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霧氣翻卷,尹修竹奔回學校時,她頭發都披散了,本來用了一條絲絹綰住,現在絲絹不在了,風一吹,頭發就亂如野草。她心裏肯定,陸川躲開了她,早已回了學校,有意讓她在外麵亂找整整三個小時!她氣喘籲籲地奔進學校大門,校園依然是空空如也,沒一個人影。這是暑假,學生全都回家了,老師也走了,就他們倆人借個理由晚走,留下兩個人在一起。


    尹修竹朝教師宿舍那一頭奔去,兩棵樺樹後的一片黑瓦的平房,四周有圍廊,藤蔓依架延伸。中間是個小天井,玫瑰依牆爬著,開著粉紅的花,人一靠近就聞見一股香氣。在二十年代,師範學校的老師待遇算是比較好的,在這個偏遠的北方省份,這是最高的學府之一。她朝陸川的房門怦怦怦打了一陣,沒有任何回音。那麽陸川真不在?她背靠廊柱,一著急,氣都接不上,心跳得急促,眼前冒出金星。


    她抱住柱子歇了兩三分鍾,稍稍感覺好一些,才用雙手按住太陽穴揉了幾下,眼睛才看清一些。


    天已全變紫紅了,尹修竹心裏開始絕望,絕望透了。這時她感覺背後有人,那緩慢的腳步不陌生,緊跟著聲音就到了:


    “尹老師,怎麽啦?”


    不必看,她就知道那是門房老李頭,她一直想躲開的人。整個校園一時全部留給她和陸川,偏偏這裏還有一個老李頭和他癱瘓的老婆。人說老李頭是校長家的老仆人,他做事仔細負責,對人也不錯。不過在這個特殊時期,對尹修竹和陸川來說,老李頭有點礙事,他們平時裝作看不見老李頭,老李頭也知趣地裝著看不見他們,大家避了解釋的窘態,也算過得去。不過現在,尹修竹想,隻能問他了。


    “你看見陸老師嗎?”


    老李頭說:“今天中午起沒有看見。”他的臉色挺認真的。今天中午當然是他們倆一道出去的。


    “我是問他有沒有回來。”尹修竹急急忙忙地說,她轉過圍廊,到天井裏。


    老李頭看到她真的著急了,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看見,我沒有看見他回來。”


    尹修竹心裏頓時有個東西沉下去,她一陣頭暈,金星四濺,像有個無底黑洞吸著她往下掉,即刻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隻一秒鍾就發黑了,她依著磚柱滑下身,坐倒在天井裏。


    “尹老師,我給你取點涼開水,喝喝水就會好,”老李頭焦急地邊說邊往外走。果然,沒一會他就回來,端著碗水遞過來。


    尹修竹費勁地睜開眼睛,老李頭那碗就到了嘴邊,她喝了幾口,才覺得心口好受了點,緩過了神。


    當時,是她叫陸川躲起來的。她說,“我背過身三分鍾,你好好躲起來,我肯定不要三分鍾就可以把你找出來。”


    陸川說,“不行,你得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然你還是聽得出我藏在哪裏。”


    尹修竹說,“沒問題,全按你的做。我一樣還能把你找出來,你別想躲過我!”


    那個樹林並不很大,有個山丘,並沒有山洞之類可藏身之處,從山下走到山頂隻需一刻鍾。但是無論陸川怎麽躲,這麽大的人能躲到哪裏去?尹修竹花了不是三分鍾,而是整整三個小時,她把樹林每一處都尋遍,來來回回搜尋,林子裏所有的鳥,都被她折騰得飛走了,就是沒能找到陸川。她喉嚨都喊啞了,腳也走痛了,一身是汗,還是沒能找到那個與她搗鬼的家夥。


    最後,她肯定陸川是到山腳的小鎮去買東西了。急急奔下山,過石橋就有幾家小店,一一看過,卻沒有陸川的影子。問店主,店主記不清。她又爬上山,回到那片山林。


    那一群高大的杉樹中的地麵,鋪滿落地的杉葉,這是他們倆一眼看中的好地,她站在那裏,閉上眼睛三分鍾,一轉身,陸川不見了。原先是遊戲,這下子不像鬧著玩。


    當然不是假的了,尹修竹與老李頭把事情原原本本這麽講了一遍後,站了起來。若是平日,怎麽會與這個守門老頭說呢,更何況是男女之事,可是她顧不得害羞。說完整個過程,她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老李頭說:“就這樣?”


    “就這樣。不見了!”


    “是玩鬧?你們沒有吵架?”看來這個老李頭不傻。


    尹修竹臉紅了。


    不僅沒吵架,他們正好得恨不得捏成一個人。她沒有對老李頭說,陸川到後山樹林裏去散步,一路上就慌得心跳個不已,知道會出事的,那樹林太幽靜,太詩意盎然,彼此眼睫毛眨一下,都會知曉,肯定會出事的。


    “當然沒有吵架。”尹修竹幾乎要嚷起來。他們一進入那樹林,眼睛看對方都不一樣了。風拂動出汗的手心,他輕輕攬過她來親吻,她緊緊抱住他便不想停下。那纏綿而熱烈的歡樂從空而降。纏綿好久之後,她和他會意地一笑,說,“看你能躲到哪裏去。”她想象一陣遊戲後,兩人又會控製不住自己,哪怕他們知道天下所有的時間,這下午和整個晚上,以後的白天,依然是他們單獨的時間。


    她轉頭望望天空,黑色越聚越深,像水紋向天邊漫散開來。她很害怕,那中心的黑翻卷起一座險峻的山峰。這太像洪水衝過來,把一切有生命意識的美麗東西遮避起來。不久前,她還牢牢抓在手裏堅實的肉體,瞬刻間就被黑暗溶解吞沒,不知去向了。她把碗裏剩下的水全喝完,還是覺得口幹舌燥。“怎麽辦呢?怎麽辦呢?”她心慌意亂地說。


    老李頭同情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女教師,好象從來不知憂愁為何物,現在卻被恐懼緊扼住了咽喉。他想想說:“到街上叫人幫著找?”


    “鎮上有警察。”尹修竹有氣無力地說,這事她早就想過。


    她不知老李頭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但是老頭子也不作聲了。他拿著碗,好心地問,“還要水嗎?”


