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滿映一裏路,有大片大片的中國民居。白楊樹林邊上那幾幢不成排不成圈的混木土結構的平房,式樣與長春整齊的日式建築其實差別不大,隻是歪歪斜斜,看上去經不起一場暴風雨;又沒有供暖設備,房內沒有衛生間,解手得到屋外公用的廁所。


    屋前有兩棵銀杏樹,正在雪花中冒著新芽。房子不大,玻璃窗一關嚴,窗簾拉上,滿屋子黑得什麽也看不見。少年號手滿頭滿身都是雪,打開門,他擱好一直揣在胸口的圓號,才去拍著身上的雪,好不容易在狂風中推上門,抵緊閂上。


    他找火柴點起紙片,把幹樹枝堆在一個鐵盆裏。火焰漸漸變大,室內登時亮了許多,把窗簾敞開看,屋外的雪堵住了不高的窗玻璃。


    他擱好冰冷的鐵壺燒水,雙手在火上烤,然後伸出一隻手來:“玉子小姐,我是小羅,小羅。”他是在練習,或許有一天,將有這機會。沒有人看見他,可他自己覺得這種練習有點厚顏無恥。他停住,往火上加一節樹枝。


    床邊是漆掉光的木桌,有一個相框,玻璃反射著屋裏的火光,裏麵鑲有一幅照片,一對年輕男女,不知是定情還是婚後的照片,男的明顯是個俄國人,沙皇軍官的打扮,挺嚴肅,留有小胡子,沒有太特別的地方,而女的是個中國女人,穿著花旗袍,露額頭,眉毛彎而細,修剪得恰好,眼睛活鮮透亮。這照片上的黃色,時間消逝的痕跡,正好與整個小房間的簡陋、冰冷的氣氛有了應證:這不是一個家,連一個小客棧也算不上。


    少年拿起起碗裏凍硬的棒子窩頭,放在火上烤。


    窩頭軟化了外麵一層,他就拿起來狼吞虎咽,堵住了喉嚨,他才想起提鐵壺倒碗水喝,水還沒有滾燙,暖暖和和正好。舒了一口氣,他倒在床上,拿起相框,照片上的女人親昵地把頭向男人傾斜。少年皺皺眉頭,一手把那男人遮住。隻剩下中國女子甜美的臉,短發的發梢燙卷過,笑意既樸實又俏皮。


    過了一陣,他的另一隻手也翻上來蓋住女子的嘴唇,腦子裏閃過玉子從他身邊經過的形象。他喉嚨發幹,感覺玉子看他的目光,和照片上的女子非常相似,這麽一想,他心頭有股莫名的火竄起,叭嗒一下,把相框反放在桌上。


    她不會記起我,我也不必記起她。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玉子,這個滿映的女演員十年前做過他的老師。那臘梅開花的季節,一個年輕姑娘提著藤箱,出現在城北孤兒院的小學部。上午,太陽爬上牆,陽光暖暖地照著他的臉。他雙手襯著臉趴在窗台上,這個新來的女老師進入他的視線,他覺得她漂亮得出奇,她的一抬頭一個手勢,是他所置身的世界從未有過的。


    他盯著她轉入牆邊,直到她身影消失。等他離開窗台,回過身,發現女教師竟然就站在他跟前,麵對很多和他一樣大的孩子。


    這是他畢生之夢的開場。


    一個六歲的男孩,眼巴巴地等待著這個世界發生一點新鮮事情。而美麗的女老師,是那年讓最他興奮的事情。那時她不叫玉子,叫鄭蘭英,鄭老師,那時她打著兩個又黑又長的辮子。


    新老師教音樂,還教別的課。第一天上課上到一半,老師發現忘了東西,回自己的房間裏取,好一陣子沒來,他鼓動十來個孩子對老師做點事,那些孩子不敢,就他敢取一盆水潑在門口,不久老師就回來了,滑倒在門口。弄得一屋子的孩子樂開了花,他心裏高興,一點沒有歉意:他至今回想,都弄不明白自己是出於什麽動機去作弄這個讓他著迷的老師。


    鄭老師在一片嘻笑聲中爬起來,沒有生氣,也沒有問誰做的事情。她彎腰拾起地上的筆記本,也不看那惟一不笑的男孩,開始上課。這使他很失望,失望得幾乎要大聲對她說,是我幹的,他多麽想向她展示他的憤怒。


    她沒有呆多久,不到兩個月,就有新的音樂教師取代了她。學校裏老師都豔羨地說,鄭老師考上了剛成立的滿映,當電影明星去了。從此,他再也沒見過她。不過男孩跟著新的音樂老師學得格外認真,音樂老師讓他在學校樂隊吹圓號,教他一回,他就喜歡上了,每次練習不拉下,演出時更是認真。音樂老師是個中年人,從南方來。吹了六年後,有一天音樂老師與男孩告別,說是南方情況變了,他要奔一條新路去。


