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當年坐船順水而下長江,她是逆長江而上,她們都來到良縣。母親說過,那時江水生有青苔,碧綠透澈,水裏漂浮著通體透明的桃花魚。


    柳璀知道那種特殊的水母已經不可能生存,長江的水質現在已經遠遠惡化,到夏天黃水翻滾,半江泥沙,哪裏去找什麽桃花魚。可是當年的專員公署或許還能找到的――母親叫她“順便”看一看。


    她一步步問當地人,在舊城裏轉悠了一個圈。看來連這都是奢想了。當初的圍廊平房早就被改成機關的水泥樓大院,良縣政府機關又率先搬進堂皇漂亮的新政府大樓,號稱“千裏三峽第一遷”,看來良縣領導對拆房子特別積極。其實離2009年全蓄水還早著呢,隻是借這名義大興土木而已。良縣政府的水泥房子都已經部分拆毀,餘下部分,現在用作“滅鼠辦公室”,縣府後院堆了從船上一箱箱運來的新超效的滅鼠藥,正院裏擠滿了領藥的人:按住址個人和單位分發,隻收點象征性手續費。


    柳璀在鬧哄哄領藥的人叢中,想象當年的專員公署的格局,那些回廊,那些庭院的精致雕木結構,院子裏花樹盆景,早有雨露,日有陽光,一年四季鮮花不斷。


    柳璀想象母親懷著她,挺著大肚子的樣子,母親的臉非常溫柔,不像現在的母親,光有優雅雍容,缺少女性,更少點母性。


    那個剪著短發的女子,從重慶一人乘船到良縣,老遠就看到山坡上一片灰黑,船靠近,才看到黑瓦、發黴的石牆和木頭板房,那冒出平瓦房頂的法國教堂尖頂,隻有抬頭看,才可越過那些房屋,看到遠處起伏的群山峰巔。


    專員公署非常氣派,有點像她娘家的格局,院裏有葡萄藤架,到處是花草,牡丹尤其開得豔麗。良縣比她想的條件要好得多,而且曆史悠久,清朝時這兒就有小火輪穿越附近兩三個縣鎮,沒過多久就有郵政代辦所和電報局,後來有了長途電話,有四所學校,還有天主教女校,這使她非常高興。


    母親有一次無意走進一條街。那兒有一道城牆,很舊了但沒有坍塌,街道全是石塊砌成的,不過很少見人走動。太陽落入西山,街上人點起油燈。人多起來,穿得紅紅綠綠,老太婆也穿自己織的裙子,頭發上盤了好多布。有家院子熱鬧異常,幾個青年男子頭上蓋著頭巾,正在跳喪,他們走的是女人的步子,手舞起來時是蘭花指,那拖得悠長的唱調,嗩呐手吹得滿頭大汗,邊上看的人又哭又笑。


    她覺得累了,就進了一家茶館,那兒人也不少,裝束奇異。一個老太婆走過來,對她說:“妹兒,你初來乍到,喲有喜了,喝尖兒吧。”


    不一會那蓋碗茶端上,一少年手執長嘴鐵壺,遠遠地吊水到碗裏。她一邊看街上那些如趕集似的人群,一邊喝茶,茶很像板藍根的味兒,有點澀,不過留在舌尖有些回甜。從茶館望出去,壘起的石牆,開了很多的紫茉莉。


    大雨傾盆而下。她困在茶館裏。不遠處有叫聲,她在茶館屋簷下,跟著聲音看去,是猴子,主人就是那老太婆,把猴子帶走。天突然暗下來,有聲音從原始森林那邊而來,非常尖利,聽起來非常哀傷。


    母親回到家,丈夫很焦急。結果丈夫告訴說,那是清朝舊街,在城外了,你大著肚子千萬別再去那兒。母親問為什麽呢?丈夫說,那是山裏的土家和苗民節日出來趕集的地方,沒開化,野得很。城牆妨礙交通,準備拆掉。


    母親聽了沒有不高興,相反感覺丈夫很關心自己,以後下班後她不再出去。她說院子裏有許多竹子,她摘下竹芯泡開水喝,大清熱。她經常在那裏散步,翻看幾本新文藝書,等丈夫回來。


    離開北京的那晚,母親講的事,全發生在柳璀出生前那天夜裏:母親懷著孩子,那幾天覺得特別不舒服,腳腫得厲害,特地找了一雙大一些的布鞋,但根本不能出門,隻有給婦聯請了假,她的日常工作也由陳阿姨代著做。