    尹修竹搖搖頭。


    “姑娘――尹小姐,你先進屋休息一會兒,我到街上看看,順便給你買點晚上吃的東西――幹淨一點的。我家裏鍋盆醃月讚,不好給你做飯。”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放寬心吧!陸老師當然是跟你鬧著玩的,最多明天早晨他就會回來。”


    她向老李頭道謝,說她不想吃東西,但若有陸川的消息,請他千萬來告訴一聲。


    看著老李頭消失在拱門外,尹修竹才感到……現在一切可能都是真的,陸川不見了,被她“玩掉”了。她腦子又回到這題目上,想她思路是出了問題,這不是早在幾個小時前,就明明白白了的嗎?她再也無法不麵對這個事實。


    二


    等到夜裏十二點鍾,老李頭也沒有來。


    她熄了燈,上床卻無法入睡。半夜裏月光從竹簾的縫隙間瀉進來。她突然覺得有這點月光,陸川就可能走回。於是她跳起來,披件衣服,奔到屋外圍廊裏,朝那一牆玫瑰走過去。可是那廂男教師宿舍,沒有任何動靜,還是每個門上一把鎖,每間窗都沒有燈,月光陰森森地照著那些瓦片、窗框、屋簷。


    她慢慢走回房間,不情願地上床,剛又迷糊睡了一陣,突然聽見一點聲音,她來不及穿鞋,跑到窗前提起竹簾一看,原來雨淅瀝下起,滴答作響。


    這下尹修竹再也睡不著了。睡在床上聽雨聲,她想象陸川躲在樹林裏,雨會把趕回來。一直等到雨停,她起床,梳洗完畢,天也亮了。無精打彩地走到圍廊裏處,她到陸川門前,不必敲門了,門上仍是一把鎖。


    夜裏下過雨,空氣變得清新濕潤,天井有盆指甲花沾著了水氣,顏色鮮豔奪目。她坐在幹淨的石階上,抬頭看天,幾乎沒有雲,不過也沒有太陽,麻雀在瓦楞上停停飛飛,撲閃翅膀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她的旗袍很素靜,淺藍,鑲了同色絲邊,不仔細看,看不出那藍來。當瓦楞上麻雀一隻不剩時,她發現天色已晚,便站起身來,腦子裏雖然一團漿糊,心裏卻清楚極了:陸川確實不在了。


    一旦這麽確定想法,她的頭開始沉重,身體變得笨重,腳下的步子仿佛也不是她的了。她機械地生火,燒了一鍋水後,開始淘米,結果把水灑了一地,鞋子都濕了,才把注意力從遠遠的地方收回來。


    沒有做菜,就將就豆瓣醬下飯。桌子上吊著一盞孤燈,陰雨日,天黑得早,今夜燈光也變微弱了。一人坐著吃飯,嘴裏一點味也沒有。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院子裏洗碗,順便又看了一下男教師宿舍,還是靜極了。回到房裏,收拾收拾這東西,理理床,她打開門,走到前院的辦公室,沒準陸川會在這裏。她瞅著門縫,希望能瞧見裏麵有動靜,可是沒有,月光比前夜明朗多了,照在她嬌弱的身體上,她去搖門,手用力地捶門,捶累了就摸著門,仿佛門就是陸川,她想把自己一副空空的身體摘下來附上。


    尹修竹與陸川熱戀才一個星期,這之前兩人都未打破這層繭。放假後,周圍的熟人不在了,他們才鼓起勇氣。這一星期天天廝守在一起。她已經忘記了沒有陸川在身邊的日子是怎麽樣的。


    她甚至已經忘記了最初見到陸川的情形:她和一個女同事從食堂把午飯拿回來,在路上同事捅捅她的腰,說前麵那人,是新來的英文老師,北大畢業的,或許隻是借這地方暫時落腳吧,肯定不會久呆。真是一表人材啊!


    聽到這話,她抬頭朝左前方看去,正好看到陸川朝她投過來的眼光,那種特有的勁斂眼神,她拿著鍋子的手一顫,她急忙垂下眼簾。他們互相走過,沒有打招呼,她應該有禮貌,人家是新來的,可是她卻突然不好意思。


    同事大大方方與陸川說話。她也未停下,當作沒有看見。


    以後陸川總說,尹修竹的確如校裏送她的綽號“冰雪佳人”。她對追求者從來沒動過心。她對陸川說,育嬰堂裏出來的孤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習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麽必要改變生活,天天教她的地理課,兼代兩節國文,大部分時間關起門來寫作。實際上她已經給上海的一個刊物寄出一個中篇,編者回信表示鼓勵,說是“暫存待用”,她看著那信,雖未說一定會用,但是心裏充滿了期待。


    怎麽和陸川開始說話的,她想不起來了。不過天天遇見,之後就熟了。陸川也喜歡文學,而且偶爾也做文學批評,寫了好幾篇介紹普羅文學理論的文章,發表在報刊上。她要來看了,看得似懂非懂,不過還是給他看了剛寫好的新作,一個慘情故事。


    陸川把小說拿去了,過了半小時,就送回來,一聲不響地還給她。


    她本以為陸川會說什麽,可他就告辭了。他前腳跨出門檻,她後腳就跟上了,叫住他。他停下來,她卻不說話,隻是疑惑地看著他。陸川笑了,走了回來,說:“我總以為女作家難看,尤其是能寫愛情的女作家都難看――喬治桑那樣的人――沒想到像你這麽漂亮,能寫出動人的愛情故事。”


    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臉一下子緋紅。她知道男人喜歡朝她看,已習以為常,不過從來還沒有男人敢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挑逗”話。她羞得幾乎要趕他出去,但是看到他那張俊美的臉上真誠的笑容,心裏一酸,突然想哭。


    僅是這麽一想,淚水就盈滿眼睛,她趕快轉過身,不想讓陸川看到。幾乎同時一雙寬大的手臂抱住了她,她急得轉過頭來,正好撞到陸川下巴,嚇得尖叫起來。幸虧聲音不太響。陸川趕忙將她拉入胸口,等她平靜下來,他才鬆開了手。


    “我還沒有說完呢,”他說。“有愛情,還應當有理想――革命理想。”


    陸川說得那麽平靜,尹修竹覺得他恐怕愛過許多女人,一點沒有她身體碰到時那種要暈倒的感覺。可是她對此沒有反感。對他的“教訓”話,也沒有不高興。她心裏暗暗吃驚,為什麽不反感呢?


