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通知,玉子立即趕到滿映辦公室。昏暗的走廊已有一長隊人,她走到前端,瞅了一眼,前麵接近辦公室的地方有位子,有一排人候著。


    “看什麽,排隊去。”負責維持次序的士兵朝她吼道。


    玉子隻好怏怏地折回,排在隊尾。她是出門準備買菜時被人叫住的,她想回家通知少年,但想起少年比她出門還早,說是去他自己房子那邊取東西。


    在隊列中坐了一陣,玉子不如來時那麽心慌意亂,心裏隻是牽著少年,他可知今天總算有人要解決這滿映廠的事了?隊伍裏沒有人跟她打招呼,都躲著她似的。她也沒心思跟別人說話。


    室內,桌子前坐著一名俄國軍官,留著小胡子,穿著筆挺的呢子軍服;他的右手坐著俄國女翻譯,船形帽戴得很神氣;左手坐著的人,是共產黨領導的東北民主聯軍政宣部的接收代表,地下工作者,以前就在滿映,他中等身材,四十來歲左右。門口站著兩個衛士,一個中國兵,一個俄國兵。


    他們正在處理滿映留下的大批工作人員,主要是精簡,沒法養那麽多人。目前沒有拍片計劃,經費困難,發不出工資,能遣散的盡量遣散。有漢奸也要清查出來。有用的人,主要是技術人員,可以加入新成立的東北電影公司。兩人看名冊前,就基本上統一了意見,有嫌疑需要盤查的,已經做了記號。


    走廊裏人們坐著排隊,異常安靜,除了個別人在交頭接耳,大都在想自己的心事。隊伍推進得很慢。偶有人出來時麵露喜色,甚至也有興奮得蹦蹦跳跳的人,大多數人隻是點點收到的幾個錢,沉默地走出去。


    到中午,才輪到玉子進去了,她被指定坐在麵朝辦公桌五六步遠的一張木凳上。她認出,麵前的這張大桌子是從錄音室弄來的,桌邊上有好幾個重疊在一起的印痕,那是放燙茶杯弄出來的,錄音師不會那麽大意。中國民主聯軍代表對俄國軍官低聲說了些什麽,翻譯對玉子說:


    “你是日本人,叫中井玉子。”


    玉子忙說,“不不,我是中國人,我叫鄭蘭英。”


    “說清楚點!”中國民主聯軍代表訓斥道。


    玉子嚇得不由得去看這個中年男子一眼,覺得他有點麵熟,他應該就是滿映的人。但玉子又叫不出名來。這人給她支個陷井,但究竟是朝中國那邊說,還是朝日本那邊說,她糊塗了。她現在懊悔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完全不跟社會接觸,不知道局勢了。


    “呆看什麽?”俄國女翻譯說。“趕快回答。”


    玉子急忙低垂眼簾,今天是怎麽啦,她心裏一急,話出口就更支支吾吾:“我是中國人。玉子,是這裏的同事說順嘴的名字,綽號,算不得數的。”


    翻譯在翻譯給那軍官聽。中國民主聯軍代表盯著她的眼睛,嚴厲地問:“可登記名冊上,寫著中井玉子。”


    “偽滿的日本廠長說這樣寫,方便一些,對他方便而已。”玉子感到一臉僵硬。她想擠出笑意,可是她未能做到。


    俄國軍官和民主聯軍代表互相交換了一些話,他們讓翻譯說:“滿映拍攝的最後一部電影《綠衣》,就是由你主演。雖然沒有做完發行,但你既然是中國人,與日本人合作,而且是主演,就是漢奸!”


    玉子急忙辯解說:“我一直是個配音演員,跑龍套的角色。”


    中國代表說,“全公司都知道,你是日本黑龍會特務頭子山崎修治的情婦,是他破格提拔你當主角。”


    玉子突然想起來,這個男人好象“追”過她。不過那樣的男人太多。他一定記得那過去的細節,可她記不得。


    玉子捉摸他的知,才明白了一點:“我是日本人:我母親是日本人。全公司都知道的。”


    俄軍軍官說,“你現在怎麽改口了?你改口也晚了!”


