫抖著一雙小腿,扶著牆根站著:“我覺得這個時候,你關心的應該是我的身體。”


    “哦,那您的身體怎麽樣了?”


    “你覺得呢?”


    道道蹙眉道:“奴婢瞧著,步行到早點攤,吃兩屜肉包子應該不成問題。”


    沈衡:“……”


    禹城洪記包子鋪內。


    “小姐,您就那樣站了一晚上都沒被侍衛發現嗎?”道道塞著滿嘴的包子問。


    沈衡一邊躲閃著她噴出的肉末,一邊搖頭:“沒有,那院子裏靜悄悄的,連宮燈都沒點幾盞。”


    這也是她吹了一晚上冷風之後才發現的。淩坤殿建造的年頭早,在小小的禹城之中,光這個宮殿就占了整個城池的三分之一,很難想象這樣巍峨的宮殿裏也會有那樣偏僻的居所。


    “行宮之內沒人巡邏?那可算是奇事了。”道道搖著腦袋說,“不過說到沒點宮燈,”她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很奇怪,“您莫不是誤入哪處不幹淨的院子了吧?”


    “不幹淨的院子?”


    “對啊。”


    道道看了看四周,湊了過去,神神道道地說:“奴婢聽說,這深宮高牆之內冤屈事可不少,有的院子更是因為怨氣太重而不得不被鎖起來。您說的那位公子來去無聲,別是……”她做了個翻白眼、伸舌頭的動作,形貌、架勢都惟妙惟肖。


    沈大小姐立時意會,且對一個十九歲的大齡缺腦女青年依舊能如此天真表達了極大的讚賞,她拍著道道的肩膀,道:“都說上京東直門北麵的胡同裏,寫靈異話本子的猥瑣書生一年能賺百兩。你如今能有這般覺悟,可見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不若回去之後找他說說,看看能不能在他手下打個零工,也算給後半輩子謀了份好營生。”


    道道肥碩的臉龐顫抖了。


    “小姐,奴婢突然大徹大悟,覺得神鬼之說實在荒謬,等下就去幫您打探一下隨行的大人裏可有二十出頭、武功高強、眼高於頂,又偏愛走夜路的,爭取讓您知己知彼,將他一舉拿下。”


    沈衡聞言心情甚好,點點頭,覺得“大徹大悟”這個成語用得甚是精妙。


    沈衡用過早膳之後回去補了一覺,醒來後將壓箱底的兵器都翻找了一遍。


    她低頭,在豁了口的九環大刀和生了鏽的毒針之間猶豫了一下,第一次開始深思禹城收破爛的行情到底如何,會不會比上京的還要差上許多。


    她是鮮少會思量這些“正經事”的,但是老天爺似乎就見不得她“正經”,在她陷入沉思的當口,極其突然地安排了一張流著淚的她爹的臉出現。


    沈衡看著那上麵“川流不息”的小眼淚半晌,這才想起她爹還等著“咽氣”呢,於是無比心疼地摸上沈括的腦袋,安撫道:“爹,藥店的老板說了,現下這個節氣沒有砒霜,要到冬天才有貨。我昨兒給您交了半斤老鼠藥的訂金,那東西得現炒,再著急也得等到後天晌午才能吃上。”


    沈括哭得更厲害了,二話不說拉著她就走。


    沈衡瞧著是往市集的方向走,心下當場冷了半截,連忙出聲製止道:“爹,那藥店老板年逾八十了,您這樣穿著官服去砸人家的招牌是不是不太好?況且,他還是禹城縣令三姨娘的二叔叔的兒子,也是有裙帶關係的,您這麽……”


    “你少唬我。”沈括拿眼瞪她,“禹城縣令才多大,他三姨娘的叔叔的兒子就有八十歲了?你真當你爹是傻子呢?”


    “三姨娘和縣令……姐……姐弟戀嘛。”她弱弱地回了一句,頓時覺得自己在應變一事上的造詣實在低至塵埃。


    沈括仰臉看天,心中百感交集,他的閨女為了哄他,她那本來就不靈光的腦子都花在這上頭了。


    “不去藥店。”


    他如是說著,拉著她穿過一處市集的小巷朝前走,最終轉到一處寬闊的官道前。


    沈衡知道她爹倔強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眼見著他目不斜視地從藥店門前經過,總算鬆了口氣。


    可是,當她看見那片熟悉的宮牆,外加“淩坤殿”三個大字的時候,她覺得,她還是帶著他爹去砸藥店的招牌吧。


    “衡衡,都說死有輕於鴻毛,亦有重於泰山,為父雖不算堅強,但依舊想選擇後者。”


    儀仗在禹城休整是因為連日陰雨,如今轉晴,估計明日便要啟程上山了。他雖沒什麽出息,但也斷不能為留個全屍連累了女兒,此番過來,就是去跟端王告罪,爭取寬大處理。


    他站在燙金匾額之下,麵上帶著平日少有的嚴肅。


    棺材早就被退回去了,便是真買到了老鼠藥,他也是不能吃的。


    正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君沒讓臣死的時候,誰敢死?打皇帝老子麵子的事,想想也知道是個什麽下場。


    沈衡沒想到自己的爹也有這般大義凜然的時候,上前一步,握住他的雙手:“女兒欣賞您的氣魄,但是現在畢竟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或許那靈石……”


    “為父心意已決,你無須再勸。”沈括甩了甩袍袖,抬腳就往裏走。


    “大丈夫就要敢作敢為,既然做錯了事,便要有敢於承擔的勇氣,怎可如此畏首畏尾?”


    沈衡瞧著她爹那傻了吧唧的酸腐樣,急得心肝脾肺都抽到一塊去了。


    靈石還未找到,端王爺要是一生氣,將她父女二人都抓進牢裏可如何是好?


    “爹!”她猛地一跺腳。


    “您自己進去吧,天牢裏的夥食不好,您好歹也留下我在外頭給您送口飯吃吧。”


    不是她事到如今都不肯說出實情,實在是一旦說出來了,她爹一定會比現在進去得還快。


    弄丟聖物和將聖物填了“狗洞”都是死罪,但是前者頂多被砍頭,後者那就要被分屍了。


    沈括聞言連忙抓住沈衡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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