    一個堅定的肩膀,是她在小說中寫到的,現實呢,她從未想過,可是這天她感受到,自己是如此需要,第一次需要這麽一個堅定的肩膀,還有著一個強有力的理性的頭腦。


    好幾天,陸川與尹修竹連手都未握,不過,每天晚上他都來她的屋裏,在她的書桌邊坐著,直到月上樹梢。窗外有腳步聲,人影走過,又走回來――不久來回走的人增多了。她那同事有兩次還借故拿書,來逗笑。等同事走了,尹修竹有點緊張,但是陸川不當一回事,眼睛都沒有斜一下,她也就鎮定下來,不去管那些幹擾的雜音。不久她幾乎有點驕傲:是她占有了這個男人的心,是她讓這個男人傾倒。學校裏那些同事怎麽看怎麽想,她第一次覺得完全不必顧及。


    那天夜裏,陸川走後,尹修竹在漆黑之中,聽著那打更聲漸漸遠去,突然覺得懷裏空空蕩蕩,她必須緊緊抱著被子,腿裹住被子,才能壓住內心的躁動。


    過了一會,她開始出汗,心咚咚跳起來,渾身的骨頭像散架了一樣。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奇異而歡快的感覺。真是丟人:她想那個男人,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的身體完全不受控製。原來真正的戀愛竟然是這個樣子!她很吃驚自己這種神魂顛倒如癡如醉的狀態,這簡直不


    是她,一個從小沒父母,一向獨立不依賴任何感情的人。


    她讀到的寫到的愛情都不是這樣的,也沒有陸川說的那樣的“理想”,她現在明白,沒有肉欲的愛情,不過是假正經的才子佳人小說而已。


    第二天早晨尹修竹在天井見到陸川,她什麽也沒說,不過更像熟知多年的好朋友。有機會還是隻談文學,他們的眼神已經商定:等暑假來臨。有等待,日子過得也快。


    陸川與尹修竹不同,他有一個大家族,在南方福建,但是家裏沒有什麽人等他回去,母親已經去世,父親妻妾多得很。尹修竹本是無家之人,以前暑假都是朋友或同事憐惜她這孤兒,邀她到家裏住一陣,換個環境。大概都知道尹修竹與陸川的事兒,今年誰也沒來請她。


    等到校園裏差不多走空了,陸川早就半夜潛進她屋子。那場麵雖然在心裏已經演習過許多次,一旦親臨,還是讓尹修竹摧心折骨地渾身癱倒。待到校園完全走空,他們就住在一起了。原先說好用功時各人回各人屋子,但是整整一個星期根本就沒有用功的時間,甚至根本沒有倆人身體分開的時間。


    終於到這天中午,陸川看見窗外太陽不錯,他建議他們到學校背後的山上樹林去散步。


    才走進樹林不久,陸川就把她抱住了,狂熱地吻她,並開始解她旗袍的扣子,她隻好躺下來:這樣即使有人經過,也未必能看見。草深,梗痛了她,陸川脫下衣服鋪在草地上。陸川說他在下麵,男人皮厚,不怕刺。尹修竹看到他在下麵目不轉晴地看著她那身體,那喜不自勝的樣子,才知道上了當,趕緊伏在他身上,用手蓋住他的眼睛。


    她太放縱了,不守婦道,這是報應。尹修竹想,她真的把陸川玩掉了。


    三


    一連下了幾日雨,尹修竹足不出戶,既不梳妝,也不換衣服,人傻了一般躺在床上睜眼瞪著天花板。這天夜裏打更的聲音響起時,她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泣,好奇心使她走到窗前,發現蹲在黑暗中的老李頭,他在小天井裏蹲著抽葉子煙。她縮回腦袋,等再去看時,那兒已空無一人。她突然發現這個世界非常陌生。試著想些事,可是理不出頭緒,她回到床上,無意觸到枕下的日記本,拿起來看到最後一頁,上麵寫了好幾排斜斜歪歪的字:我們去樹林,陸川消失不見了。


    在1929年7月30日這天夜裏,尹修竹將開水瓶裏的熱水倒入洗臉盆裏,把自己的一頭長發洗幹淨,換了一件花旗袍,坐在桌前,翻開日記本,拿出筆,記下她所能想起的事。


    時間過去了,她竟然什麽都想不起來,腦子一片空白,紙上還是一白版。


    陸川在那個下午突然消失,前後院子幾十間教室的校園就隻剩下她和守門人老李頭兩人。“他突然就不在了,我怎麽想也不對勁。”她重複地說這話,意識到自己的頭腦出了問題。


    “但是,為什麽呢?”她找不出原因,比如他故意拋棄她或不愛她,可是越往深處想,她的思緒就更為混亂,人一下垮了,瘦得厲害,做什麽事都沒興致,校門不出,連圍廊外也不輕易跨出。


    現在尹修竹隻能吃老李頭送來的飯菜,他在自家的鍋灶上燒的,她也不覺得不衛生了。她吃得相當少,不停地喝茶,那茶葉是陸川給她的,每天她隻上老李頭那兒提開水瓶回來,她塞給老李頭老婆錢,她說,就算搭夥食吧。


    奇怪的是,她喝了那麽多茶,還是能睡著,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似乎在補上那一個星期缺失的睡眠。


    她甚至無法再想這個問題的前因後果――好象這事完全沒有前因後果可言,除了他們倆人共同的迷醉,共同的恣肆。


    有時昏睡之中,她潛意識地想,那麽,為什麽不是她消失,而是陸川消失呢?


    或許,在陸川那裏,是她尹修竹消失了。完全可能是這樣,兩個互相消失的人如何才能


    聽到對方的聲音,夠得到對方呢?


    淚水滴落進枕頭,好象那是一個深潭,多少淚都可以接納。


    四


    院子裏突然有腳步聲,很慢,但不遲疑,重重的,不是老李頭。尹修竹從床上撐起身體,屏息仔細聽,的確是腳步聲。她睜開眼睛,看到滿屋子的陽光。這是第幾天了?也許過了幾個星期,她想,這個沉寂得可怕的世界怎麽還有腳步聲,可能完全是幻覺,她複又躺下。


    可是那腳步聲更近了,尹修竹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撩起竹簾,正好來人在窗口,像是往裏看,他們弄了個臉對臉。尹修竹呆住了,那臉好象是陸川,一個男人。但是,不,並不是陸川。這能是誰呢?


    外麵陽光太強,那個人看不清屋裏,正在眨著眼調整瞳孔。尹修竹突然意識到她隻穿了一條短內褲,天氣已經進入三伏,哪怕這個北方內陸,正午也很熱。她半睡著時肯定把睡衣脫掉了,自己也沒有察覺。


    她“嘩”地一下蓋下竹簾,趕緊退到櫃子裏抓了件薄黑麻紗裙子。那個人一定什麽都沒有看清楚,隻知道窗後麵露出一張臉。她想,才多久,她已經不像一個姑娘家了!