    隻是她幾乎在這一刹那變了一個人。“不不,我真是日本人。”玉子站起來,按日本女人的方式鞠躬行禮,並且改口說日語。


    俄軍軍官早就不耐煩了,右手輕拍了兩下,斷然做結論:“這個女人,按漢奸論處!”他不想再討論此事,伸手去拿下一個案卷。


    突然門被推開,衝進來一個人。房裏四個人都嚇了一跳,俄國軍官急忙拔手槍。衛士連忙撲上去抓住那人,按倒在地上,一看來人是一個細高個少年,他們麵麵相覷。


    玉子從凳子裏站起來,少年僅朝她點了一下頭,便轉向一臉怒氣的俄國軍官。少年顯然在外麵偷聽,而且有些膽怯。他清清喉嚨,結結巴巴地用俄語對俄軍軍官說話。他說得很急,語氣明顯是在求情。


    那個中國代表聽不懂,女翻譯對他說,“這個男孩說,他有確鑿證據,證明這個女人是日本人。”


    少年從懷裏掏出一個黑皮夾子,他把皮夾子遞給俄國軍官。給俄國軍官看裏麵有一些日本金幣,一個金手表,還有一封信和一個日本城鎮地圖。俄國軍官本來站起,便坐下來仔細看其中的紙片,女翻譯在幫助他讀。俄國軍官聽完,對翻譯說了一句話。


    女翻譯這才給那個中國民主聯軍代表解釋說:“拉爾柯夫中校讓我告訴你,這是滿映理事長、日本導演山崎修治自殺前留下的信件,寫給他在日本家裏的母親,說知道家中一切安好甚慰,帶信的這個女人叫中井玉子,是他在中國娶的妻子,日裔,雖然他自己即將辭世,他讓母親收留她。”


    俄國軍官又問了少年幾句。俄國軍官對女翻譯說了一通,她對民主聯軍代表說,“自殺的日本軍官,話能不能算數?你看呢?”


    玉子靜靜地看著那位中國代表。那位代表明知她在看著,卻裝著視而不見,臉上絲毫也看不出表情來。他說:“這個女人,如果不算漢奸,我們留她無用。”他說話的速度明顯放慢,似乎在考慮該如何擇詞選句似的,也是在看俄國軍官的反應,似乎對方也大致同意,他才繼續往下說:


    “現在我們暫時不拍故事片。今後中國人拍故事片,也不會用半日本人做演員。”他看看玉子,皺著眉頭說:“哪怕有電影拍,她年齡也大了。她在日本有個去處,就讓她去吧?”他看著玉子,玉子也看著他,這男人聰明,知道順水推舟,良心也不壞。可是她還是記不起他的名字。幸好她對所有對她“感興趣”的男人,從來沒有傲慢輕侮,從來是給軟釘子時,也遞個笑臉。


    俄國軍官說:“那也幹脆:日本特務理事長,自殺死有餘辜,現金手表等戰爭掠奪所得的財產沒收。這個日本女人,遣返回國。”他把山崎修治的黑皮夾子,連同信件,扔到桌邊,揮手讓玉子過來拿走。


    玉子走過來,拿起黑皮夾子,趕快鞠躬感謝,朝後麵的門退去。山崎導演給她留了這封信,但是她從來也沒有當一回事,除了第一回看時,都未看過第二回。隻是覺得山崎有點奇怪,有時心裏對他有點歉意。這個日本廠長好色有名,情婦多得很。而且,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會願意嫁給這個傲慢的日本人,永遠做他的家中女仆。她可能是最後一個,可能就是對最後的女人心中不忍吧?


