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刻,敞開的窗扉,隨風在搖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草葉的清香貼著玉子的皮膚。她對著一盆水,先把盤在腦後的辮子解下,解開,然後去摸水。水裏那臉龐悠然一動,她看了看,才把一頭黑頭慢慢放了進去。


    滿街滿樹綠得歡快,花繁果茂,親昵地壓著枝頭。


    八月初的一天,玉子推開錄音室的門,差一點撞到一麵大鼓上。有人正在搬大鼓出來。她貼到牆上讓開,但大鼓卻往後退,不過不像是給她讓路;她往前,那大鼓向前,她等著,那大鼓等著,弄得她上也不是,停也不是。她有些生氣,就推著鼓,鼓幾乎壓著她了,她不得不嚷起來,“眼睛長在哪裏!”


    趁著鼓跟著她前行,她趕緊側身擠過去。快步走進門,發現在搬這大鼓是那個少年圓號手。他讓道在一邊的姿勢十分別扭,漲紅著臉,但是他的眼神在搜尋她。


    玉子有許久沒來錄音室了,許久沒見這少年,她差不多認不出他,也許,是換季穿衣少,他比以前更加瘦伶伶,那眼睛裏濕淋淋的。


    玉子折回來,幫他托這大鼓。他隻當不認識她,一副很客氣很生分的樣子。本來他們就不熟稔,打幾月前在錄音室碰見,一直未曾再見。


    兩人搬鼓,一不小心她的右手與他的左手碰在一處,兩人目光對視,少年把眼光移開,卻把手伸過來,“我叫小羅。”他的聲音實在太低,低得不能太低了。但是她不可能聽不到,離得這麽近。


    就在這麽走神之際,少年急忙縮回手,碰倒鼓麵,“轟”的一聲,回聲悠遠。整個錄音室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圓號手本來脹紅了臉,現在緊張得連肌肉都在抽搐,眾目睽睽之下,他別別扭扭地把鼓搬了出去,樣子特別可笑。鼓一移走,人們這才看清玉子站在鼓後,她一身白衣裙,頭發係了條彩花絲帶,笑著跟大家打招呼。


    看見她來了,全場都活躍起來:玉子在這裏很有人緣,男人女人看到她都喜歡。兩個人過來幫著把鼓移走。


    玉子直接走到她的化妝間裏,歇口氣。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真覺得渴了,喝完水,助手才端來茶。她笑著朝助手點點頭。她試試嗓子,有人敲門,在催她。


    “就來。”她頭也不轉地回答。


    她拿起那杯茶,喝了點。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那彩花發帶把她的臉襯得像個女大學生。


    錄音室的幕布上開始放《綠衣》的毛片。玉子的扮相,尤其是那發式和神態,太像少年的母親那張照片。少年心事重重地倚在側門上,一會看看銀幕,一會看看樂隊前的玉子,看傻了,心裏什麽主意都沒有了。


    他走了幾步,轉向門。在光亮可鑒人的油漆木門上,他看得見自己的臉和身影,他年輕的臉,那一縷微微有些卷曲的頭發。不知未來為何物,但是,也許他正值一生最倒黴的時候。工頭說他太瘦,不能做搬運工。工頭說大家先吃最後幾天小日本的麵,他勸少年還是擺個香煙雜貨攤,可能還能混個飽。


    聽了工頭這話,少年很害怕。


    少年的頭慢慢抬起來。陽光照在木門上,風鈴在搖響,不對,是他的錯覺。那邊,那麽多樂器都在被樂手準備著,都在進入同一種狀態。他的手癢得可怕,他的圓號,借給了新來的人。他的喉嚨裏湧滿了音符,為了那夢裏之人,音符變得鹹苦,如一股強勁的狂風,牽引著他的魂,在屋子裏飛翔起來。


    山崎導演的身架子很適合穿西式指揮的燕尾服,那雙手也適合戴著白手套。他說,“這些日子把該補拍的鏡頭都做完。”他對樂隊說,“這首主題歌放在最後做,做完合上聲帶,負片就可以下廠了。”


    他向玉子示意,“樂隊已經幾次排練,玉子小姐也已經準備好了。”


    玉子向他莞爾一笑,說,“謝謝山崎先生費心。”


    山崎敲敲樂譜架,舉手示意,玉子也在麥克風前站著,她朝前半步,覺得位置正好。她拉拉自己的衣服,搖搖有些發酸的頭頸。她的眼睛溜過去,樂隊的圓號手換了人!一個中年男子,看來那個少年真是早被撤了做搬運工!她有些慍怒,條件反射地看玻璃窗:那兒什麽人也沒有!那個奇怪的少年呢,那個有一雙濕濕的眼睛的少年呢?


    “玉子小姐!”山崎敏感地覺察到她的神情,叫她。她朝他一個點頭。他的那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抬了起來。


    音樂響起。玉子半閉上眼睛,她明白必須盡量用胸音,樂音師知道如何調出她的音質效果。於是她柔美的嗓音滑進情意綿綿的旋律。


    你我惜別,茫茫人海。


    暮色朝陽,海盟山誓。


    又到了這最後一個回旋。她事先從來沒有想,但在這時自然地唱出了一個切分,就是那那個圓號手吹出的節奏。


    綠袖翼兮,非我新娘。


    少年在錄音室外。他本來悄悄倚牆躲藏著身體,這時他聽到玉子的歌聲響起,不由自主地朝前兩步。透過玻璃,凝視玉子的側臉,他像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不知自己魂在何處。


    玉子唱到那關健的一句,少年的眼睛睜大了,他的心拚命往外跳。他用拳頭堵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不然他害怕自己會高聲歡叫起來。就在這一刻,他對自己說,他這一輩子心裏絕對裝不下別的任何女人。


    樂隊亂了,山崎的手停在半空,滿臉詫異地轉過頭來,而玉子雙眼低垂,卑歉地看著地麵,全場僵持。


    山崎臉皮漲得通紅,他看得出來,玉子恭順的眼神是假的,她挺直的身體裝滿了背叛。他止不住大吼一聲:“支那母狗!”


    全場嘩然。人們都看著玉子,她卻依然微笑著,那模樣很陌生,真像是有個什麽魂附身。她的眼睛那麽亮晶晶,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山崎的侮辱。


    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奇地僵住了。


    山崎火氣大得出奇,手都開始發抖。其實他有意推遲到最後才來處理主題歌的錄音,就是有點預感:他心裏暗暗害怕這個場麵,害怕玉子身上暗藏的不服氣的傲骨。他認為玉子麵臨電影的最後合成,總會為自己惟一的一次的明星機會著想。可今天還是出現了他擔憂萬分的場麵,他怒不可抑。


    玉子在一片靜穆的壓力中,臉色變得蒼白,但是她眼神鎮定,鎮定過了份。山崎抓住自己的頭發,對自己咕噥,“看來片子是做不完了!”


    他剛說出口,便聽見了爆炸聲。攝影棚是隔音的,沒有聽見飛機來臨,但是爆炸聲過大,還是聽到了。


    看門的老頭一下子把門拉開,原來外麵早就響著震耳欲聾的警報,他衝進來,喊道:“飛機來了,快進防空洞!”人群轟地一聲慌張地站起,望外奔去。整個樂隊和錄音師放映員一哄而散,到處是奪門而逃的腳步聲,還有不由自主發出的恐懼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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