    她再去看那人,他退到廊柱邊,咳嗽了一聲,耐心地站著。


    “就是這間,”是老李頭的聲音。


    “尹小姐在家。”一個聲音說,不像是問題,而是肯定。


    尹修竹飛快地用倒水到盆裏,洗了一下臉,對著牆上一麵已經開始脫斑的鏡子撫了一撫頭發。許久沒梳頭發,沒整理自己,這麽大熱天,這屋子肯定有味了,看到桌上碗碟筷子髒成一氣,她急得團團圍。


    “尹小姐方便嗎?”門外的聲音問。


    老李頭不知咕噥什麽,他壓低嗓子說話。


    “不急,我沒事,等等不妨。”那個聲音說。


    這次尹修竹聽出來,外麵那人是北方口音,聲音很圓潤。她覺得很難為情,怎麽能如此放任自己頹唐到如此地步。她趕緊整理屋子,把髒衣服朝床底推,又推開後窗,找出扇子狠狠趕屋子裏的空氣。


    然後,她看了一下鏡子,頭發還是太亂,便用梳子稍稍理了頭發,飛快地攏了一下,心裏挺感激那個不速之客,明白人情。


    都弄好了,她這才走過去打開門,臉上掛著歉意的笑容。


    的確是老李頭陪著一個青年男子。那人穿著中式長衫,幹幹淨淨的藍布,象個大學生,或是藥鋪學徒的樣子,和藹地看著她,帶著微笑。他的臉很秀氣,幾乎有一種文雅女子的周正,換種說法,像個男孩子臉俏皮地長在成人的身體上,實際上他身材高大,老李頭比他矮一大截,隻是不像陸川那樣棱角分明的英俊。


    老李頭對尹修竹解釋說,“這是淩先生,是學校剛來的老師。”那意思是不得不來打擾你。


    “淩老師,你好。”


    “尹老師,你好。”


    兩人寒喧著,卻沒有握手,注意力在老李頭離去的身影上。


    “淩風。冰激淩的淩,涼風的風。”他轉過身來說,“都是當令的好東西。”


    尹修竹笑起來,突然她覺得背脊發癢,但是她從不願當著人做不雅的動作,同時她又覺得不應該笑,已經好久沒有笑過了,實際上她是個不應該笑的人。她沒有這權利,因為她闖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禍,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在她的手中,一個比對麵的男子更有生活激情,更應該有資格活著的男人被她殺死了。突然,她意識到現有的一切,好久以來的麻木消沉,突然被心裏的一陣絞痛替代。


    “尹小姐怎麽啦?”淩風關切地問。


    可是她難受得要命,人如一張薄紙軟軟地往地上倒,淩風跨上一步,正好接住她。


    等尹修竹醒來,她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床上的髒被單枕頭套子毛巾都沒有了,身下墊了一張幹淨的席子。淩風正在給她搖扇子,看到她睜開眼睛,他問:


    “尹小姐好一點了吧?”


    尹修竹霍地坐了起來,說:“太不好意思了,我這樣子。”


    “再喝兩口涼水。”他遞給半杯水。桌子上放著一碟酸菜,還有一碗綠豆粥,飄過一股香味。這個陌生男人竟然就給她遞水遞食了。


    尹修竹怎麽看淩風都像她的弟弟,聽育嬰堂的嬤嬤說,她有過一個弟弟,兩人是雙胞胎,這是當初放在他們身上的紙條上說的。但是那個弟弟早年夭折了,她對他完全沒有印象,因此從來不覺得缺失什麽。現在這個小青年從天而降,她才感到自己缺一個家人,一個可以把什麽話都說出來的親人。


    但是這個人,這個娃娃臉秀氣的男人,她一無所知。剛認識,這個人就已在照顧她,在攙扶她,她又有什麽理由認為這個人不值得相信呢?在這個世界上,有人關心她,這本身不就是太好太好的事嗎?


    她喝了兩口水,抬起頭來,用眼睛謝謝淩風,淩風似乎鬆了一口氣。她把腿蜷起來,抱著,靠在床柱子上,看著淩風到桌子上去端那碗粥。他那帳房先生式的長褂應當很礙事,可是他真的像做過藥鋪學徒出身,什麽東西都不滴灑出來。


    她想想,不想再與他客氣,現在再作自我介紹,未免有點裝傻。於是她把題目引到職業上:“淩老師教什麽?”


    “說是讓我教國文,”他說。“其實我剛從師範畢業,師範畢業不能教師範。大學畢業才能教師範。”


    “不會吧?”尹修竹說,“我就是師範畢業,到這裏教國文,我也沒資格。”


    “哪裏,”淩風笑著說,他的聲音放得低低的,挺文靜,雖然話說得沒有他的臉相那麽孩子氣。“尹小姐是女作家,有才情的人,不能以學曆論之。”


    尹修竹把端到手裏的碗放在一旁的獨櫃上。這淩風有點奇怪,才來第一天,把她打聽得如此詳細。


    “你怎麽知道我寫作?”


    “剛讀到的,”淩風很輕鬆地說。“我讓寄到這個地址,果然今天在老李頭那裏取到了,剛出的第七期《新生》上麵有你的小說。編者按說是文壇新秀初嗚不凡,我看不是不凡,是好生了得,寫情寫人,都是大手筆。”


    尹修竹雙眼發直,看著麵前這個人,他轉過身,然後從袖子裏變戲法似地拿出一本雜誌,不急不忙地翻開,遞到她跟前。果然,是她的中篇《逆門》,在編輯部那裏放了大半年,她早已置諸腦後不抱任何希望了。拿起雜誌,看看又合上,她的名字打在封麵上。這真是一個奇跡,看著自己的名字變成了公眾的名字。


    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文字排成鉛字,感覺很不一樣,可是當著這個捧她為大作家的人,她又不能失態,所以就未打開讀。


    她拿起碗,下床來坐到桌子前,那碟酸菜也可口,很快就吃完了。


    “還要嗎,鍋裏還有,我去街上小店裏買的,有一大鍋,盡管吃好了。”淩風說。


    “我好久沒這麽吃得盡興。請再來一點吧。”尹修竹說。


    她走回床邊,拿起雜誌,抬起頭,正看到淩風的眼光,沒有一點嘲弄,反而非常溫和而親切,好象是鼓勵她讀下去。於是她就翻開讀了起來。


    好象是在讀另一個人寫的小說,那不可知的世界,純真的心向往那溪水中的魚,時而躍出水麵,在淺水中疾遊,那種自在的快樂,超越了人間的諸般痛苦。尹修竹讀完後,才想起陸川提過的意見:少了點理想精神,還有,她自己曾經有過的思考:少了點欲望激情。應當加一些,本來可以寫得不一樣的。但是,這樣也很好,單純的世界也是很好的。


    天色向晚,夕陽帶來幾縷金色。淩風坐在離她幾丈遠的地方,在看一本書。那重新添加的綠豆粥端端正正擱在桌子上。好象感到尹修竹在看他,淩風轉過頭來,朝她笑笑,她低下頭再看一遍自己的文字。周圍的一切安詳寧靜,敞開的窗子裏傳來梔子花的香氣,她來這學校時種了一株在牆角,以前都不曾注意到有花苞,現在竟然開了花。除了這梔子花有變化,這世界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變化,原來一切還是可以恢複原樣,就像那盛粥的細瓷碗,沒有人打碎它,那麽她尹修竹也不會打碎它。


    她走過去,把碗端了起來,粥涼得舒服,她一口氣喝了下去。


    五


    這天夜裏尹修竹睡得很沉,但是天朦朦亮時,她就醒了――半夢半醒時突然想起一件事,把她唬得夢影全無。那篇小說,在刊物上署名尹玲,並不是她的本名尹修竹。尹玲就是她,這件事沒有一個人知道,隻有陸川。


    淩風怎麽會知道這是她的小說?