    最近一段時間,她的腦子似乎一直裝著現世的快樂,有時高興之餘,會和少年一起翻翻過去封塵的記憶,做女孩和少女時那些憂傷,就是未想過未來怎麽辦。


    現在這封信突然把她從一個中國人變成日本人,免了被當漢奸懲處。少年肯定是聽到情況不妙,趕緊奔回去取來的。他動作真快,而且不忘記把金表錢幣一道交上作為證據。她本來把表給了少年,手表是貴重物。少年不貪財,他大事上腦子很清楚。


    她走出房間,走廊裏人並未比剛才少,人們可能聽到裏麵的聲音,都好奇地看著她。


    看到人們的眼色,玉子這才想起來少年還站在那裏沒有動。她回頭一看,少年還在房間中,而且退路被俄國衛兵擋住了,他正在猶疑,那個俄國軍官已經站了起來,指著少年的鼻子吼叫。


    玉子一看這個局勢不對,掙紮著要重新衝進門去,卻被中國衛兵往外猛地一推,跌步翻倒在走廊上,門哐當一聲就關上了。她趕快爬起來打門,“開門,開門,我要進來!”走廊裏滿映的同事都圍上來看,女人們在竊竊私語。


    那個女翻譯推開門走出來,猛地一把推開玉子。“裏麵那個男人,是個與日本人合作的俄國人,我們也要審查俄奸,不管你的事。”


    “他是中國人,大名叫李小順!”玉子大叫。“他不是俄國人!”


    “不要妨礙我們調查給日軍做特務的白俄,”女翻譯一幹二脆地說。“放過你,就已經是開恩!”


    “他是我的――”


    “他是你什麽?”女翻譯皺皺眉,語氣凶狠起來。“不要不知羞恥。我們一清二楚,你們非法同居很久了!戰爭期間,我們沒有功夫跟你論誘奸少年罪,已經便宜了你。”她厭惡地轉過身。“快滾,少廢話。”


    走廊裏等著的男男女女都轟然說起話來,玉子聽不想聽他們說什麽,她隻是知道沒有一個人會站出來為她說話。隱約她聽到人們在咒罵,大部份是女人的聲音:


    “你,我們整個婦女的恥辱!”


    “真是太不要臉!”


    “你真不知道你的名聲有多臭?”


    “做出來的事情,哎呀,不能提!”


    “道德敗壞,簡直無恥之尤!”


    “婊子都不如!”


    從走廊那邊過來兩個俄國士兵,把玉子硬拖拽出去。她拚命掙紮,大哭大鬧起來。但是她迅速被拉到院子裏,那裏正停著一輛卡車。


    滿映公司被遣返的日本人,拖著大包小包,正在排隊上車,大多數是婦幼老人。看見俄國士兵抬著玉子過來,大家都讓開。士兵像扔一麻袋糧食一樣,把玉子重重地扔進卡車裏。


    玉子腦袋撞在汽車的鐵板上,撞開一個口子,暈死了過去。等到她醒過來,汽車已經駛出上百裏。她周圍已經不是滿映的日本遣返人員,而是長春什麽機構的日本人和家屬。她覺出疼,鑽心的疼,伸手去摸頭,發現裹著綁帶,綁帶滲著血。她看著手指上的血,把頭扭過來,背對車窗。


    兩個守衛看緊著門,玉子從他們那兒知道,她是他們押送的遣返的日本醫院裏一個傷員。


    國民黨軍隊的坦克,正隆隆穿過整個城市,這是1946年春天。四平戰役以後,國民黨軍隊迅速推進到北滿。


    天氣轉暖,迎春花紛紛開放。那個留小胡子的俄國軍官,從吉普車下來,還是披著呢大衣,走向長春監牢的辦公室,準備向國民黨警察局長與他的助手交代監牢的事。監牢原是張作霖時代建的,日本人全部拆了重建,鋼筋水泥的建築,經得起轟炸或重炮轟擊。


    警察局長在這個優質的監牢,四下看都瞧了一眼,心裏想這個地方當監獄未免大材小用,應當做軍事據點。


    他和助手一前一後回到辦公室,陽光鋪了一房間。俄國軍官已走到門口,被助手引了進來,兩人客套地握手。警察局長坐回自己的位置,喝了一口茶,草草翻看已經剩下不多的案卷,大部份是刑事犯搶劫犯之類。他看到少年的案卷,封皮顏色都不同,是純黑的。


    “這個是俄奸,你們怎麽不帶走?要判刑,得你們判。”