    半夜有人敲門。柳專員點著煤油燈在讀各縣區的匯報,手指不安地在紙上彈著。院子大門敲得很急,很響。柳專員臉陰沉著站了起來:妻子剛感覺舒服一點,睡著了,這下子也驚醒了。柳專員摸了摸已解下放在床頭的手槍,那敲門人已進到後院裏,正在和警衛說話。


    柳專員就去打開門,走了出去。


    是駐軍支隊長來報告任務執行情況:說是柳專員下令搜尋的女惡霸紅蓮已經找到,在南華山中被路隘口埋伏的哨兵抓住的。


    負責這些事的武裝部長老陳後一步也趕來了,看來支隊長首先是到他那裏去,老陳叫他過來找專員的。支隊長肯定是因為抓住要犯來報功,原以為難以索查,已成漏網之魚,成了個破案難題,挨過嚴厲的批評。所以,他與老陳都特地來匯報。


    柳專員剛要說大驚小怪,抓住一個妓女有什麽了不起的,有什麽必要半夜報告,又不需要動槍動武。但是那個地名引起了柳專員的注意。


    “南華山?”他問,“抓住人的地方,離水月寺廟有多遠?”


    老陳說,“就在進香客上山的那條路上。”


    “那麽說,紅蓮是在禪寺抓住的!”柳專員說。


    老陳改正說,“不是在寺裏,是在寺外的路上。”


    “那麽她正從寺裏走出來。”柳專員說。


    “我就不知道了,”老陳說,他看看支隊長。興奮的支隊長也被這一串問題弄糊塗了。


    柳專員想了一下問道:“人在哪裏?”


    “還在山裏。我們讓他們明天再解過來。”


    “立即在專員公署警衛排抽一個班的兵力。”柳專員對老陳說,“精幹些的,全部黨員,我和你們一起去。”


    老陳有點驚愕了,他不明白這個妓女竟然有那麽重要。


    “天太黑,”老陳溫和地抗議說,“本地士兵才能走山路,我們的老兵不行,但新募的本地士兵中黨員不夠多。”


    “帶火把,”柳專員根本不理睬他的抗議。“快,你們分頭去準備,執行命令,十分鍾出發。”


    他轉身回屋,投影一直到床前,看到蚊帳裏妻子驚恐地半爬起來,靠在床頭上,不放心地看著他。他對她說,“小事,別怕,比戰爭年代危險少多了。我一會兒就回,你先睡。”


    柳專員吹熄了煤油燈就走了。


    母親一夜沒有好好睡著,不安地等著丈夫回來。她早已習慣他為革命忙碌,現在也還不完全算和平年代,局勢似乎更加複雜。她忐忑不安地等了整整一夜,迷迷糊糊睡過去幾次,有一點聲音就馬上驚醒了。


    柳專員走了很長時間,幾乎整夜沒有回來。等到他回到家裏已是拂曉時分,他全身衣裝沾滿汙泥,他取下手槍皮帶。母親趕快穿上衣服,給他沏一杯熱茶。泡好茶,她又幫助丈夫脫掉又濕又髒的衣服,找出幹淨的衣褲來。柳專員卻讓她上床去,說他自己能處理。


    “你眼睛有點紅,沒休息好吧?”他關心地問她。


    他叫醒警衛員,讓他去夥房打點溫水來,稍作洗涮,換上幹淨衣服。他吩咐警衛員站在門口,別讓任何人打擾,上午八點準時叫他起來,他要補一下睡眠。然後就躺到床上休息。


    丈夫一上床就睡著了,打起鼾來。母親卻沒有上床,她真心疼他累壞了,情願代他守在門口。這時聽到街上有動靜,似乎市囂來得比以往更早,這一天是良縣十日一集的日子,近來這一帶鄉間恢複了和平,但城裏商人還是沒有全力投入營業,集市就十分興旺。她索性到外間屋子梳洗。警衛員在院子裏與人說話,好象在勸說他們,她就走了出去。


    看見母親出來,警衛員才說他把好幾批人攔住了,免得影響柳專員休息。


    “他們說紅蓮被抓住了!還有玉通禪師。”警衛員忍不住告訴她,“警衛排現正在城外押著人,消息全傳開了,全城都知道了。今天趕集人特別多,現在全擁在街上,說是馬上要帶他們進城。街上都在罵一向道貌岸然的禪師。反動派就是男盜女娼的東西!”