    她出了一身冷汗,反胃,想吐,可又吐不出。這事情太神秘,她本能地覺得這與陸川突然消失有關。她太大意了,這世界危險四伏,到處有人在準備算計她,而她竟然粗心到對陌生人完全沒有防範之心。


    她趕快去天井的水龍頭提了一桶水回屋,洗了個涼水澡:淩風昨天扶她的地方,他的手碰過的地方――她的肩膀和腰,特別不舒服,好象有肮髒的東西粘在上麵。一股怒氣往上冒,往她頭腦上衝,她的創口不僅重新打開了,而且還有人在上麵撤鹽。


    她趕緊穿好衣服,把頭發梳直,就拉開了門。夏天淩晨的空氣清爽潤人,隻是風有點涼涼的,吹拂著皮膚,像些小蟲兒在爬。尹修竹本該有好心情,可是恰恰相反。她心急火燎地往圍廊石牆那邊走。天青灰,院子裏悄無人聲,東麵的天空還有幾顆微星在閃光。她長吸了口氣,停下來一秒鍾,已經看見淩風昨天住進的那間宿舍了,與陸川相隔一個房間,老李頭晚上幫他張羅搬定的,還替他燒了開水,並提到他屋裏。


    尹修竹一心想要揭穿淩風的詭計:這個娃娃臉的家夥,肯定不是好人,知道陸川失蹤的事,害了一個不夠,還來進一步害她。


    尹修竹舉起手要敲門,卻發現淩風宿舍的窗簾下透出燈光來――這個人竟然醒著!他在幹什麽,在這麽一個安靜的淩晨,在這個新來乍到的地方?她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到窗下,慢慢抬起頭,透出窗簾的縫隙往裏張望,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叫淩風的人坐在窗前的書桌上,雖然沒穿長衫,但還是整潔地坐著,桌上攤開的是一本雜誌,再湊近一些看,還是那本《新生》,而且翻開的是印有她小說的部分。再看了一眼,她幾乎要尖叫了,趕緊捂住自己的嘴,擱在雜誌上的竟是她那天遺落的綰頭發的絲絹,牙白中有點點淺黃的梅瓣!


    她記憶迅速恢複了,想起來,那絲絹並非弄掉了,而是被陸川搶走的,他們正在鬧得高興時,頭發散了,她停下來重新綰頭發――哪怕在最狂亂時,她也不願意自己不整潔。陸川一把搶了這條絲絹,塞在自己的褲袋裏,不讓她再為頭發分神。


    這個人殺了陸川!


    她腦子轟地一響,本應該找到對策再行動,可是她什麽也未想,就衝到門前,猛地推門,門沒有關,她一個踉蹌跌進屋裏。但是屋裏那個人一步跨在門口,正好把她接住,她幾乎是一跤跌進他的懷裏。


    那個男人很輕柔地捧住她,乘勢讓她坐進他剛才坐的那張藤椅裏。


    尹修竹努力鎮定下來,她拿起桌上的絲絹,問道:“你是誰,你從哪裏弄來的?”


    “陸川給我的。”淩風半蹲在地上,眼睛望著她說。


    “什麽?”折磨了尹修竹這麽長時間的問題,沒想到竟如此直截了當地得到了回答,這令她非常吃驚。她臉色蒼白,嘴唇發青。“他在哪裏?”


    淩風站了起來,拿了一張凳子過來,坐在尹修竹的對麵。他皺著眉,似乎很不情願地說:


    “他被捕了。關在市警第三監獄――就是老虎橋那個地方。”


    完全出於尹修竹的預料,他本以為陸川死了,聽見他還活著,她的眼睛都亮了光,可是馬上那亮光就不見了,再沒有比被捕更糟的了。隻是她的聲音沒有先前那麽尖利,理智回到她的身上。


    “陸川怎麽會被捕呢?”未等淩風回答,她又說了一句:“陸川怎麽被捕的?”陸川以這樣的方式消失――她曾經想到過這一層,陸川沒有說過,但她猜得到陸川肯定是革命黨,但是這與他們玩的迷藏怎麽聯係得上呢?一個人不能因為不想玩就被捕呀!尹修竹一臉不解的神情。


    “那天,”淩風說,“那天中午在後山樹林。”


    “你怎麽知道,”尹修竹猛地站起來。“是你把他抓走的?你這個反動派!”


    “是的,我是反動派。”淩風擺手讓她坐下。他一點不繞彎地承認了,反而使尹修竹無言以對,不知如何說下去為好。想想,還是坐了下來,她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已經盯了他很久,”淩風說。“怕進學校抓人,會引起學潮風波,這個師範學校鬧學潮有名。所以一直等到那天中午你們倆出去散步,就有人來報告了。”


    “誰,誰報告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或許以後會打聽到。”淩風攤攤手,“我隻是市三監獄的看守,本輪不上我們這批人,不過那天突然調我們出動,他們認為要抓一個革命黨要人,而且在野外,人要多一些。”


    “我的天!”尹修竹在心裏叫道。她想起那天靜謐的樹林,他們像在天國伊甸園一樣放肆裸戲,可愛的蟬鳴聲中,隻有搖曳的樹葉間露出的白雲看著他們。真是胡扯,一大群人在盯著呢!


    “上峰指示,此事驚動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們隻是在遠處,想等你們兩人分開再動手。有人帶著望遠鏡,但是我沒有看。”


    他的話一說完,尹修竹臉漲得通紅,這個淩風真會淩辱人!她能想象這批反動派狗警在那裏拿她開心的情形,頓時覺得氣都喘不過來。整個場麵太髒,太惡心,還不如他們一槍把她打死痛快。如其那樣,還不如把她和陸川統統打死在那林子裏,不讓他們知道,也不讓他們有悔恨的機會。


    “我真的沒有看,”淩風說。他的話可能是誠懇的,他可能沒看,他一人是個害臊的男孩子,那就證明大部分人都看了,尹修竹氣惱得差一點嗆住。她平生最要的是純淨,最見不得髒事,不料自己成了髒話的靶子!