    俄國軍官哈哈大笑。他說中國話不流利,不過一清二楚:“這個人,隻有中國名字,算什麽俄奸?他是個漢奸,由你們處理。”大概是房內氣溫高,就脫了呢大衣,裏麵的製服,使他看上去很精神。他的呢大衣順手搭在椅背上。


    “這裏不是寫著是俄奸?”中國軍官說。“案卷全是俄文。”


    但是俄國軍官已經在看窗外,他的吉普車已經向這幢辦公樓駛來。他轉身握手,走出門又回來,原來他忘了他的呢大衣。披上大衣,他就快步穿過過道,推門,那吉普車正好停在門外,他跳上去,車就開走了。


    中國軍官朝窗外望望那輛吉普車,厭惡地把案卷丟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站在窗前沉思。


    “怎麽辦?”他的助手走進來,規矩地站在他背後問。


    “監牢再好,現在不是養犯人的時候。這個地方應當做兵營――你先把案卷清理成兩批。能放的都放,本來判了死刑的,盡快執行,俄國佬不想沾手,算是讓我們立威,我們代為執行,延續法紀。”


    “政治犯呢?”


    “他們的政治犯,不就是我們的同誌?哪怕漢奸,留下的都是小角色了。你問明情況,留下問題特殊的,其他就全放掉算了。”但是他突然想起來:“隻有那個俄奸不能放。誰弄得清那是怎麽一回事?萬一俄國人改了主意,回過頭來跟我們要犯人,我們交不出人,不成了影響邦交的事。”


    他放下茶杯,準備離開,又回過頭來,到桌前翻開案卷,看看照片,一個俊氣的少年,卷曲的黑頭發,看不出是哪國人。他對助手說:“誰知道他是俄國人還是中國人?這年頭,小心為是,看緊點沒有錯。單人監禁,不準探監!”


    他搖搖頭,戴上皮手套,走了出去。


    要到一年又三個月之後,少年才走出監牢。他樣子不像一個蓬首垢麵的犯人,他是“國際罪犯”,多少得到寬待,幾乎可以說養尊處優,他現在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瘦成一條的少年。一年三個月之後的他,長得健壯得多,很有些男子氣概了。但是最近監牢夥食越來越差,肚子都吃不飽,釋放他或許不是事出偶然。


    也許因為他“地位特殊”,出獄時,管監獄的班長,找了一套舊軍裝給他。他覺得軍服不方便,但是班長告訴他,這不是國軍的軍服,國軍服裝給他是犯法的。這是倉庫裏剩下的不知什麽倒黴鬼的軍服,沒有徽號,已經弄不清屬於哪個來占領過此地的軍隊。少年知道他沒有什麽可挑選的,原主人也許被槍決了,但是已經輪不到他來忌諱這種事:能留下小命就不錯了。


    他憂心忡忡地走在街上,一個人望著長春的天空,他在牢裏天天在牆上用筆劃著數,盼著早點出獄。這個夏末,城市的街上已經沒有什麽居民。他快步走到玉子住的滿映宿舍,那裏住著國民黨的軍隊,原住戶統統都不見了。


    後花園雜草半人高,一群蜂繞著牆根黃黃的野花飛。從這兒看不到玉子的窗,那窗掛著亂七八糟的曬洗的衣服。


    他收回視線,好陌生。這一切,他在監獄裏他覺得是一場青春孤獨的想入非非,現在看來果真如此,什麽痕跡都沒留下:原本就該知道是個夢。


    兩棵銀杏樹皆在,而且樹樁下生出新枝。少年幾乎不用考慮,便直接朝這兒走。他的房子還在,而且一切如舊。他走近,覺察出房門虛掩著。他記得他是鎖了門,那最後一天,他離開這兒時。


    小心地推開門,他走了進去。這個貧民區破地方,沒有什麽人光顧。隻是他的破爛家具都被砸碎,大塊的都被拿走生火了。他在破爛的家具中翻到鏡框,早碎了,照片上男人被人踩得已經模糊不清,隻有那女子還是依舊笑著。他取下照片,仔細對折,塞到襯衫口袋裏。