    音樂老師說,“好好吹,你的樂感好,說不定可以靠這圓號吃飯!你喜歡電影,今後可以去考滿映樂隊。”男孩隻是感激地點頭,他不好意思告訴老師,這正是他這麽多年下功夫學音樂的原因。他經常去看滿映的電影,什麽片子都看,一心盼望在電影裏找鄭蘭英老師。可惜鄭老師出現的機會不多,經常一晃而過,要非常仔細才能抓得住,看一部電影才見到幾秒鍾,最多一次才五分鍾。


    音樂老師留下樂譜和圓號,而他的話就是一道光。男孩每日早晚到白樺樹林去苦練。或許有一天他真能考上滿映,那就可以見到鄭蘭英真人。


    十六歲離開孤兒院後,他就一門心意地進滿映。可是,樂隊沒有位置,他就報名到滿映當了搬運工,一邊跟錄音棚技師拉近乎,讓他給找機會。


    他果然見到了鄭老師,遠遠地就認出她來,比十年前更漂亮。廠裏都叫她玉子,他覺得這個名字好聽,一個玉做的女人。他覺得滿映沒有任何女演員像玉子那麽美,哪怕就是大名鼎鼎的滿映第一塊牌子李香蘭,那個日本美女山口淑子,也遠遠比不上。他心顫顫栗栗,總覺得自己能在滿映幾乎天天見到玉子,哪怕是從遠處看,都是一場夢。一場夢牽著一場夢,他鼓勵自己,做下去,別停,千萬別停。


    好幾次搬東西時,他見玉子走過來,故意往上撞,玉子都靈敏地躲開了,也不像別的女人,要罵一聲“瞎了眼的”,甚至也沒朝他看一眼。他有時怪自己,怎麽還是像六歲時那麽想捕捉她的目光,哪怕讓她滑一跤。


    總有一天你要看到我的,他想。今天他知道這首歌是等著玉子來唱的,就有意按自己覺得比較好聽的節拍吹,果然把山崎導演弄得冒火了,單挑他出來,把他趕出樂隊。而玉子真的如他盼望的那樣,多看了他一眼。他害怕玉子又把他忘了,便故意在汽車前後走來走去,可是他走得那麽不自如,緊張過分,和他多年來的心境相似。今天玉子注意了他。可是留下的卻是什麽印象呢?


    那麽,下次,怎麽設計下次,借為今天“吹錯”的事道歉,那樣,他們可以正式認識。這可不容易,那個狗娘養的山崎導演,竟然挽住玉子的手臂!


    腦子都想疼了,他從床上忽地坐起來。絨線衫袖肘是破的,外衣加蓋在被子上。他把燃著火的鐵盆移近了床一些。看看窗外越積越高的雪,躺進被子裏。身子蜷曲,不禁打個寒噤。屋頂開始漏水。水聲滴嗒,和著門窗外的風雪聲響。


    他朝埋著窗子沒有融化的白雪看,萬籟無聲之中,似乎聽到“綠袖子”的節奏輕輕慢慢地敲響房子,湧入這間破爛的房間來。這音樂是一首民歌,悠緩心碎的音樂,提起一顆易碎的心,懸在半空,像有一隻溫柔的手在上麵輕輕撫摸。但是他加了一個明顯的切分小節,讓音樂貼上讓人心髒都停跳的那種美妙,然後,那累積的纏綿,就漸漸變得濃烈起來,他渴望叫喊出心裏念叨著的那個名字。


    他翻轉過身來,背對那積雪的玻璃窗,盯著漏水的地方,水聲漸大,如他加入的樂隊在給玉子的歌聲伴奏:


    你我相遇,滿心歡悅


    綠兮袖兮,綠袖翼兮


    冰涼如夜,月隱淚痕


    綠袖流蕩,宛若仙鶴


    飄飄來兮,焰光暖兮


    少年下到地上。他聽見她,就是玉子在唱,而且“看見”了玉子:一人獨自在屋外的雪地上走著,雪早已停了,一輪月亮掛在銀杏樹梢。他趴在窗前,為了看得真切,臉貼在冰得刺肉刺骨的玻璃上,一動不動。雪光把玉子的臉襯得非常美,而且,更使他迷醉的是,她唱的正是他傍晚在錄音室裏“吹錯”的節拍。


    他想打開窗,又怕驚動了房外的人,便住了手。等他揉揉眼睛時,再看窗外,那兒空無一人。他這才覺出了手凍壞了,臉也冷壞了,隻好在小小的屋子裏跑著,跺腳揉手,往火盆裏再添幾根樹丫,湊近火盆取一點暖意。


    這麽來回幾分鍾,他左想右想,還是熬打不住,再去打開門看個究竟:雪確實已停,不過門檻上雪堆了起來,房外銀杏樹掛滿雪,如開著雪白的花朵,月光照耀下,是另一番景象。沒有腳印,連風也停了,隻有月光下他的身影。他心裏惆悵,回到屋裏,看著火盆上的火焰,綠得發藍,藍得發白。


    不過他似乎聽到一句話。“明天你來化妝室。”


    “她來過!”他歡叫著,立即蹦了起來,不小心撞在木凳子上,人撲通一下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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