    淩風很體諒地等她平靜下來才繼續說:“等到他一離開你,藏到你看不見的地方――一棵泡桐後麵,他們就把他捂著嘴扭倒了,他想掙脫,當然未能成功,更多的人撲上去按住他,把他帶走。你一點沒被驚動。不知為什麽你站在那裏閉著眼睛,捂著耳朵足足有三分鍾,那時間足夠把他帶走。”


    尹修竹嘴都張大了,原來還真是她把陸川玩掉了。她站在那裏閉著眼手堵著耳朵,樣子肯定傻極了,肯定讓這批狗王八回去後笑疼肚子。


    “那麽,你怎麽會到這裏來?”尹修竹回過神來,終於想到眼前的人沒有必要把這一切告訴她,如果這真是秘密逮捕的話。於是她換了一句話:“我的絲絹怎麽到你手裏的?”


    “我在老虎橋當看守,”淩風的語氣還是那麽平和,不慌不忙地說,“我非常欽佩陸川先生的道德人格和革命理想。承他看得起,把我當作朋友,他在獄中給我講了很多革命道理。”


    “他現在還活著?”尹修竹問,她早就應當問陸川現在的情況。被秘密逮捕,那就是說,要處決他太容易,沒有人會知道,也不需要審判之類的過場戲,所以,她潛意識裏就斷了這個心思。現在經淩風這麽一說,她即刻追問上去。


    淩風站了起來,拉起窗簾一角看看外麵,院子裏依然無一人,隻有晨鳥在啁啾,天空已經開始變成玫瑰紅。


    “前天他被押走了。”淩風放下簾子,坐回尹修竹身邊,聲音放得更輕一些。“我也不知道押到哪裏?”看到尹修竹緊張的眼光,他說:“不像押赴刑場,因為審問還沒有好好開始――他們在等中央來什麽人,親自過問。我估計是想問出北方一帶的組織關係。秘密逮捕,可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認為陸川先生可能被押到省黨辦去了。”


    “那裏會拿他怎麽樣呢?”


    “陸先生不招供,恐怕會就義成仁――我不想瞞你,陸先生叫我不必瞞你。臨走他隻有跟我說一二句話的機會,在我幫他收拾東西的時候,他把這絲絹交給我,讓我一定要帶給你――”


    尹修竹已經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她已經無法坐著,她倒在淩風的床上,伏在床上痛哭。聽到淩風最後咽下的半句話,她完全明白了:


    “我知道,他叫我不要等他。”


    “對。他先前談你談得很多。他說你是一個很純潔有才能的女孩,他告訴我你的寫作,說你應當有好前途。”


    “他不會活著回來了?”


    “恐怕這是陸川先生心中的夙誌。”淩風仔細想了一下,“我已經決定跳出火坑,一個星期之前,我已經去找了他說的另一個接頭地點,把情況轉告了組織。我想一切都已經補救上。我告訴陸川先生組織上已經作了相應布置。他很寬慰,但是他說,供不供,有關他的人格,他還是一字不能吐。”


    “你是說他們會拷打他,上毒刑?”尹修竹從床上坐起來,恐怖地叫起來。


    “是的,”淩風說,“這是肯定的。所以陸川先生讓我給他買了砒霜,他說他會及早從容就義。”


    “你――”尹修竹尖叫起來,淩風急忙把她的嘴捂住。可還是聽得見她悶著聲音說:“你害死了他!”她激動地用雙手想扳開淩風的手,想跳起來,淩風不得不用身體把她壓倒在床上。


    “尹小姐,你鎮靜一些,”淩風輕聲說。他的手鬆了一點,還是隨時準備捂住她,因此還是壓在她身上。“我是陸川先生的朋友,我沒有害他,正如那天你與他一道出去,也不能說是你害了他。”


    這一句話把尹修竹說得啞口無言了。的確這一陣子,她一直都認為自己害得陸川失蹤,隻有她有給陸川帶來災禍的可能。看來她自怨自艾過份了。如果他們一直沒有分開,那又怎麽樣?陸川早晚還是會被抓走!隻是不會把她弄得這樣瘋癲癲,整整幾個星期懸在空中,幾乎要把自己折磨死。


    這一切,這一切對於她來說都來得太快太急,她不知道怎麽想才好。而淩風還是怕她會突發歇斯底裏,一直躺在她身邊,手按住她的肩膀。但是尹修竹已經不再掙紮,她又是一夜沒睡,事情來回反複劇變,把她弄得筋疲力盡。


    “平靜下來就好,”淩風的聲音幾乎像來自空中,很遙遠。“平靜下來,一切都會好好的。”


    尹修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平靜了,我已經平靜了。”


    “平靜就好,”還是那個遙遠的聲音。


    漸漸她感到眼睛在自動合上。“我要睡著了,”


    她終於在淩風的床上睡著了。


    六


    此後,她每夜睡在淩風的旁邊,她害怕:世界上這一切變故與殘忍,不是一個小女子能承受的。淩風有時候出去打聽消息,一直沒有任何消息。他回來就到尹修竹那裏,詳詳細細告訴她情況。沒有死刑消息,哪怕秘密處死,他的舊日同事也會知道。但以前的同事看見他,隻叫他快走。


    兩人分析,最有可能是陸川已經吞下砒霜,這恐怕也是對任何方麵都合適的辦法。


    尹修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淩風不管什麽變故都平靜鎮定,這態度也影響了她。她坐下來重新寫作。《新生》刊出的那個小說,反響出乎意料地好,報上有評論,也有許多讀者來信,有的人感動得聲淚俱下。


    小說裏寫到育嬰堂的孤兒,嬤嬤寫信來,說前來問候的人很多,他們看了她的小說後,開始關心孤兒們長大之後的感情生活。


    她的小說的確是半自傳的,像所有開始寫作的人一樣,當時自己完全沒有戀愛過,隻是憑空虛構。


    她新寫的這一篇,也帶半自傳色彩,這次有理想,有革命,也有激情――這些以前陌生的東西現在溶進了她的血液。她已經看到理想如何感染人,陸川的理想精神和寧死不屈,從容就義的祟高感染了淩風,也感染了她。小說未寫完,淩風便讀了,非常感動,對尹修竹說:“你變得成熟了。”


    這天晚上他們相擁在床上,互相安慰。淩風從來不要求做那個事,她也不想,雖然她很喜歡淩風,喜歡他對一切事的鎮定自如,還有他的善良和正直。他們似乎有一個不必言明的約定:隻有他們知道了陸川的確切消息後,才能真正互相獻給對方,他們不能背著陸川做什麽事,這樣不公平,主要是他們內心感到不公平 ――陸川是他們的偶像,他們不能沾汙這理想精神。雖然陸川留下遺言讓淩風來找她,但隻有陸川真正不在人世了,他們才可以執行他的遺言。他們每夜親密地睡在一起:這夏天還沒過去,他們衣衫單薄,露胳膊露腿的,聽著對方的心跳,呼吸到對方的氣息。這種肉欲折磨,好象是一種淨化儀式,一種給他們的考驗。