    那天上午,他因為來拿這張父母的照片,才回到這兒。結果鄰居告訴他,滿映廠今天要決定每個員工的去向,他很著急,如飛似地趕回玉子的房間報信,打開門,玉子不在。他想也未想就去了廠裏。


    他在門口打聽那些受審查的人,知道要查中國人的漢奸,邊忙奔回玉子家去,翻找到那個令他討厭的山崎修治留給玉子的黑夾子。那個黑夾子竟然救了她,但也讓他從此失去了玉子。


    這麽前後一回想,好象度過了半生。少年閉了閉眼,這一瞬間,他突然想回到自己兒時在冰上轉圈的時候,,快樂的笑聲曾經穿越滿洲幾百裏的冰天雪地,他好想那種日子,淚水濕了他的臉。


    滿映的攝影棚。瞧上去靜寂得連一個鬼都沒有,門窗掛在鉸鏈上吱吱呀呀地響。少年穿過錄音室裏,玻璃窗還是一年多前被飛機轟炸時震碎的,連碎玻璃都沒人清掃,但是所有的器械都被拆走了,滿牆亂掛著電線頭,像女人的頭發。


    他推開玉子的化妝室,梳妝台已經被拆散,留下一些抽屜桌腿。牆上的鏡子不知被誰打碎了,少年看到自己的形象:不太對勁,整個人被分割得七零八碎,尤其是那在獄中每半個月都被推平的頭發,現在齊齊地冒出半寸,樣子特別奇怪。


    玉子的椅子早沒了,房間裏隻剩下各種紙片布片。他拂開窗簾,外麵烏雲彌布,天邊漏出幾道光亮。他回過身來,覺得空氣中還有玉子用過的粉香,他嗅著香味走過去,靠近抽屜氣息越濃,一翻看,是抽屜裏打翻的化妝品殘留在縫隙之中。他用手指甲剔了上來,輕輕地摸在手掌心上,好象摸著玉子人一樣。神了,這一點點粉末給他窒息快憋死的身體注入一股熱流,他長長地緩過一口氣,臉色好多了。這房間,的確有什麽東西是他所需要的,非需要不可。


    他高興得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難道這不就是他來這兒目的嗎?


    天色已晚,他蹲下身,從衣袋裏拿出一盒火柴,點著了,朝小房間角落裏看。


    果然,那裏用鉛筆寫下的一行字依然在:


    東京北群馬縣伊勢崎……


    他仔細念了一遍。他早就背熟了,到這兒來,隻是查對一遍:他等了一年多,就是等著這個時間,從這個地點出發。


    然後他滿處搜索,什麽都找不到。隻是在牆角的老鼠洞裏找到幾顆豆子,想了一下,直接放到嘴裏香噴噴地嚼起來。


    長春又是炮火連天的世界,每天受到炮擊。他在監牢裏就聽見炮聲,那裏不讓躲進防空洞,其實那個地方反而安全。


    天上又來了幾架飛機。相反,聽見飛機引擎聲,忽然平時街上看不見的人,全鑽了出來,高聲嚷嚷著追著飛機跑,沒人逃空襲。也不知道這個平時街上幾乎見不到人影的長春,怎麽還會有那麽多居民。


    隻是空投場每天臨時變更,不讓居民知道。每天總有一部分居民湊巧猜準了,拚命奔跑趕得過來。每天的飛機引擎聲,引來一場街頭轟鬧:好象長春的市民,隨時隨地就等著這場每天一次的活劇。


    滿映製作廠不遠的大街,很寬廣,附近又有一個公園草地寬闊。這一天,成了臨時選中的空投場,早就有多輛軍用卡車望那裏趕過去,車上的士兵迅速跳下,布置成一圈哨兵線,汽車則等在四角,看著大米包移動方位,等著大米包落下立即搶運。


    早在飛機降低高度時,人們就明白了大致方向,沿街狂奔過來。當大米包吊著降落傘緩緩下降時,已經看得到地麵上的人,像蜂群一樣,望準了降落傘降落傘奔跑。少年正好在攝影棚裏睡了一覺,起來看到這個場麵,馬上明白了軍隊在空投給養,他眼睛尖腳步快,衝在人群頭裏。