    母親立即明白過來,昨晚丈夫趕到山裏去是為了什麽,她把自己有點發皺的衣衫拉平。鳥在吱吱叫,雲層壓得極低。她心裏突然一陣不好受,胃翻騰得厲害,很想吐,就移往門檻邊,扶住門框。


    警衛員沒有看到她的反應,還在說,正在這時院子裏又響起敲門聲。


    她看著警衛員說,“輕聲點去攔,別吵醒老柳。”她覺得口幹舌燥,很想喝一口水,就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


    母親輕輕地開門進屋,她拿梳子走到鏡子前,不小心把鏡子弄倒了,哐當一聲滑過椅子掉在地上。


    柳專員聽見聲音醒來,光線刺激他的眼睛,他舉手擋住,那個神情,像個需要憐愛的大孩子,像還在重慶追求她的那個年輕憨厚的軍官,他對城裏漂亮的女人暗中有點敬畏,他後來對她說,他當時都不敢和她說話,第一次介紹見麵,他比她先臉紅。這讓她有些感動,一個久經沙場、為人民出生入死打下紅色江山的人,在她麵前還如此靦腆害羞?


    母親拾起鏡子,沒有碎,可是裂了一條縫。她呆坐在椅子裏,“對不起,吵醒了你。”不過她的話等於白說,因為外麵已經開始人聲喧嘩。


    這聲音提醒了柳專員,那稚拙無助的神情很快消失,他馬上變成這裏的首長,而且麵臨著局勢的一個關口。他伸手拿懷表看了一下,就從床上跳了下來,匆匆穿上外衣。


    母親想說什麽,可是說不出來。看到母親驚恐的臉色,柳專員明白她要問什麽問題。他看著妻子的眼光,忽然變得肅穆陰冷――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她。母親一下子語塞,不知道如何開口,而且也弄不清全局。畢竟,她聽到的,隻是昨晚他與駐軍支隊長和老陳之間的一言半語。


    她將一碗稀飯端上來,不等她遞上榨菜,柳專員就將稀飯灌了下去,他又吃了第二碗。房間裏氣氛非常沉悶,他不說話,母親也不說話。


    駐軍支隊長在屋外叫柳專員,說已經準備好了。柳專員與他一起往公署廳走去。


    她從敞開的門望出去,他們的身影在圍廊上。她站了起來,想了想,也跟著走了出去。她無法走快,在那個水池前,她還坐下來歇了一口氣。


    那些正在辦公的幹部,卻已在署廳――會議室裏了,三五成群地說話,他們已經無法走到街上去:街上已經人山人海,看見幹部,他們會圍上來打聽。幹部不知如何答複好,在這群情洶洶的時候,他們需要先聽領導的布置。


    看見柳專員來了,那些人擁出會議廳,一時院子裏都是人。柳專員看看幹部們,果斷地說:


    “鎮反小組,妓女工作小組留下,其餘幹部請照常工作,堅守崗位,沒有什麽大事,一切都在正常工作範圍之內。不要自亂陣腳,讓反動派有可乘之機。”


    等到院子裏隻留下有關幹部時,他簡要地介紹了一下情況,布置宣傳要點,公審大會組織工作,起草給省裏報告等事務。


    母親那天覺得人很不舒服,院子裏的氣氛也不對勁,街上的嘈雜越來越喧吵,而且天轉眼間變得像死魚眼睛那樣泛白。她走回後院,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心裏一陣陣緊張。突然院子裏喧鬧起來,連串嘈雜的腳步聲,那紅蓮和玉通禪師竟然從街上被押進來了。人太多了,她擔心肚子裏的嬰兒,就隻站回廊上,不敢往前擠。


    她聽見柳專員憤怒的吼聲,聲音很大:“解下來蓋上!成何體統!”


    擁進專員公署的人越來越多,打翻了花盆,踩壞了剛剛發出芽的雛菊。那些人的臉上很興奮,眼睛發著亮光,高聲地搶著說話。柳專員叫大家安靜,他說:“我們要注意政策,千萬不能隨著性子來,即使對反革命,也要注意我們黨不虐待俘虜的一貫政策。警衛排在這裏警戒,陳部長先到會場布置。犯人先關到武裝部拘留室去!”