    尹修竹每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睛前,心裏就祈禱:但願這個暑假再長一些!再長一些!在一周後,在學生老師陸續回來之前,他們必須知道下一步怎麽辦。


    一連兩天,尹修竹悶悶不樂。看到她不高興,淩風也很焦急。


    這天晚上尹修竹對淩風說,“能不能快點弄清楚情況?馬上就要開學了。”她忍不住了


    ,首先她希望自己很快就寫完新的革命愛情小說,同時也很快就應當結束這種懸掛在回憶中的生活。淩風也非常讚同。這天夜裏他們的擁抱變得熱烈,尹修竹親吻淩風時,久久不肯放開,她感到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她也感到他的身體在顫抖不已。他們的身體不受他們控製,緊緊地貼在一起,開始搖動起來。


    最後還是淩風停住了,他掙紮出尹修竹的長吻,默默下了床,輕輕走出去。過了好一陣,他才回來,對尹修竹說:“我明天再出去,我想這次一定會打聽到陸川的下落。”


    尹修竹已知淩風是個說到能做到的人。他讓她平靜,她就會平靜下來,實際上隻要淩風在,隻要想到淩風在,她就能鎮定下來,繼續寫她的小說,生活中的所有事也都有了次序。


    七


    隻是小說結尾,尹修竹寫得很慢,她似乎長久地在考慮小說中的人物應當如何對付命運,替他們設身處地安排各種可能的方案,給全書作結。


    但是她整天也沒有安排出一個合適的結局。


    這天天黑了,淩風還沒有回來。尹修竹在房間裏坐臥不安,她做了晚飯,看到等不到淩風回來,肚子實在餓得厲害,就先吃了,留了一半飯菜給他。當她拿著碗筷子和小木桶出去,穿過天井到石砍上的水龍管子盛水時,她聽到院子裏有腳步聲。“淩風,”她輕輕喚了一聲,把水桶拎下地。可是淩風並沒有走過來,可能是沒有聽見,尹修竹用碗去接水,抬起頭來,吃驚地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往圍廊那邊走,背稍稍有點駝,似乎是個兒太高了。


    再仔細一看,竟然是陸川,那走路的動作和姿勢,尹修竹太熟悉了,隻是最近忘掉了而已。


    她呆住了,手裏的碗掉在地上,叭嗒一聲碎成兩瓣,筷子卻一直滾下去,落入水槽。


    陸川順聲回頭,看見尹修竹,就快步走過來。


    “你回來了?”尹修竹輕聲說。


    “我回來了,”陸川走到天井:“你不高興嗎?”


    殘照好象就在這一分鍾裏把亮度減低,好象是不讓她看清陸川的臉。但是她聽得出他聲音很疲倦,臉上是一種憔悴,人瘦得顴骨極高,胡須也沒有刮。


    陸川靠近到她的身邊,抓住她濕淋淋的手,她禁不住全身顫抖起來。陸川一把就把她拉到了懷裏,緊緊地抱住她,那種熟悉的擁抱,馬上讓她喘不過氣來。


    “我回來了,你不高興嗎?”陸川還是那樣反複地問。


    “高興,高興,”尹修竹說。等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看看他:“你怎麽回來的呢?”


    “上午搭火車從省城回來的。”陸川說著,拉著尹修竹的手朝圍廊走。


    “噢。他們讓你出來了?為什麽呢?”尹修竹太想知道,已等不及回到屋裏。“究竟出了什麽事,你一走就一個月!”


    陸川急急忙忙說起來,在尹修竹聽來,大致與淩風講得差不多。這時陸川突然停下來,盯著她的眼睛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想問我有沒有叛變?”


    尹修竹剛想聲辯她根本沒想到這個問題,陸川已滔滔不絕說了下去。“我告訴你:我沒有叛變,我沒有什麽可叛變的!我已經切斷了大部分聯係――在暑假之前就切斷絕大部分聯係,因為我知道我已經被盯上了。”


    “被誰盯上了?”


    “學校裏有人,”陸川輕聲說。他轉過頭,看看四周,這讓尹修竹突然想起很早見到的一幕情景:淩風也曾四處看看院子,然後才說話――這個院子裏可能有什麽人呢?這個學校早就走空了。淩風那天說過,陸川消失的那個中午,他們出去散步,就有人報告了。除了老李頭,還有他那個路都走不動的癱瘓的老婆,能是什麽人?


    陸川說:“我暑假不走,就是組織上的安排,讓我不要走,以免打草驚蛇。”


    “什麽?”尹修竹現在見慣不驚了,知道有許許多多的秘密,她永遠弄不清楚。“難道你留下不是與我戀愛?”


    “當然是。我的意願正好與得到的命令一致而已。”陸川一清二楚地說。但是尹修竹不


    明白怎麽會那麽一致,那麽巧合。總有一個是順帶的,趁其便而行之的。革命和愛情,不會兩個都一樣重要,份量正好一樣。


    “怎麽會放你出來的呢?淩風說――”


    陸川正好用嘴唇在打她的嘴唇,聽見她說淩風,便掃興地放開了她,但是在她耳邊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說:“不要提這個人!”


    “這個人是誰?”尹修竹有點生氣了,她不能再被這些男人蒙在鼓裏。“我的事,不是你告訴的嗎?”


    陸川說,“這個人是劊子手!告訴我,是不是這個人到你這裏來過了?”


    尹修竹心裏更生氣了,她其實是想說,“不就是你叫他來的嗎?”隻不過話一脫口,便變成:“關於我,不是你告訴這個人的嗎?”所以,當她聽到陸川這麽問她時,她便不再說話了。


    “那麽,你們倆有什麽事不成?”陸川進一步逼問,口氣挺凶的。


    尹修竹愣住了。她和淩風的確好上了,又沒有真正“好上”。不都是為了陸川嗎?這了實行他陸川的囑咐,兩人才相依為命的嗎?


    陸川看看了尹修竹,已經明白了答複是肯定的。他臉痛苦地抽搐,問道:“這個人現在在什麽地方?”


    尹修竹清清嗓音說:“今天去找你了。”她不願放低聲音。“他說今天一定能打探出你的消息。”她朝四周的黑暗看了一下,“該是回來時候,他出去了一整天。”


    陸川一聽,就催尹修竹朝屋裏走,看到她腳步沒有動。他說:“我就是舍不得你,才專門回來接你。”


    他沒有必要問問尹修竹是不是願意。這是不需要問的事,他對他們的關係有十二分的信心,尹修竹本來就是屬於陸川的。


    就在這時,淩風的屋子燈突然亮了,門打開,光正好照在他們身上。尹修竹怎麽也沒料到淩風已經在這裏,或許早就在這裏,一直在等著。


    “陸川先生,”淩風走出來說,依舊是那麽寧靜的低音,那麽真誠。“陸川兄,歡迎你出獄。”他伸出手。


    陸川沒有去握淩風的手,也沒有應聲,他對這樣突然冒出的戲劇性轉折,似乎早有估計。他非常疲憊,現在麵對淩風,好象到了表現男子氣的時候。他看著淩風懸在半空的手,紋絲不動,鄙視地看著,直到那隻手最後縮回去。這時他才以責問的口吻說:


    “是你安排我出獄的?”