    軍隊遠遠看見瘋狂奔來的人群,就朝天開槍,但是人們根本不管槍聲,照樣猛跑過來。


    還沒到人群靠近,指揮官就下令:“上刺刀。”


    在人群壓力下,哨兵線隻是很緩慢地後退,讓後麵的軍車有時間搶運大米包。


    少年在刺刀前停住了腳步,但是後麵的人還是推他,他胸口頂著刺刀尖,努力望後仰身。但是後麵的人顧不上最前麵一排人的性命,眼看著幾個大米包搖搖晃晃落下來,吼喊著拚命往前擠。


    少年焦急地大喊。可是沒人聽得見他的聲音,餓肚子的人,哪裏管得上別人死活:那些有經驗的人,早就明白不能衝在最頭裏,應當不前不後正好在第二排。少年剛從監牢出來進入這個換了主人的城市,當然不知道這個秘訣。


    眼看著那些米袋一墜地,雙方一擠動,突然一把刺刀插進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胸膛,血噴了出來,噴得周圍人身上全是。那個人大喊一聲,肚子裏的白花花的腸子掉了出來,他一邊捂住肚子,一邊踉蹌著前行;另一把刺刀上來,他一聲未吭就跌倒在地上,死了。


    少年對麵的士兵被慘叫驚動,不免眼睛橫看過去,走了一下神。少年趁這個機會用手臂推開刺刀,從兩個士兵的中間閃了過去,後麵人馬上衝上來。哨兵的刺刀陣被衝垮了,人們朝最前麵的大米包狂奔,米包馬上被手撕開。


    軍隊放棄了這個大米包,圍繞比較後麵的幾個大米包,又建成了一條刺刀防線,那裏的汽車已經開始裝運。每天指揮搶米的軍官,必須是最有經驗,最善於臨機應變下決心的戰地指揮官。


    少年搶到兩把大米,望口袋裏裝,又再搶兩把,卻被後麵的人踩倒在地上。他用手保護自己的頭,但是握住米的拳頭不肯鬆開。


    等到他終於能站起來,周圍是一片狼藉。有人躺在血泊裏呻吟,有人在泥裏翻尋米粒。他把手裏剩下不多的米粒放進衣袋,發現那裏的米粒也不多了。


    他搖搖頭,看看自己身上撕得破爛的衣衫,覺得還算幸運。今天至少能吃到東西。如果自由就是饑餓與死亡,還不如呆在監獄裏不出來,那裏至少管飯。但他要的不隻是自由。


    他走了兩步,看到麵前一個老人,側俯著身體躺著,手臂捂緊胸口喘氣。他看清了:這是滿映攝影棚那個老守門人。當年,俄國飛機轟炸那一天,他和玉子在街上被人們追打,多虧了這個老看門人搶出來讓他們躲進廠裏。


    老頭個子大,他背不動,便扶著老頭。兩人蹣跚著回到滿映攝影棚。他在屋角找到幾快碎木板,又找到老頭的鍋子,點著幾張碎紙,生起一堆火。


    他把米粒從口袋裏掏出來,縫底的一粒也都揀出來。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粥,兩人等不到粥涼下來,就忙不迭地一邊吹氣,一邊喝起來。


    一碗粥下肚,老人終於有力氣說話了。


    “小二毛子,你怎麽在這裏!大家都以為你被俄國人帶回蘇聯,帶到西伯利亞去了。”


    “我坐了監牢。”


    “哎,一年多了,什麽時候放出來的?”


    “差不多兩年。”少年自言自語。


    “你看我,人老了,記不清日月。”


    “昨天,監牢沒吃的,隻能放人了,我恐怕是最後一個。”少年不在乎地說,但是馬上接著問老頭:“你知道鄭蘭英,就是玉子的下落嗎?”


    老頭驚奇地看著他,“噢,你不知道?!”