    母親感到胸口堵得慌,氣都喘不過來。她回到房間裏,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但又馬上吐出來,口腔又苦又澀,大概是睡得不好的緣故。外麵喧騰的呼聲不斷地傳來。她想讓警衛員叫陳姐來陪她一會兒,可是警衛員一個都不在。她想陳姐這會兒一定忙得不可開交,發動群眾,布置會場。她一個人坐在桌子邊,肚子餓得厲害,試著吃點稀飯,可是仍難以下咽。她去食堂,本想找點菜湯喝,那兒一個人也沒有,可能都去看熱鬧了。她挪著步子,回到屋子裏,靠著床頭斜躺,深深地呼一口氣,感覺好受一些。


    這期間柳專員回來了幾分鍾,隻跟她說了幾句心不在焉的話。他來拿他的手槍,說是要去公審大會場地檢查一下,他不願意看到這關鍵性的一著有什麽閃失。剛跟省委通了電話,已經同意了他的處置,他沒有說具體是什麽處置。母親剛準備問他時,他就匆匆走了,連門都沒有關。


    母親叫住他,說她今天很不舒服,請他早點回來。


    他有點生氣地回過頭來,但隻是說,正是革命關鍵時刻,你也應當配合一下麽,別拖後腿!然後一甩手就走了。


    母親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今天肯定要出事,她有預感,今天不對頭。


    公審大會在街市中心,離公署有相當長一段距離。母親能聽見一些遠遠的悶雷般的呼喊,沒有人來告訴她情況,她沒有參加過公審,隻能想象。但是她連這一點都無法細想下去,腹中開始尖銳地刺痛起來,肚裏的嬰兒以前一直有點動作,但從來沒有這樣伸臂擼腿,似乎怒氣衝天要從水牢裏打出來。她感到這孩子的四肢和頭部在猛烈地捶擊她,她的呻吟不時變成慘叫,但是這孩子似乎更加痛苦。她全身都是汗。這時警衛員經過房門,母親趕快側過身子,叫住他,哀求地說:


    “你去告訴老柳,再叫一下醫生吧。”


    警衛員氣喘籲籲地跑回來,說是找了柳專員,柳專員正在主持公審大會,人民群眾控訴的激情如火如荼,群情沸騰,正在節骨眼上,馬上要專員作總結講話,進行宣判。柳專員請妻子千萬忍受一下,他開完會就回來,他叫警衛員先去叫醫生。而醫生說一會兒就到。


    “會什麽時候開完?”她躺在床上問。


    “肯定是把人槍斃了才結束――”


    她一聽,禁不住痛苦地呻吟,近乎吼喊。“要槍斃才算結束呀?”她痛得淚水滿麵,雙眼死死地望著警衛員問:“什麽時候才槍斃呢?”


    “公審完了,立即就地槍決。會場上用沙包堆成刑場。”


    母親這才想起來,丈夫一再說要檢查現場。她的嗓子沙啞地說,“那要什麽時候完呢?”


    “馬上完!”警衛員說,“馬上就完!”


    猛地,她醒悟過來,停住哭喊問:“槍斃誰?”


    “反革命分子唄。”


    “誰?”


    “不就是昨天抓到的和尚和妓女?!”


    她一愣,自己完全缺乏經驗,當時聽丈夫中午說已布置好時,根本就沒有猜到會是這樣結果。她突然頂不住了,嘔吐像噴射一樣衝出來,她慘叫著:“醫生,醫生!”


    警衛班士兵奔跑進來,滿頭大汗,說:


    “齊軍醫正在忙著,陳姐也快臨產了,說是產門已經開了,他說馬上就好,馬上趕過來!”


    又是一個“馬上”!母親大哭了起來,這孩子真成了要命的事。她伸出手抓住綰在床邊的蚊帳一角,狠狠一拉,蚊帳就滑落下來,蓋了她一臉一身。


    “醫生說陳姐突然臨產是沒想到的事,她還未到產期。”警衛員說:“他盡快趕過來。陳姐是在公審大會上暈倒,突然早產。”


    母親這時候聽不進別人的事了,她隻能自己一個人對付這局麵,反而鎮定下來。她掀開蚊帳,隻能想怎麽度過自己和肚裏的小生命的生死之關。


    正在這個時候,遠遠地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吼喊,翻過院牆門窗而來,那吼喊漸漸減弱,好象越來越稀薄的空氣已傳不動喧騰的人聲。


    母親隻覺得胸口越來越重。隻是這麽一瞬的停頓,肚子裏的孩子又開始扭著她的腸子撕咬,汗水把頭發衣服全部打濕了,在她的嘶啞的喊聲中,她沒有聽見會場上像鞭炮那樣輕微的槍聲,人們情緒激狂的呼叫。後來好象又有幾聲槍響。


    她一門心思在控製自己,“你要支撐住!”她對自己說,“你一定要支撐住!”她的嘴唇都咬出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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