    淩風走上一步,肯切地說:“我哪有這樣的權力,你弄出了天大的誤會!我隻是打聽到你今天可能釋放。”


    他又想上來擁抱陸川,但陸川還是避開了。淩風沉矜半晌才說:“別忘了,是你把我引上革命道路的,是你讓我懂得了革命道理。”


    “我起先也是那麽想,”陸川清清朗朗地說,好象宣戰似的,“但後來,你把交待的事幹得那麽幹脆利落,甚至給我弄來了毒藥,把我了弄糊塗了。我在被押走的路上,忽然明白了:我沒有這麽大的感召力,我不可能把一個反動派在幾天之內徹底改造過來。”


    “所以,你也沒有服毒自殺。”淩風說,“你知道組織已經作了應對,你什麽關係都交待不出來了,除了一個關係――”


    “對,那就是你。我可以供出你,卻無法說你在哪裏。”陸川說:“你拿著我最愛的人作人質,我一清二楚。”


    “難道不是你自己請我來照顧小尹的?不是你給我的絲絹?”


    淩風稱尹修竹“小尹”,把陸川氣著了,“你,你是個雙麵――三麵――間諜,你騙了所有的人!”


    “並非如此。”淩風說:“隻是我明白你可能做什麽,我也失去了一切組織關係,上級知道我與你有瓜葛,他們要等你的問題全部‘解決’,才能恢複聯係。我在這裏等候你的日日夜夜,卻改變了主意――我愛上了小尹,我也相信她愛的是我!”


    這兩個男人同時轉身朝向尹修竹,但是她不見了,在他們正在清算舊帳時,尹修竹已經回到她自己的宿舍裏,往皮箱裏扔東西。當兩個男人趕到尹修竹屋前,她正提著皮箱走出來。看到她,他們同時驚叫起來:“你上哪裏去?”


    他們都沒想到,最可能消失的,反而是這個女人。


    尹修竹停在來,把皮箱擱在地上。她一點也不著急地說:“別害怕!我已經聽夠了你們兩人之間的來回倒帳,誰欠誰的!可惜,這些亂糟糟的事都卷進了我。其實連我做夢都明白,我早就不是原來那個傻乎乎的女教師了!別以為我是你們可以切開,可以分的財產,錯了,我早就明白我應該成為自己!這一個月中我弄懂了許多事,沒有白過。”她身子彎下,想去提皮箱,但是停下了。“你們問我愛誰?我也說不清。淩風,我們倆的愛是安寧的,我也愛過你。陸川,我也是愛你的,我們的愛非常熱烈。作為男人,你們都很可愛。你們對我的愛情倒不是虛偽的。”


    她回過頭來,屋子裏的掛鍾,在這極其安靜的夜晚,那嘀嗒聲分外響亮。尹修竹身上的旗袍整整齊齊,頭發整理得幹幹淨淨,仿佛她又回到做做姑娘時潔癖,一切都細致而從容。


    陸川吃驚地盯著尹修竹,他顧不上淩風,急得上石階,卻隻是站在尹修竹旁邊,張口想說什麽。不過,尹修竹用手止住他,她說:


    “愛情不應該被劫持,不管以什麽名義。我相信你們各有苦衷:以前的事就算了。我們這場麵,也未免太像一出戲。戲總要落幕,我認為我應該走了,今晚八點半有一班火車去南方,我現在趕去。至於你們,你們誰願意跟我一起走?我就在火車站等著。”


    她重新拿起皮箱走下台階,到天井裏,跨上石階。她不怕遠行,上海的《新生》編輯部與她保持通信,她請他們把稿費寄存在那裏待取――她早就想過不可能在此地久留。現在她將以一個女作家的身份南下。她突然回過頭來:


    “其實你們倆可以一道來,我可以稍等一下。這樣你們誰都不用害怕對方再使什麽絆子,你們背後的人――不管什麽人――也不好做什麽下作事。哪怕馬上有報告上去,說是三個人一起走了,帶著行李,我看哪個能明白出了什麽事。”


    她輕聲地笑了出來,招招手說:“來吧,我們三人一起走,我說過,你們兩個人我都愛。其實你們倆我誰也舍不得,離開你們其中一個,我一生都會懊悔的。我說的是真話。”


    這樣的結局,比任何小說都有意思,任何爭風吃醋的言情小說格局,都不可能有這樣出人意表的結局。她帶著她的新小說,迎接她新的前程。


    尹修竹邊走邊想,她沒有聽背後的腳步聲,她相信那兩個人都會跟了上來。她留戀地看了看路上高高的樺樹,想象著他們三人一起消失在火車站。兩天之後,在那燠熱的南方,在竹子搖曳生姿的影子中,她雙手分別拉住這兩個男人,兩個耳朵分別聽他們對她傾訴心中無限的冤曲,無盡的瑕思。


    (明)馮夢龍《情史》


    吉安呂子敬秀才,嬖一美男韋國秀。國秀死,呂哭之慟,遂至迷


    罔,浪遊棄業。先是寧藩廢宮有百花台,呂遊其地,見一人美益甚,


    非韋可及,因泣下沾襟。是人問故,曰:“對傾國傷我故人耳。”是


    人曰:“君倘不棄陋劣,以故情親新人,新即故耳。”呂喜過望,遂


    與相狎。問其裏族,久之始曰:“君無訝,我非人也,我即世所稱善


    歌汪度。始家北門,不意為寧殿下所嬖,專席傾宮。亡何為婁妃以妒


    鴆殺我,埋屍百花台下。幽靈不昧,得遊人間,見子多情,故不嫌自


    薦。君之所思韋郎,我亦知之,今在浦城縣南,仙霞嶺五通神廟中。


    五通神所畏者天師。倘得符攝之,便可相見。”呂以求天師,治以符


    祝。三日韋果來曰:“五通以我有貌,強奪我去。我思君未忘,但無


    由得脫耳。今幸重歡,又得汪郎與偕,皆天緣所假。”呂遂買舟,挾


    二男。棄家遊江以南,數載不歸。後人常見之,或見或隱,猶是三人,


    疑其化去。然其裏人至今請仙問疑,有呂子敬秀才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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