    少年覺得老頭話中有話。“我當然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嗨”老頭搖著腦袋說,“滿映的遣返人員坐的那艘船,快進橫濱港時,碰到海上漂流的水雷,船炸沉了。”老頭兒搖頭說。“也不知道哪個國家放的,報上說是日本人自己的水雷。”


    少年舌頭僵在嘴裏,半晌才問:“你怎麽知道這消息?”


    “滿映當時全傳開了。都有認識的人在船上。雖說都是日本人,當年太神氣活現,但是全淹死在海裏,也太慘了。其實玉子也不算什麽日本人……”


    “他們淹死了?你有什麽證明?”少年壓住內心的震撼,盡量不帶情緒地說,在監牢裏這段時期,他明白這世界上好消息不會多,壞消息卻天天有。


    “我好象還存著一張報紙,都是熟名字嘛。”老頭說。


    少年和老頭一起去他的住處,翻了半天,從床墊底下找出一張1946年春天的《東北日報》。報紙皺巴巴,被少年一把抓在手裏,看起來,上麵的確有大字標題:“新城丸在日本海域沉沒。”他看了一遍,對老頭說:“大伯,這上麵說,少數乘客被趕來的漁船救起,大部失蹤。”


    “戰時凡是沒有找到屍體的,全叫失蹤。被救起的人,才有個名單。”老頭湊近,手指報上的小字的地方:“這兒小字。你看,沒有叫中井玉子的,也沒有叫鄭蘭英的。失蹤的人太多,就沒有開列。失蹤就是淹死了。”


    “那麽消息發出之後被救起來的呢?幾天之後活著上岸的呢?”


    “這個消息就是幾天之後的,你仔細看看。那個時候天天好多消息,報紙來不及刊登。”


    不知為什麽,他絕對無法想象玉子會一個人往藍色的深淵中沉下去,她不會的,說好等他的。本來他們就明白,好日子不是給他們準備的,這個世界不會讓他們那麽容易得到幸福:既然他們有過太好太好的一段幸福,無論如何都應當有一段苦難。所以他被俄國軍隊當俄奸抓起來,也沒有什麽抱怨,在監牢裏也很有耐心。他知道著急沒有用,喊冤沒有用,一旦出來,他會有尋找玉子的機會。


    因為他們說好,一切要重新開始。玉子不會不跟他說一下的,就落進海水裏,落到海底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他們都等著一切會重新開始。


    當兩人一前一後回到火堆前,少年看著鍋裏的粥,已經吃不下去,他臉色蒼白,整個人呆呆的。


    老頭拍拍少年的手,“娃子,聽我老頭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忘了她吧。這個女子好心腸,人也長得漂亮。但是人沒了,就是沒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好人活不長。”


    少年說,“老伯,你把剩下的粥喝了吧。”他不想聽這種忠告。


    “你們的事,我聽說過。”老頭子顫顫危危地站起來,拉住少年,誠懇地說。“好好找個女人成親,你們的事,本來就是露水夫妻。哪裏會長得了?”


    少年站了起來,離開火堆。


    “你到哪裏去?”老頭叫住他,好心勸慰:“玉子已經不在了,你得認命。打了那麽多年的仗,能死的人都快死光了。”


    少年斷然說:“不,玉子沒有死!她沒有淹死在海裏,也沒有病死,她就活著。”


    “你有什麽根據?”


    少年回過頭來,看看老頭,他不想告訴任何人他心中的理由:別人不會相信,哪怕是這個好心的老頭。他靜靜地說:“她答應過我!”是的,既然答應了,她就不能讓大海的巨浪淹沒自己。“大伯,你喝粥吧,我這就走了,沒法再幫你。”


    “還是你吃吧”,老人在火跟前擦眼淚,“像我這樣,哪怕今天飽了,又能活多久?”


    少年沒有留下,他又回到玉子的化妝室。擦了根火柴,看了一次牆角。這隻是他早就演習好的重新開始的儀式,核對一下,以免他暗背多少次反而弄錯,以後他就不可能來核對了。


    他把衣服下擺掀起來,那上麵寫了一行字。跟牆上的地址仔細來回比較,的確一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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